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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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的故事-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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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噫,敢是没钱嘛!”随随说:“寻个婆姨,没有五六百块不得过去。
  明娃的婆姨六百块。那天疤子又给碧莲大交了十五块钱。交够了数数过门,那儿的规矩
  没想到所谓“老区”、“圣地”竟还是这样。倒真是“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如果这一家养的女子多,这家便富裕些。疤子的七个全是儿子,七六四千二百块。幸亏七个儿子不是同时都长大。徐悦悦为这事去找疤子辩论。“你就不给,看他敢怎么着!
  “噫,不能不给嘛。”“怎么不能?”“咳呀——,你买了人家东西,不给人家钱能行哩?”“你说什么?这是买东西呀?碧莲是人!
  “人哩嘛,不喽出六百块?”“你是不是贫下中农?!”徐悦悦急了,要上纲上线了。疤子全然不怵这一套:“贫农咋啦?咳呀——,贫农也出得起六百块。”
  那年明娃来北京治病,我们带他看了天安门,照了像,又逛了颐和园、动物园、王府井。病却不能治,大夫说若是早几年或许还可以做手术,现在只好吃些药,多注意保养。明娃妈背着明娃哭了几场,便不吝惜钱,让明娃在北京美美地玩几回,吃几回,买几件象样的衣裳。明娃明白母亲的心愿,便显出高兴的样子,说清平湾的人有几个能像他这样到北京来逛过呢。从北京回去后,明娃妈把攒下治病的钱一回全交给了碧莲大,不久碧莲过了门。明娃妈说。不能让明娃这辈子连婆姨也没有过。一年后碧莲给明娃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倒很壮实
  这孩子一岁多时,明娃死了,死在山里,正掏地便倒在山上,拾回村里已经不出气;明娃妈让那孩子也戴上孝,抱着去给明娃送葬。碧莲哭得死去活来,说她才晓得明娃有这么重的病,哭得众人都落泪
  
  十—
  
  随随家是全村数得着的穷户
  随随的大是个瞎子。据说他三岁上害了场大病。险些送了命,小棺材也打下了他又没死,单是把一双眼睛瞎了。六十年,他没走出过清平湾,也没有成亲。随随是他收养的别人的孩子。窑里短个女人,日子穷半边,衣裳要求人缝,穿鞋要买着穿
  他先前是跟着哥哥嫂嫂一搭里过。他能旋磨,能捻毛线,能担水劈柴,还能铡草挣些工分。一把铡刀,两个人,一个人入草,一个人掌刀。这瞎子掌刀。谁把草入得太长他也觉得出,笑骂一句:“你狗日的懒松!”把铡刀悬在半空不往下落。所以不用担心他会铡到别人的手。每天去饲养场上铡半晌草,挣四分,有时候铡一整天就挣八分,工分全交给哥嫂,自己除去吃穿再无所求,反倒帮助哥嫂把光景过得强些。有个跳大神的巫婆给他说过:“这瞎子四十五岁上能成家哩。
  他笑笑,摇头,不言传。是不相信呢?是无所谓呢?还是心想要是那样赶情好呢?众人都没想起问
  常见他一个人半晌半晌地仰着脸,枯瘪的眼窝不住地蠕动。他依稀记得山川的模样
  偏偏在他四十六岁这年,从绥德来了个吹手,提着一把唢呐,带个三四岁的男娃。天黑时,吹手领着孩子走到了清平湾,睡在了呐喊山上的小庙里。吹手病倒了,病得很重。过了两天,要不是那个男孩子哭喊,众人还不晓得呐喊山的小庙里住着父子俩。众人来看时,吹手已经不行了。吹手撂下了一把唢呐和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随随
  瞎子不顾一切地要收养这孩子,求人去给扯布做衣裳,求人去供销社给称糖,搂着随随不放手。嫂嫂说:“咱再养不起了嘛!”他回答得坚定:“我个人养。”哥哥说:“你能养得活?”“咋啦倒不能?
  他心底的父性忽然炽烈地爆发,或者也是母性。众人想起了那个巫婆的话。“咳呀——,那跳神的婆姨真格有法哩!”“只晚了一年。
  “噫——,说周岁瞎子不正是四十五哩?”其实算命哪有论周岁的
  “咳呀——!”随后人们又都记起,那巫婆说的不是“成亲”,是“成家”
  瞎子从此有了自己的家——他和随随
  他们住在垴畔山后羊圈旁的一眼小土窑里。这窑原来也是羊圈,比一般的窑洞要低矮得多,也没有门窗。众人帮忙在窑口垒起一面土墙,单是两扇门不得不用了些木料;门上边象栅栏一样竖几根椽,算作窗户。土窑洞里昏暗暗的,反正他也无所谓。陕北的土窑造价本来十分低廉,除去做门窗要花些钱,黄土山是足够大,—只要你不断向纵深挖掘。便可任意扩大自己的居住面积
  白天他去铡草,随随自己在窑里。窑旁就是牛圈,羊羔羔也盼着老羊回来。随随蹲在栅栏外,羊羔站在栅栏里。随随拔些青草喂羊羔,羊羔在圈里又蹦又跳,随随在窑前又滚又爬。羊羔羔比随随长得快
  瞎子把草铡得更细、更好,怕丢了这营生。铡下的草喂大了多少头牛,铡草的人靠这营生养活随随。按平均一天六分算,三百六十天不误一个工,一年下来刚好不用再给人家交粮钱。再有用钱的地方的呢?年复一年总是欠着债。他盼着随随长大。随随给他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因为随随不是管别人而是管他叫大
  村里的人都叫他瞎老汉。大人们这么叫,娃娃们也这么叫,语气中绝无讥嘲,却是含着亲近和尊敬。
  “瞎老汉,哪搭儿去?”娃娃们喊
  “哪搭儿也不去。”他说
  “哪搭儿不去你走得坷慌慌介?
  “欧,我在这崖畔上望望。
  人们不以为奇怪,甚至相信他能看见明眼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土崖有五、六丈高,刀削般陡峭的崖面上有野鸽子在那儿做窝,长着几株葛针和黄篙,清平河常年在它脚下流。这高高的黄土崖是清平湾的标志和象征。远路回家来的人,翻山越岭,山转路回,忽然眼前一亮,远远地先看见那面土崖。离家去谋生的人,沿着川道走出几里远,回头还望见这土崖,望见亲人站在崖畔上。正如歌中所唱:他哥哥就在大路哟子边,干妹子就在崖畔上哟嗬站。或者:走一回三边买一回盐,小妹妹想你在崖畔上看
  不知道瞎老汉能望见什么
  土崖有时候塌方,依着山势,越塌越显得高峻。轰隆一声,几十吨黄土塌下去,把清平河都变黄。瞎老汉每天都爬上崖去,众人担心他迟早会蹚下去,却不知道他靠了什么神灵指点,再定一步就要掉下去的时候他停下来。六十年了,清平湾的每一寸黄土他都清楚。他站在崖畔上,或者坐在那儿,默默地长久地面对群山。“花脑”蹲在他身旁,也那么无声地了望。“花脑”是一只小母狗,浑身黄土色,脑袋上有些黑斑
  “做什么哩,瞎老汉?”娃娃们又问
  “什么也不做。
  “能照见随随哩?
  他很有把握地笑笑:“随随在苦行山梁上。
  随随长大了。小时候跟羊羔羔一搭耍,谁想长大了也拦羊。随随十五岁上就拦起队里一群羊。拦一群羊挣八分,包工,无论老少。若是早晨再上山受一阵苦,一天就能挣十分。随随想早些承担起作儿子的责任
  “你昨晓得是在苦行山上?
  “这程儿又上了葫芦峁。
  众人说,这父子俩有神神给传话哩。随随投错了胎,随随当根儿就是瞎老汉的儿哩。老天爷不晓咋介闹混乱了,一照,噫——,咋看弄成了个甚?咋差那吹手把随随送了来
  苦行出和葫芦峁离村里少说有五、六里远,瞎老汉却说他听见了随随的吆羊声和歌声
  “这程儿随随又到了哪搭儿?
  “往窑里回啦。
  山背洼里的阴影爬高了,夕阳把群山的峰顶都染红
  娃娃们都回家了。瞎老汉还坐在崖畔上
  野鸽子也归巢了,在他脚下飞,“咕咕”地叫
  村里便处处升起晚炊的薄烟
  忽然“花脑”兴奋地叫起来。顺着落日最后的余光,呐喊山后隐隐传过来山歌:不来哟就说你不来的话,省得一个蓝花花常等下
  你要来哟你早早些儿来,来迟了蓝花花门不开
  这是陕北民歌中最有名的一首,男女老少都会唱。蓝花花是个胆大又苦命的女子
  瞎老汉便又想起随随到了该寻婆姨的年纪,可窑里没有钱。他近两年常为这事心焦
  梳头中间亲了个口,你要什么哥哥也有
  不爱你东来不爱你西,单爱上哥哥的二十一
  黑的山羊,白的绵羊,从呐喊沟里转出来,“咩咩”地叫,有的嗓声低沉暗哑,有的高亢娇嫩,象是散了什么集会。随随出现在呐喊山的山腰上,挥起羊铲喊一声:“花脑儿——来!”那只狗又蹿又跳下了土崖,摇着尾巴迎过河去
  瞎老汉站起身,往窑里回,心里依然盘算着钱的事。随随大了,光景本该好过了,可他却老了。他近几年身上总是难活,不是这搭儿就是那搭儿,常出些毛病。唉,老了,球势了。胃里准也是有了病,在饲养场上铡着草,常就吐下一滩滩酸水,夜里心口疼得一满睡不成,随随拉上架子车送他到公社、县上都去过,闹糟踏了钱,不顶事
  羊都进了圈,天完全黑了。随随回到窑里,瞎老汉已经做熟了饭
  天天是这样,随随“一五二十”地把羊放进圈去的时候,还听见自家窑里“唿哒唿哒”的风箱响,进得窑来瞎老汉正把饭菜摆上炕。因为这饭菜太简单——半瓦盆豆钱饭,抓上一把盐,再有一小钵辣子。随随点上灯,小油灯只照亮半个炕。父子俩盘腿炕上坐,喝着比清水稠很多的豆钱饭,“唏溜唏溜”地响
  这会儿清平湾家家户户都是这响亮的“唏溜”声。那些年人们已经忘记了晚上也可以吃干粮
  “大,叫你做些白面嘛。
  “想吃白面哩?
  “球——,我吃甚也能行。你不要今儿黑地又闹得睡不成。
  豆钱饭就是把黑豆在碾子上轧扁,然后兑上充足的水,熬成粥
  也叫钱钱饭。因为黑豆轧扁了样子像钱吧?人缺什么想什么,什么都不缺的就写一条“艰苦奋斗”的字幅挂在客厅里
  “夜来黑地心口疼得好些儿没?
  “好些儿。
  “玄谎哩,我听着你又吃止痛片。
  其实这药对胃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可这是老乡们的“万应灵丹”,不管什么病都先吃止痛片。一则便宜,二则累了一天浑身都酸疼,吃一片可以解乏,无论什么病也就仿佛见轻
  “再不好,秋后卖些粮上延安去。
  “冬里饿死去?
  “今年年成差不多儿。
  “几时给你问下婆姨,几时我的病才得好。
  常就是说到这儿没了话。响亮的“唏溜”声。勺子刮得瓦盆底响
  灯花“嗞嗞剥剥”地爆
  
  十二
  
  随随想起后晌在苦行山梁上遇见英娥的事。苦行山离沙家沟不远了,山那边就是沙家沟的地界。那程儿随随正攀在半崖上砍柴,听见有人喊:“谁的羊!吃上桃黍啦!”桃黍就是高粱。随随循声望去,见山洼洼里走上来个女子,穿的崭新的一双红条绒鞋。是英娥。随随认得英娥,英娥认不得随随。她常来清平湾串亲戚、是刘志高家婆姨的妹妹。刘志高家婆姨,被认为是全村年轻婆姨当中最漂亮最能干的一个。英娥更俊,腿长,身上很丰满,又不像她姐姐那么太显得壮
  英娥又喊:“拦羊的死到哪去啦!”随随生性嘎,便唱:“你妈打你不成才,露水水地里穿红鞋。
  英娥气了,骂开:“哪庄里的个黑皮,羊吃了人家的桃黍,还逞什么哩!
  随随装作没听见,又唱:“你穿红鞋坡坡儿上站,把我们年轻人心搅乱。
  “噫,看把你能的!这号酸曲儿谁解不开?
  随随再唱:“我穿红鞋我好看,与你们旁人球相干。
  英娥咯咯地笑开了:“没眉脸!
  “哪搭儿去?”随随问
  “你管!”英娥又扳起脸
  随随吆喝了几声羊,返转身去砍柴。英娥仰着脸看随随
  “你是哪庄里的?”英娥问
  “你管!
  “谁管你咧!”英娥说,却不动,依旧仰了脸望随随
  “不说我也晓得哩,敢是马家坪看王康儿去。
  英娥腾地红了脸,但立刻又现出怒气:“谁去!看他哩,看个鬼!
  “那你这程儿哪去?
  “在这洼洼里寻菜哩嘛。
  “寻菜哩?‘六月里黄瓜下了架。巧口口说下哄人的话’。”随随又唱
  “谁哄你!”英娥把臂弯里的篮子举给随随看,里面果然是些苦苦菜
  王康儿随随认得,那人实在是长得丑。随随记得听刘志高说过,英娥不情愿那门亲事。随随也觉得王康儿实在配不上英娥。不知为什么随随却说:“王康儿给你捎话来,想你想得难活下了。
  “爬远!
  “大青石上卧白云,难活不过人想人。”“想你想得眼发花,土坷垃看成个枣红马。
  “爬球远远的!”英娥一扭身下了山坡
  随随纳罕:英娥的声音里怎么会带了哭腔。他独自想了一阵,似乎有些觉悟
  这一夜随随睡得很迟
  “花脑”卧在窑前,不住地耸耸鼻子,空气里似乎有什么诱人的气味
  千山万壑都浸在月光里,象一张宽大无比的牛皮纸揉皱了,又铺展开。寂静的星辰挨着寂静的峰峦
  清平河水夜里也不停歇,在月光下赶着路程
  老绵羊半夜里咳嗽,声音就象人
  窗纸上有个窟窿,正看见一个又圆又远的月亮。随随又想到窑里没有钱,又想到他大的病要赶紧治。而象英娥那么好的婆姨,没有一千块钱就怕问不下
  “花脑”仰天长吠几声,那声音颤颤的有些古怪
  第二天随随早早起身去拦羊,心里慌慌的又上了苦行山。英娥已经在那山洼里,依旧穿了那双耀眼的红条绒鞋。“我晓得你是哪庄里的了!”“你比你姐姐还能!”这一天两个人再没说旁的话,都感到对方炽热的目光
  第三天两个人又都来,一个拦羊,一个寻莱
  白格生生脸脸太阳晒,巧格溜溜手手拔苦莱
  白布衫衫缀飘带,人好心好脾气坏
  第四天……第十天,两个人还都来
  洋芋开花土里埋,半崖上招手半崖上来
  打碗碗花就地开,有什么心事慢慢来
  以后两个人便常见面,在苦行山,在葫芦峁,在随随拦羊的每条小路上。随随拦羊净往沙家沟近处走
  一对对山羊串串走,谁和我相好手拖手
  人人呀都说咱们两个好,阿弥陀佛天知道
  百灵子雀儿百灵子蛋,谁不知道妹子没好汉
  百灵子雀儿百灵子窝,谁不知道哥哥没老婆
  三十三颗养麦九十九道棱,妹子虽好是人家的人
  蛤蟆口灶火烧干柴,越烧越热离不开
  
  十三
  
  好了,我的想象过于浪漫了。事实上也许完全不象我想象的这样
  事实上我们到了清平湾的时候,随随和英娥的罗曼史已告结束。我的想象是根据了村里的传说和陕北动人的情歌
  去年回陕北去,一路上我这想象逐渐清晰,便讲给同行的六个人听。大家都被这情歌打动。有老婆的想起了老婆,没有老婆的便说应该赶紧找了,不然日子有点难熬。那位“太行山人士”也说这歌词歌曲实在作得太好,然后又不失时机地讲起他的太行山,希望他认识的那女孩不要有英娥似的命运。他已料到英娥和随随的事不会成
  但无论如何那是清平湾历史上有数的几桩自由恋爱之一,而且确实极富浪漫色彩。人说,“砍柴时见二人在苦行山洼里走哩”,“见随随把英娥捉起亲口哩”,“英娥睡倒在随随怀里,咋才叫羊把沙家沟的桃黍闹糟踏啦。”随随是在拦羊时与英娥建立和发展了爱情,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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