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岩] 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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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岩] 沧桑-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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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眼神,这问话,在洛桑巴拉的记忆中永远地刻下烙印。
    也许一切都错了,巴拉想,我本该更喜欢露霞的。她的坚强性格是自己软弱个性的一种依靠,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她对自己万分迁就。然而,清爽那种来自异域的忧郁的美,也是无法抵抗的。这是一场难于分清胜负的赌博性的选择,100个人中有99个会不知所措。
    冷空气从房间的四周丝丝地涌进来,巴拉和林清爽都知道,火星极地的冬季来了。冬天的火星,长毛动物频繁出没。四处奔走着火星独角兽;那毛茸茸的、像一团慢吞吞的棉花球的,是火星上的闪电熊;还有专门在厚厚的二氧化碳干冰中凿洞的西澳尔冰獭……巴拉决定暂时忘掉自己的工作,他要与清爽共同找些欢乐。他们开着车,在火星极地上追赶这些快活的生物。情感的裂痕被暂时抹平了,狩猎打开了林清爽的创作灵感,她开始追忆父母曾经讲过的地球上的童话,并有意将它发展成一幅幅火星冰原上的风情画。
    然而,情感的裂痕是可以永远抹平的吗?
        (四)
    当火星的天空逐渐由彤红转向淡蓝的时候,漫长的冬季就快要结束了。设在全球的254座环形山内的氧气补给站,将火星地下深层构造中存储的游离的氧,一吨一吨地注入火星的大气层。一千年里,火星上的氧气从不到0。1%,增加到接近33%。大气层的加厚,像给火星盖上了一层棉被,这棉被保住了从遥远的太阳辐射来的热量,于是,火星的气温持续升高,昼夜的温差逐年减小。今天,要是再看到一个阳光下头戴氧气面罩、身穿厚厚宇航服的旅客,没有人不会感到意外和惊奇。
    冬季狩猎的兴致在林清爽和巴拉之间持续了不到两个月,生活又重归旧模样。清爽的童话随着空气的变暖又写不下去了,巴拉的新的开掘计划不敢轻易展开,这样,争吵和冲突重新回到生活中间,口角和对抗越来越扩大化。巴拉觉得林清爽真是变了一个人,她时而和蔼可亲,时而把巴拉说成是世界上最无能的男子。她还无中生有地硬说巴拉在自己的房间中一天三次地做着祈祷,祈求露霞早点回来。
    这样的争吵终于在某个日子停止下来,那是一个火星上阴暗的下午。巴拉从工地回来,随意地打开电脑。蓦地,一连串加急讯号出现在屏幕的正中。由于很久没有打开电脑,这加急电讯几乎每一小时重复一次地由地球发来,储存在网络分区中。
    尊敬的洛桑巴拉先生:
    我们不得不万分悲痛地通知您,您的朋友米露霞小姐乘坐的地球航班,经过764天的航行,在地球标准时间GMT0540到达中国光茅城宇航港。在降落的过程中由于飞行员操纵失误,飞船从450米空中失速坠毁。1,500名乘客全部遇难。在她的身上,我们找到的唯一物件,是一张没有烧焦的照片。我们将照片扫描在这里,请核对照片上的人并一一代为转达噩耗。
    照片是洛桑巴拉再熟悉不过的:荒凉的帕蒂特峰顶,太阳桔红色的光线正透过乌黑的云层,放射性地倾泻出来,衬出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三个人的剪影。
    那是他们永远珍惜的童年的无忧的欢乐。电脑还扫描出了照片背后的一行字迹:
    但愿有一天我们会和好如初!
    然后,是另一种笔迹,写于另一个时间:
    无论怎样,我会和过去所有时候一样,从不会怪你!
    这句话没有署名,也不知道是写给谁的,但洛桑巴拉觉得是写给自己的。他站起身来走到清爽的门前,发现门死死地关着。他轻轻拍了拍,没有回答。他大声地叫清爽,告诉她应该做些事情,但房间里仍然没有些许回音。
    难道她出去了?不会呀!清爽出门从来不会关掉自己房间的房门。那么,她从其它地方得到了这个消息?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洛桑巴拉的心头。他从工具间找来一把板斧,狠狠地砍向门锁。
    门闩砰然落地。
    他推开破碎的房门,发现清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的脸色发白,两眼大睁,直瞪着天花板。她已经昏迷很久了。
    巴拉冲上去抱起她,使劲地叫:“清爽,清爽,你怎么了?”
    断断续续地,他听到了一点点回答。
    “巴拉……听我讲……我没有害她……”
    “天哪,这不是你的错,这又不是你造成的,你何苦要这样?哎,你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像个大人一样去思考问题呀!”
    他放下妻子,手忙脚乱地打电话叫救护车。
    那个夜晚,西澳尔村的五位大夫很久都没有离开急诊室,他们使用各种手段消除服用的破坏免疫系统的药物作用。林清爽全身红肿,紧接着,又发高烧。火星清水做的冰块用完了几大包;地球上来的柴胡注射液、火星美林公司最新的生物制剂MM107都用过了,甚至中国传统的放血疗法也都试过了,但都毫无用处。清晨四点,主治大夫走到门口,叫来双手抱着头苦坐着的巴拉,告诉他去通知清爽的所有亲属,林清爽在自杀性的药物作用下失去了抵抗力,染上火星极地特有的杀手微生物“红魔菌”了。这种红魔菌在火星上生存了至少一亿年,它的危害是破坏生物体细胞间的信息介质的浓度平衡。
    “可这才刚刚几个小时,我们的房间又是洁净的。”
    大夫摇了摇头:“没有一间房屋是完全洁净的。再说,这孩子偏偏吃的是消除免疫系统功能的药物。”
    “就算是染上了红魔菌,可我们是人类,我们不是火星上的生物!我们的构造与它们完全不同,怎么会受到它们的破坏?你们要想尽所有办法。你们的能力不够,还有在斯基雅帕雷利的火星中心康复医院,再不行,还有远在亿万公里之外的地球上的几千万的大夫……你们可以救她一命,我不能失去一个又失去另一个。我求求你们了!”巴拉简直想给这位带着眼镜口罩和防护服的大夫跪下。
    “还有一个最后的办法”,大夫听他说要跪下才开口,“目前虽然还没有办法制止‘红魔菌’的破坏作用,但我们可以设法暂时中止它的活动。有一种像冷冻剂似的药物,可以将‘红魔菌’暂时‘冻住’。但是,这样的处理实际上并没有将病菌从她的身上消除,只是暂时缓解了矛盾,等待着新的医疗办法……问题是采用这种药物我们也没有十分的把握。有的接受药物的人至今已经生活了10多个火星年,一切正常;但有的不到10天,药物就失去了效力。这样,生命只不过被短短地延续,并没有完全……你知道那是一种在阴影下的生活……”
    巴拉木呆呆地半天没有答话。隔了很久,他才问:“这肯定是唯一的办法?”
    大夫可怜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吧!我会去通知她的家属。”
    站在西澳尔村医院的高大建筑的窗口向外面望去,最后一场火星冬雪正在飘飞。这雪片不像地球上的雪是洁白无瑕的,它略带淡淡的粉红色。这样的雪花,只有在林清爽脑海中早就构思的、但从来没有能够付诸笔下的想象的童话中才会出现。
        (五)
    五个火星年后的一个清晨,林清爽将自己疲惫的身子轻轻地靠在巴拉的身上。他俩就这样坐在初升太阳的河岸上,静静地看着那遥远的红光怎样在淡淡的暑气中逐渐变亮,看着四野的一切怎样从深黑转为棕褐,再变成桔黄,山峦的纹理变得清晰可辨,河流在视野中伸向逐渐模糊的远方。
    “嘿,巴拉,你看那儿!”
    第一只水母在太阳升起前砰然落入水中,它那柠檬黄色的荧光随即消逝在清水里。然后,又是一只,一只接一只。这些用光照亮了整夜的动物,开始回到自己最初生活的水中,上下沉浮着,睡过又一个火星的白昼。
    “有时候我觉得咱们的爱情就像这相思河中的水母一样,总是在上下沉浮。”林清爽靠在巴拉的怀里,扬起头,透过黎明红色的阳光看着他。
    “你别瞎想了。”
    巴拉用手拂弄起她的头发,她的身体软软的,被药物和火星“红魔菌”大肆消耗的抵抗力明显地无法完全恢复,她的嘴唇神经仍然麻木得影响发音和讲话。
    “我仍然觉得,是我害了你的露霞。”她用眼睛看着他。
    “别瞎说了,你非要让刚刚好了一点的心情全都消失吗?”
    她蜷缩起身子,更深地偎依在巴拉的怀里。隔了好一会儿,巴拉以为她睡着了,可她又轻轻地低语起来。
    “巴拉,还记得小时候一起去火箭林吗?记得你和露霞第一次接吻吗?记得她的嘴唇吗?”
    “清爽,别折磨自己了,好吗?”
    “她的嘴唇很厚,对不对?下巴是那种特别美的,对不对?你们俩自小就在一起对不对?你们还一起在相思河里洗过澡对不对……”
    巴拉不讲话,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不用叹气,巴拉,我一点也不生气。我知道你是我的,到现在还是我的。不过一切都会很快地了结,我从她的手里夺走了你,现在‘红魔菌’也不会放过我。这样,我虽然没能还给你一个露霞,可我也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代价。”
    “清爽,我们早就是大人了,不是吗?永远这样悲哀和苦痛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时常想,世界上的一切原本都是好的,只是我们自己把它弄坏了。而弄坏这一切的原因,又是我们觉得世界上有永远无法用完的时间供我们挥霍。人生太短暂了,只应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几个月里,我已经清清楚楚地想通了这个问题。露霞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早已无法挽回,为什么不让你我的心回到轻松和快乐中呢?”
    “我很快乐,因为想到死……”
    “不对,清爽,这是变态心理在作怪。人的快乐是因为可以活着,可以去做更多的事情,你不该为别人承担那么多的责任。露霞的死与你与我都没有关系,那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和命运,而我们的爱情应该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清爽,还记得你自己童年的梦想吗?”巴拉用手指了指初升的太阳旁边的那颗依然闪亮的蓝色的星星,“该重新回到儿时的梦幻时光了。”
    林清爽终于疲惫地笑了起来:“地球吗?谢谢你的好意,巴拉,可惜我已经再也无法拾回这个梦了。我身上的火星‘红魔菌’是地球海关检疫站的头号敌人,我会永远呆在火星上的。”
    “真的?”巴拉的脸上露出一种神秘的微笑。
    “怎么?”清爽有些奇怪。
    “现在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我给你的礼物。我希望,这是凝聚了我一生力量所能给你的最好的礼物。”
    巴拉抱起纤瘦得几乎不存在的清爽,把她安置在火星车的右前方座位上然后盖好毯子,回到左边的驾驶室。他们开起小车,迅速地翻过山梁,眼前的一切使清爽大吃一惊。
    在他们左边遥远的地平线上,火星的极昼要持续好几个月,桔红色的太阳要围绕地平线整整转上一周。在他们的右方,巨大的维什尼阿克环形山倾斜地插向繁星镶嵌的红色天空中。在他们的正前方,在广漠的、原本是一片沙石的坎坷的化石海岸边,成堆的建筑雕塑耸立在那儿:长城、金字塔、自由女神、埃菲尔塔、还有地球历史中早已消逝掉的太阳神庙和空中花园,南美平原上细长的地面画,中非草原上圆滚滚的石球……这些建筑和古迹的雕塑,自然地错落在一起,它们表面那反光的金属涂层,把原来荒凉的化石海岸变得光怪陆离,异彩纷呈。
    “哦,我的天,这一切……巴拉,这都是你的作品吗?我简直都不敢相信,巴拉……”林清爽在车子里倒向自己的丈夫,心中充溢着由衷的感动。
    “还不仅仅是这些,清爽。你看见建筑群中央的粗大的金属管道喷口了吗?那儿,就在金字塔和复活节岛雕像的上方,黑色的,周围有一圈分流口的那只。”
    “嗯,怎么样?”清爽问。
    巴拉把她的身体重心推回到座位上:“自己坐一会儿。”他起身到车子的后背箱中,取出一杆大口径的火枪。
    “你这是干什么?”清爽不解。
    “别多问。你看见这里的扳机了吗?这儿,喏!我替你拿这枪,对准那个粗大的金属管口,你来开一枪。”
    “为什么?”
    巴拉用手指堵住她的嘴,“嘘!不要回,开枪!”
    她使出全身力气,扣动了扳机,霹雳呼啸的子弹恰巧从粗大的金属管口上方一寸的地方通过,只听轰的一声,一只巨大的藏青色的火球在金属管口升腾起来,一分钟以后,这火球就膨胀到房间那么大。那火球表面滚动着洁白烟雾造成的云彩,在云蒸霞蔚之中,地球表面七大洲和四大洋都逼真地呈现在林清爽的面前。
    巴拉扶着清爽站起来:“从今以后,这颗用天然气作成的活的雕塑,将是我们俩生活中的太阳。”
    他深情地看着清爽那几乎被疾病夺去了活力的眼睛。这一次,那眼中又恢复了激情,反射着红色的天光。
    黎明曦光下古老的火星土地上,孤立地立着两个人影,他们的身前身后,是悠远的时间,生锈的土地,和过往百万年的无尽沧桑。
        主持人的话:
    《沧桑》最成功之处在于氛围描写。它把读者带到火星上那片焦渴的土地上,在那里需要谅解和宽容,更需要友谊与爱情,而最需要的是珍惜。因为在宇宙的沧桑中,生命是如此短促。(牛编辑)
        唐翔·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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