我们在江岸说了会儿话,陈林月便把活委托给她哥哥,然后提着鱼桶领我回家。陈林月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父亲偏瘫在床。老人家听了女儿的介绍后对我格外热情,他一遍遍地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多少年不遇的渔汛让你赶上了。你没见过捕鱼吧,呆会儿吃了饭你和林月一起上江去。”
他那溢于言表的欣喜劲,除了是对客人的到来表示友好外,大概还夹杂着家里意外多了一个劳动力的兴奋。可是我对捕鱼一窍不通。只怕到了江上也只能是个游手好闲之徒。
陈家的房子属于那种半新半旧的。朝南的墙一律换上了红砖,而北墙和两侧山墙则仍是板夹泥的,可见主人在更新房屋时掩饰不住经济上的拮据。屋子共有四间,进门便是厨房,由厨房向东是陈林月父亲的住房,再向里的套间则是她哥哥的居室。陈林月住在向西的屋子,半铺火炕上摆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和一摞书。窗前的书桌和木椅都是栗子色的,几株类似郁金香形状的淡蓝色小花斜插在水瓶中,端坐在窗台上。陈林月告诉我这是从草坡上采来的,是白银那开得最早的花,老百姓俗称它为耗子花。
陈家也有一大片菜园子,还养了头猪和十几只鸡。陈林月说本来有二十多只鸡的,去年秋天闹黄鼠狼,被它掐死了一半。我们吃过饭已经是午后三时,陈守仁嘱咐陈林月换她哥哥回来吃饭时,让他到马家食杂店买几袋盐回来,家里的存盐都用完了,这些鲜鱼如果不及时腌上就会面临腐烂的危险。
出了家门,陈林月才悄悄对我说:“我爸爸从来不让我去食杂店买东西,什么都叫我哥哥去,说是马家的空气不好,别让那酸气把我污染了。”
“那白银那就这一家商店?”
“国营的有一家,前两年让个体的给挤黄了。去年腊月里政府上拨款恢复了商店,可是经营不善,现在又要关闭了。商店里卖的东西都是货底子,生活日用品只知道进肥皂和牙膏。”
“那马家呢?”我问。
“不说他家吝啬,人家进的货的确都是俏货,得承认他们脑子灵活。只不过加价加得太狠,赚同乡的钱这么黑,落得他家没个好人缘。”
我和陈林月来到江岸时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陈林月便笑笑说不知哪个学生厌烦了渔汛,在抗议带给他们辛苦的丰收呢。人们听到钟声后都很诧异地直起腰望望村落,钟声尽了却依然垂头干活。
我曾经不止一次到过黑龙江畔,但去过的基本上都属于它的中下游城市。白银那属于黑龙江的上游。江面看上去并不很宽阔,两岸的树披挂着青翠的新绿,使这条中俄界河水中的倒影有了浓郁的阴影。一些经过我身边的人见到我是外地人,都以为我是鱼贩子,纷纷问我:“你是收鱼来的吗?”
他们盼望着鱼贩子早日到来,不然这些不绝如缕上网的鱼就会成为他们沉重的负担。然而没有什么人到外地去通报白银那来了渔汛,也许洛古河、鸥浦、大草甸子、三合等地也一样来了渔汛。鱼在黑龙江里游,它并不只是青睐白银那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吧。人们开始有些忧心忡忡,但目光一旦放到丰满的鱼的身上,就立刻又充满了活力。
悠闲地坐在湖边的柳树下垂钓与真正的捕鱼是截然不同的。真正的渔汛带给人的是极为复杂的情感,喜悦、兴奋、痛苦、失落等等。陈林月就说她见到第一条鱼摆着暗红的尾莹莹出水时,就因为它久久的远离而突然重现有一种要哭的欲望。而当鱼接二连三地撞网后,这种感觉也就麻木了。现在他们在内心深处都暗暗祈求鱼汛早些过去,他们已经多日没有睡个囫囵觉,而快乐又早已被单调重复的劳动所瓦解了。我看着那纵横在沙滩上的一堆堆的鱼,真怀疑黑龙江动了不活的心思,倾其所有,要回到创世纪的洪荒年代,重新安排自己的命运了。
鱼也有尊贵与卑贱之分,大概人世间所有的生物都难以逃脱这一分类。蜇罗、细鳞、白鱼、花翅子被认定是上等鱼,而狗鱼和鲇鱼则被视为下品。其实我是很喜欢狗鱼的,它不似其它的鱼呈扁圆形,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狗鱼的脊背是褐色的,身上均匀地布满了点点黑色的斑纹,身材修长,体态矫健,极像一位勇猛过人的武士。然而它也很容易死亡,别看它出水时还摇头摆尾,可一旦认清了未来的命运是干涸的沙滩时,它就魂飞魄散、一命呜呼,也许这是英雄气短的缘故吧。我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帮助陈林月往家里一桶桶地运鱼,虽然说她一再强调用不着我帮忙,可我不愿意袖手旁观。只是走在白银那的小巷时常常遭到狗的欺生,弄得我不得不一次次蹲下来与它们对峙。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陈林月和哥哥仍然守在江上。我离开那里时已经有人家点起了篝火,火光的投影使江水看上去宛若漂着几朵莲花。其实我是很想体验一下彻夜鏖战在江上的滋味的,可陈林月说如果我不早些回来休息,她就收网回家,所以我只好回来。陈林月的父亲一直在刳鱼,我陪他说了一会儿话,帮他将收拾好的鱼投进缸里。他抱怨儿子没能及时买回盐来,鲜鱼在春日里挺一夜就会肉质松散,他说如果他腿脚方便,他会自己去买盐。见他对鱼这样精心呵护,我便向他打听买盐的地方在哪儿,他先是推托,但还是仔细告诉了我马家食杂店的位置。我走进马家,几只鹅首先嘎嘎叫着迎面而来,脖颈充满敌意地高耸着,仿佛要来拧断我的腿。我连忙飞快跑进屋子,一个清秀的年轻男子正在守店,想必他就是陈林月信中提到的马川立了。我向他打听食盐多少钱一袋,他说店里的盐都卖空了,刚刚走了几个空手而归的人,不过他许诺明天就会有盐了,因为他父母进城办货了。就在我失望地转身离开时,马川立忽然问我:“你不是白银那的人,你是投奔谁家来的?”
我说出了陈林月的名字,他的脸就腾地红了,看得出陈林月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非同小可。如果不是怕陈父着急,我会同他多聊几句的。老人家见我没有买到盐满怀惆怅,我现在仍然能听到他微微的叹息声和刮鱼鳞的爽利的嚓嚓声,浓烈的鱼腥气像夏日正午的阳光一样无处不在。
A2:焦灼
渔汛持续了一周之后终于消逝了。人们站在丰收的尽头头晕目眩、心慌意乱。暖暖的春阳似乎是为了哀悼渔汛撒手人襄,它突然间变得阴气沉沉,白银那的上空浓云低垂,有经验的老人们都说少见的连绵春雨天气要来临了。
人们撤出黑龙江的那个黄昏进城办货的马家夫妇归来了。他们拉着满车白花花的盐。人们疲惫不堪地拖着渔船和鱼网回家时听见了四轮车突突突的声音。
当夜果然就来了雨,它那渐渐沥沥的声音使守江归来的人们深深地陷入疲惫。人们手捧饭碗时觉得胳膊虚弱无力,有的人甚至还没等拿起筷子就歪倒在饭桌旁睡着了。人人都又饥又乏,但同饥饿相比,疲倦还是占了上风。而人一旦打了个盹半夜醒来,就会觉得饥肠辘辘,于是子夜时几乎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升起了炊烟,仿佛是在过除夕一样。
最后一天被打捞上来的名贵鱼一般都不刳膛,人们把它们放入仓房的荫凉处,盼望第二天有鱼贩子来收购。几乎每年都有鱼贩子乘车而来,可是不管他们出多么高的买价,人们也只能是高山仰止,无法献上一条鱼,因为黑龙江在这些年里一直采取不合作的态度,不知道它将体内的鱼恩赐到了何方。而今年来了这么隆重的渔汛,鱼贩子却似乎是还没有闻到一丝腥味。
白银那乡的乡长当夜吃完饭就守着一台老式电话机往外拨电话,想联络鱼贩子快来白银那,可是话筒里没有丝毫蜂音。也许是电话线路出了故障,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了,狂风、暴雨和雷电常常使线路受阻,有时他们十天半个月也同外界联系不上,成为一座孤岛。
乡长五十岁了,很爱喝酒,有两次因贪杯过甚而胃出血。他爱人比他大六岁,生得牛高马大的,说话时嗓音洪亮,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两颗粗黑的痣,乡长常戏谑说要用火钳子烙掉她的一颗痣,只是不知留眉心的好还是留下巴上的好,所以那两颗痣也就安然无恙存在着。乡长年轻时因为喜欢她的泼辣和力气而亲切地称她为 “小母牛”,现在年纪长了,那女人丰腴而结实的身体已经被松弛和臃肿所替代,令他乐观不起来,常常在心里慨叹时光摧残红颜,而嘴里却不敢泄露一句抱怨的话。他们的女儿在外地上班,儿子在林学院毕业后去一家苗圃当技术员,所以只有老两口在白银那。乡长捕鱼并不在行,因而渔汛期间人们常常听他的老婆指着他的大名数落他:“王得贵,你这个笨蛋,这江又不是你家养的黄花闺女,你怎么就不舍得把网下深点?”
她的话使一些过来人联想到床第之事,于是纷纷地乐起来。
王乡长没有打通电话,回到家后就垂头丧气的,他很后悔没有早两天就与外地联系。他老婆坐在灯下肿着眼泡给鱼分类,有一刻她不慎将一条嘎牙子鱼扔进了上等鱼的行列,乡长就上前把那条鱼又甩了出来。
女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分出个三六九等又有屁用,一个鱼贩子都没来,我看最后全得喂猫了。”
王得贵脱掉鞋上了火炕,拍拍炕沿说:“那你就别费心分类了,上来睡吧。”
“我一身的汗气和腥气,我不和你睡一铺炕。”
“我又没说要和你怎么的。”乡长拉开被子,说,“我年纪也不行了。”
“是我不行了。”女人发狠地捏着一条鱼的眼睛说,“我又老又丑了,你都半个月不理我了。可是一见到别人家的女人,你那馋样真让我呕酸水。”
“我跟谁那样了?”乡长急了。
“投奔陈林月家来的那个老师,那个姓古的。那天你在江上见到她时眼睛都直了。”女人一直将鱼的眼睛捏得冒了出来,“我就没见她有什么好,不过年轻一点,脸比别人白一些罢了。她是在大城市喝自来水喝白了脸,水里净是漂白粉,她又搽雪花膏,这种女人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中用?”
“你还真想用啊——”女人接着骂了一句粗鲁得让乡长都不忍听的话,气咻咻地将失了双眼的鱼掷在墙上,而后悲哀而失神地说,“谁让我比你大六岁呢?”
细雨使得日出的情景成为明日黄花。老人们见到天有晓色了,就推醒儿孙们,让他们马上去买盐,不然鱼贩子不来,再没了盐,所有的鱼都将腐烂而不值一文。年轻人哈欠连天地撑着伞去马家食杂店买盐,却没有一个人如愿而归,都是气愤难平地空手而还。因为马家将原来八毛一袋的精盐涨到了三元五一袋,将原来一元二角一袋的大粒盐涨到了五元钱一袋。每家每户都需要买上十几袋盐,鱼没卖出去一条,却要掏出几十元钱来买盐,谁能咽下这口气呢?可是公家的商店一粒盐也没有,去外地买盐最快也要两天才能回来。人能等得起,而鱼却等不起,马家便能放肆地将盐价提到史无前例的高度。人们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在渔汛的高潮中马家人就出去办货,看来是预料到了白银那将需要大量的盐,而这车盐将比他们捕鱼所获得的利润高出许多。
盐价暴涨的消息在白银那一传开,人们就纷纷来找乡长。大家说应该封了马家的食杂店,让那对夫妻滚出白银那,然后将他家的盐给平均分配了。乡长皱着眉头说那怎么行,政府鼓励私营经济,他们又没犯什么大法,谁能豁出三天时间进城去办盐?这四轮车烧的柴油、住店和打牙祭的钱,不都得羊毛出在羊身上——打入盐价上吗?
“你是说他家给盐加价是应该的了?”有人问。
“我也没说应该。”乡长颇为惆怅地说,“我家也有一大堆鱼,盐也空了。再不买盐,鱼就该生蛆了,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办?”
“你是乡长,你说了就算。”有人帮他出主意,“你带着人把两道封条往他家的店门一贴,他就会像绵羊一样驯顺地落下盐价。”
“我那不是犯法吗?”
“那你敢带头去买这种黑心的盐吗?”有一个脾气大的开始威胁他,“我就会把你乡长家的房子给点着了!”
“让我找他们谈谈。”乡长张口结舌地说,“不过别抱太大希望,你们准备买盐的钱吧。如果老天爷长眼睛就好了!”
乡长去马家食杂店时一直挺着腰板,想给自己鼓舞点斗志。可一进了马家的门,腿就有些软了,说话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因为未等他开口,马家媳妇先说话了: “乡长,上次送给你的酒喝完了吗?这次再提一瓶走吧,是正宗的汾酒,比咱自己酿的牙各答酒好喝!”
乡长受贿的疮疤就像马家的一扇窗户,只要情况有变,轻轻一揭,就会使乡长疼痛一下,而且说话也只能是婉转从之:“乡里乡亲的,来场渔汛不容易,盐价涨得太狠了点,降下个块八角的,给我个面子吧。”
“我们不守着江捕鱼,去外地运盐,还不是为了不让大家的鱼变成一群苍蝇?” 马占军说,“我倒要看看,咱们谁能挺过谁。一周之后盐还是盐,放个十年八年也不变质,可一周之后所有的鱼都会烂得连骨头也剩不下。”
乡长无功而归,这使人们大失所望。有几个家境稍稍宽裕的人家动摇了意志,打算去买盐了,但绝大多数人的抗盐情绪却使他们羞于行动。
“马占军是个不好色的人,不然咱就让自己的老婆献献身。”一个男人龇牙开了一句玩笑,“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豁出去了。”
可是没人笑得起来。
雨仍然理直气壮地下着。学校开始恢复正常的教学工作了。课间操的钟声沉闷地响起,带着一股滞浊的湿气。乡长在钟声中忽然想起了陈林月,跑冰排的一天夜里他觑见了她与马川立在江边幽会的情景。也许陈林月会做通马川立家的工作。
午饭时乡长背着手来到陈家。陈守仁正歪在炕上长吁短叹地吸烟,见到乡长,就忍不住气咻咻地骂了一句:“王得贵,你这个蔫茄子!连个马占军都镇不住,全白银那的人都跟着你受欺负!我就是腿脚不听使唤了,不然我非掘了他马家的祖坟不可!”
“你掘他家的祖坟又不能伤害他一丝毫毛。”乡长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一只小板凳上,“他不认祖宗,只认钱。”
“你闻闻我家的鱼——”陈守仁指着墙角的一个大木盆说,“都开始变味了。”
“我也愁。”乡长说,“还不如不来渔汛呢,给人添了累不说,还惹来这么多麻烦。你说电话也不通了,长途车不知怎么也跟着断了,消息传不出去,一个鱼贩子也来不了,盐价成了吃人的老虎,老天爷又天天下雨,晒鱼干也不行了,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陈守仁“呸”了乡长一口,“亏你还能问得出口,他不仁,咱不义,联络上百十号人,拿着棍子和斧子冲进他马家,他就得跪下来叫爷爷奶奶!”
“这种犯法的招咱可不能使。”乡长说,“这不成了造反了吗?”
“那好,我家的鱼宁可全烂在家里,也不买一粒马家的高价盐,不能纵容他的恶习!”
“办法还是有的,你们家林月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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