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咋才叫羊把沙家沟的桃黍闹糟踏啦。”随随是在拦羊时与英娥建立和发展了爱情,这一点确凿无疑
六七年冬里英娥嫁到了马家坪。王康儿是个老实人,心里明白英娥看不下他,便连话也很少敢跟英娥说,一个人不吭不哈地受苦、做饭、喂猪,有了钱给英娥买衣裳。英娥不穿他买的衣裳,也不给做饭,也不让他跟她一块睡。英娥还是常往随随拦羊的路上跑。于是英娥娘家的人就跑到随随窑前来骂,把瞎老汉也捎上,说:“叫你跟你大一样把眼窝瞎了!”随随急了,抄起老镢跑出去,说:“你狗日的骂谁哩?谁的事说谁的事!”众人把双方拉开。王康儿家的人告到了公社,公社里来人把随随叫去整治了一顿。英娥听说了便要寻死。据说水银吃了能死人,据说镜子背后涂的就是水银,英娥就刮了镜子背后的“水银”吃,不顶事。她以为那层红的涂料就是水银。她又把镜子摔了,用碎玻璃割脖子,被众人发现拽住。随随也想过死,但又想到撂下瞎老汉谁管?这些都是我们到清平湾之前的事。我们来之后,风波全已平息。只是听说英娥结婚两年还是没有怀娃娃。第三年还是没有
第四年生了一个儿子,第五年又生了一个女子。众人说这下没麻搭了
我在清平湾的几年中,没听随随说过半句这往事。他还是穷得问不下婆姨,却似乎也不急。别人间他,他就随机说些嘎话,大家一笑
瞎老汉却心焦。他还是总到那土崖上去,和那条狗在一块,从太阳偏西望到暮色苍茫,望得随随拦羊回来。随随不再唱山歌。山歌差不多都是情歌。瞎老汉草也铡不了多少了,总是病病歪歪。他一辈子不知道婆姨的味儿,心想不能再拖累得随随也娶不上婆姨
那时李卓干起了赤脚医生,靠一本《农村医疗手册》,自己买了听诊器、注射器,开始给老乡们开药,打针,扎针灸。李卓傻大胆,真干起来也心细,又买了麻药和手术刀,给村里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做了包皮切除术,竟很成功。那确是急用先学,上午抱着书看几遍,把器械都消了毒(无非是一把刀两把镊子),下午就去做,手术的时候书翻开在旁边,不时再看几眼。老乡说,“要看书哩嘛,不看书能治好个病?”绝对相信他的手艺,相信他不时看看书是必要的。我也跟李卓一起去给人打过针,把针使劲往人家屁股上一戳,没进去,针头弯了,李卓就忙说“这针头不行,换一个”,老乡们就相信那全不是因为我的手艺不济。李卓的医道于是日渐高超了。瞎老汉的病却难治。李卓再胆大,那时也还不敢做胃溃疡的手术。上延安去治就又要借钱,瞎老汉说死不去。“不顶事了,再不要瞎糟踏了钱,”他说
“我死了你就好好介打上两眼窑,”瞎老汉跟随随说,“我死了你就结婚下婆姨好好介过。”随随就急得喊:“多会儿死咧,咱俩相跟上!
有这话瞎老汉心里就满足,于是又想起那个吹手,说:“也常要给你亲大上坟哩。把我也埋在前川枣树滩里。”随随不耐烦听,出去和“花脑”在窑前坐一会,然后使足了力气劈柴
有一天瞎老汉又走上那土崖。看见的人说,他走得缓慢又镇静,身后也没跟着那条狗。瞎老汉往崖畔上走,差一步就要掉下去的时候人们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停住,可他没停。那崖几丈高
“花脑”这时跑来,站在崖上一望,又返身跑开,直往山里去
众人惊叫着跑下崖去,见瞎老汉正在河滩上翻身爬起,愣瞌瞌坐着,浑身是泥,只在脸上被砂砾划破一道口子,洇出血来。这事有点让人难以相信,众人一时都不敢上前。瞎老汉愣了一会,对众人说:“小鬼儿不接我去哩,还要再拖累随随哩。日这小鬼儿的先人!
“花脑”带着随随走来时,挤了满满一窑人,瞎老汉坐在炕上,脸上只贴了块纱布。瞎老汉只说是自己不留神才出了这乱子,咋也不咋。有人还记得他坐在河滩里说的话,就把原话悄悄说给随随。有人又记起那条狗当时被拴在窑前,便把狗叫来看,脖颈上还有半截被咬断的绳子。随随大哭了一场,发誓要给他大娶下儿媳妇。众人又劝随随,说这是天意,好人总要有好报;说神神保佑着这老汉哩,往后的日子要好过了
这之后大约半年,随随和碧莲好上了。随随的话是:“碧莲母子命苦咧。”碧莲是说:“随随人好哩,心忠哩。”这事便在村里传开,人人都说这倒又是神神牵线,天配就的。这时明娃已经殁下一年多
碧莲是十二分的看得下随随,比随随要心急得多,催随随托人去跟公婆说。随随自己去找疤子,说:“明娃的儿还是姓明娃的姓,明娃在时和我可好哩,我不能错待了他的儿。”疤子没主意,叫他去问明娃妈。随随去了又是这一套话。明娃妈眼圈又红,沉了好一阵子,说:“就这,明娃的儿还是姓明娃的姓,你窑里我窑里都是这娃的家。你给咱出上四百块,我家二元儿也十七了,问婆姨又要使唤钱哩。”随随楞了半晌,回去。他自然是拿不出四百块。这关头碧莲却充当了男子汉的角色,说:“不怕,她不讲理,一个二婚的倒要你那么多钱?不怕她,有理走遍天下。”火在心里烧,眼见的好男人不能丢,碧莲胆子大了,抱了孩子拉了随随去找李卓他们,又找徐悦悦她们。那时我已经离开清平湾,正住在北京的医院里,听金涛来信说起这事。碧莲知道明娃妈最信知识青年的话,知道徐悦悦和金涛的嘴能说,知道那年明娃母子来北京时吃住都在李卓家,李卓在明娃妈面前说话最顶事。李卓他们和徐悦悦她们便轮番去跟明娃妈说,都感觉负了正义又神圣的使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成篇大套的恋爱自由经典学说
男女生间的隔阂于这时开始融化,我在北京听说了这一节,心里很是羡慕。明娃妈落了泪,说:“疤子下炭窑去挣来的钱,好不容易给明娃娶了婆姨,六百块钱来得那么容易?再要给二元儿问婆姨,又要五六百块哩。”那几个经典学说的信仰者立刻都没了话。明娃妈又说:“我晓得随随穷,二百块总要出哩吧?”几个人再能说也都没的说
瞎老汉竟然悄悄存了些钱,把疤子喊来,从枕头里摸出一百零六块,全给了疤子。疤子说:“咳呀——”瞎老汉说:“再欠的钱我死前准定给你还上,能行不?”“咳呀——”疤子说
我们那地方娶媳妇很热闹。一队人马从女家的村里出来,顺着山路走。最前面是四、五个吹手,每人一把唢呐。吹手后头是一个迎亲的老汉或老婆儿,骑着驴。然后是新媳妇,也骑了驴(要是骑骡子就更排场),经常也并没有盖头,脸反正是垂到众人看不明白的程度
再后边是几匹驴驮了嫁妆,大致是木箱和被褥,多与少便标志出穷与富。最后又是一个老汉或者老婆儿,是送亲的。一队人在大山里悠悠地走,除了新媳妇之外似乎都不急,翻梁越岭。都是在冬天,庄稼早都收光,漫山遍野是裸露的黄土,更显荒莽,幸而天是格外的蓝,格外深远。远远望见个村子,吹手们把唢呐高高扬起,让那自由欢畅的曲调信着天游开,顺着天游开。《信天游》或《顺天游》这曲牌名都不是瞎起的。村子里的人便都跑出来,辨认这是哪村里的女子,都露着白牙笑。有相识的就朝那迎亲的或送亲的呐喊两声,对方很高兴回答。新媳妇浑身都抽紧。过了村子,吹手们歇下,一队人就走得有些寂寞。新媳妇松口气,不知是应该笑一回还是想哭一顿。再走一程,唢呐声又信天游开
十四
六九年一月十七日到清平湾,这日子记得清楚,永远不会忘
不久就过年,当然是阴历年,那儿没有人承认阳历。过阴历年,过清明,过端午,过中秋,不过“十一”和“五一”。不少人稀里糊涂地知道有个“五一”,却不知道有劳动节。劳动就是受苦,谈何节哉?每日都过。我们第一回上山受苦是在大南山掏地,李卓和金涛疯狂地抡着老镢掏向山顶,不久便都似终点线上的马拉松运动员,被人搀扶着安慰着拖到一边去休息。最被重视的是阴历年,不用受苦,在热炕上款款盛下,喝米酒,吃大肉,吃油糕和油漠,吃豆腐和漏粉,吃白馍和扁食……这才是过节。夜晚,家家窑前吊一盏油灯,在漆黑的山间如一片朦胧的星光
这一冬,烧的柴是队里派人给我们砍下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叫徐财,跟我们说,公社通知,知青的烧柴,队里只管这一冬,然后陪着笑脸。徐财是个老好人,既无能力也无威信,既怕公社领导也怕村里的乡亲。我们无端地想起老书上说的地保,就叫他徐地保。徐地保任何时候都显出张惶与和蔼。真正有本事有威望的原大队书记,两年前被公社降为第二把手
山上雪化了的时候,我们自己去砍柴。提上小镢,背上书包,牵上栓儿家的“黑黑”,上山去。“黑黑”是条公狗,常追踪着随随家的“花脑”,“花脑”对它时冷时热。我们想得挺好,砍一阵柴看一会书,书包里背着《国家与革命》、《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等等
雪化了,风和泥土都湿润润的,山野间有了清新的生气。清平河开始解冻,早晨的太阳照在疏松的冰层上。这季节的河水也清冽,哗哗啦啦如同奏乐,轻缓而安然,像它的名字。我们牵着“黑黑”在大山上跑,喊。村里的一群孩子也提了小镢,追在我们屁股后头。孩子们请求:“吹个曲儿嘛!”仲伟带了个口琴
站在山顶上看清平河,一条金属似的带子,蜿蜒东西不见头
清平湾上浮着薄雾,隐约可见家家窑檐下耀眼的红辣椒,隐约可闻石碾的吱扭声,人的吆驴骂狗声,狗惭愧的讨饶声和驴的引吭高歌
蓝天,黄土,地远天高。云彩的影子在山地上起伏赛跑,几座山峁忽地暗了,几座山茆聚然又辉煌灿烂。那时候你觉得,或许在这儿呆一辈子也凑合吧?“吹个曲儿嘛。”。娃娃们蹲着、跪着、趴着,把仲伟围住。吹了个《三套车》,又吹了《山植树》,又吹《小路》和《红河谷》,我们跟着哼,遇到“姑娘”、“爱情”一类的字眼就含混过去,不咬得太清楚。唱到《货郎与小姐》的插曲时,就尤其乱了节奏,舌头都不大利落。娃娃们听不懂,但都满意,因为那么个东西竟能吹成个曲儿。“吹个道情!”娃娃们说,“随随唱道情唱得好,这程儿不唱了
喂牛的老汉这程儿还唱,也唱得好。”有个大些的男孩就唱一句:“半夜里想起干妹妹,狼吃了哥哥不后悔。”所有的孩子都笑,说:“这狗日的骚情咧。”那男孩又唱一句:“村子小来路又僻,忽啦啦来了些游击队。
忽然发现,远处山梁上女生们正在那儿照像,她们有人带了个相机。红头巾,绿头巾,蓝头巾,在黄土的大山上分外鲜明。李卓说:“快看驴奔儿。”小彬望着那个蓝头巾又犯傻。仲伟吹起《海港之夜》,我们齐声唱:“当天已发亮,在那船尾上,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
小彬说:“×,别逗了,我看那边那山呢。”李卓说:“没错儿,那边那山上。”小彬一下把李卓扭倒,大巴掌照屁股上猛抽。我们重复唱最后一句:“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李卓在地上翻滚,狂呼救命
对面山梁上的头巾都扭过去,变成脸,奇怪我们这边出了什么事
“说真格的,小彬,”金涛说,“你写封信,我负责送到刘溪手里。
“牛——你敢送去?
“只要小彬敢写。
“我替他写,你送不送?
“那不行。
“牛——!”大伙都说。“你知道驴奔儿不敢写。
“要不然我去跟刘溪说,就说小彬跟她借相机用用。怎么样?
大伙认为这主意好,说要去现在就去
“现在不行。
“牛——!你就牛吧。
“你们懂什么,这事得瞅机会。
“牛×——!
大伙哼着歌散开,去砍柴
那天我们六、七个人只砍了一捆黄篙。黄篙好烧,一点就着,不过不经烧,老乡只用它引火。晌午我们背着那捆黄篙往回村走,以为不算少。那群和我们一道上山来的娃娃这时纷纷不知从哪儿都冒出来,一人背一大捆柴,弯着腰走,见了我们的一捆黄篙,都扭起脸来:学着大人的腔调“咳呀咳呀”地嘲笑,脸上全是黄泥汗。孩子还不如一捆柴高,远看只有一捆柴在山坡上一跃一跃地移动
晚上烧了一大锅热水洗脸洗脚,就把那捆黄篙全用光。几个人脱了衣服在灯下抓虱子,浑身起鸡皮疙瘩。李卓让大伙看他屁股上的血印,说:“驴奔儿这小子真他妈驴,手真狠。
十五
那天砍柴回来的路上,看见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坐在山坡上哭,身旁放了一捆柴。这小姑娘也是追在我们屁股后头上山来砍柴的
“怎么了你?
她光流泪,不哭出声,用小脏手在脸上抹
“怎么不回家?
“砍柴时,把买本本儿的钱撂了。
小姑娘小鼻子小眼长得挺秀气,脸被抹脏了,头发上挂着碎黄篙
“买什么本本儿?
“小学校要开学哩。
“丢在哪儿啦?
“不晓得。这山上彻走遍,再寻不着。
“几块钱?
“三角。还有买笔的。
“这好办,回家吧。
小姑娘嘤嘤地哭出声。“我大要打死我咧……”
“谁带钱了?
大伙都摸兜。只小彬带了一块钱。小姑娘不接,却盯着那一块钱住了哭声。小彬把钱放在她膝上,她低头看着不动手,直到一阵风要把那张票子吹掉,她才一把捂住。这小姑娘就是怀月儿
这事我已经忘记,去年回清平湾见了怀月儿,她跟我说起这事,我才依稀记起。她说她常记得这件事,记得小彬,“小彬的个子高得危险哩。他这程儿做什么?”我说:“他在一家公司里,当了官了。
“他跟刘溪结婚了是?”“你怎么知道他们俩的事?”“你们不是常笑他咧?”“不行,他们俩没成。”怀月儿听了沉默一会
回来我跟小彬说起怀月儿还记得他给了她一块钱的事,小彬说“有这回事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说怀月儿你总记得吧?他说这名字记得。我说怀月儿是金涛的得意门生。他说金涛当小学老师那会儿,他已经当兵走了。我说怀月儿家就住在芦根沟门上
“芦根沟?沟门上?”我说怀月儿的大就是张富贵。这下他才想起来
十六
张富贵就是前大队书记,在朝鲜打过仗,在国内也打过,头上一块很大的伤疤不长头发,所以总戴着帽子。帽子还是当兵时的帽子,已经发白,上了补钉,补钉也已发白。他之所以被降为第二把手,是因为他反对大队分红,主张小队核算。清平湾老少三百余口,土地是全川最好的,公社决定在这里搞大队分红试点,为了早日实现共产主义
知识青年都赞成公社这主张,认为此乃历史前进必然之途径,改天换地当然之招法。由小集体到大集体再到全民所有制,最后消灭阶级以及赖阶级以生存的国家才能环球一片红,使三分之二还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全都过上好日子,这,无疑是一条革命的康庄大道。男女生坐在一起开了会,在女生窑里。男生低头耷脑地进来,女生都躲到一个角落去,油灯微光照亮之处都没人坐。然后开始互相催促着发言,渐渐说起来,总听见“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