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子挂断电话,马上拨了输血中心的电话号码。
电话铃响了三次,接电话的是个耳熟的女电话员。
“对不起,我要所长。”
迪子没有报自己的名字。
“请等一下。”
发出轻轻的接线声,传来所长的声音,“是你吗?刚才去哪里了?”
所长好像很意外,突然抢高了嗓音。
“我去嵯峨野那边了。”
“嵯峨野?……”
所长愣了愣,“有件事必须转告你。”
“什么事?”
“阿久津君的夫人去世了。”
迪子猛然讲不出话来,两腿发软,在那里蹲厂下去。昨夜阿久津还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了?
“可是……”
“实际上看来服的剂量很大。”
迪子无言答对,她简直没有夫人去世的实际感觉,只觉得在这阴霾的天空下,一个远方的陌生人死了。
“现在这事已经向输血中心的人转告了,但自杀的事,对谁也没有说。知道的只有你和我。”
“那么,部长呢?”
“估计和遗体一起回家了。”
迪子握着听筒,望着延续到前面常寂光寺院的狗尾草地。在白浪一般翻动着的狗尾草地的前端,看得见杂木林的红叶,还看得见红叶前的寺院山门。
“因为措手不及,所以阿久津君也懵了。你也很吃惊吧,但必须沉佐气。”
迪子现在已无以答对,将一个女人逼死的恐惧笼罩着她的全身。
“阿久津君好像很担心你,说自杀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是因为病不能治愈悲观造成的。”
虽说病不能治愈,但也不能认为夫人的病严重得要自杀。纵然因为患病而泄气,也不能否认和迪子的艳情是主要原因。
也许阿久津心中明白,但不想让迪子痛苦。
“你今天还是在家休息吧。”
“是。”
迪子答道,但是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即使去输血中心,看来也无法着手工作,但是在家里一个人也待不佳。再在这里访惶,就只会越发忧闷。
“人生多变故,一件事发生了,当然对那件事必须好好地想一想。”
迪子望着幽远的原野,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所长的声“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无论考虑多久,归根到底,都只是结果。”
“你是说要忘掉它?”
“不,不是的,只是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因此气馁和懊丧。”
“我能挺住!”
“那就好。”
听着所长的教诲,迪子眺望着覆盖着原野的狗尾草那白色的波浪。
也许起风了。白色的草叶一律地向右边翻滚着。
“为什么今天去了那种地方呢?”
“没……”
“无故地不上班,这很不好啊。”
“对不起,”迪子这么答道,随即又想起,“我想休息四、五天。”
“做什么?”
“我想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
“嗯……”
短暂的沉默后,所长说道,“嘿!行啊!不过,这次的事情,不要想得太多啊。”
“我知道了。”
“那么……”
这时所长稍稍停顿了一下,“有事要商量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是……”
迪子点点头,想起所长说的、男人和女人分手的时候,现在也许正一步步地在逼近。
尾声(9)
每次爱抚之前,阿久津总是怔怔地注视着
迪子。只要有那样的充满柔情的眼神,就能够
忘掉一切。就能够把以前的一切作为往事,深
深地埋在心灵深处……
又传来女人的声音。这声音逝去时,秋风
又从幽幽的天地间涌出。同时,迪子的思绪随
着低微的风声,消失在悠远的原野的尽头。
翌晨,风儿拂动着木板套窗,迪子惊醒了。
起床一看,在屋檐一端的药店招牌因金属卡脱开,随风摇曳着。时间已过了六点,但阴雨压得很低,街上还灰蒙蒙的。
街灯朦胧的街上,静悄悄的,只能看见穿着雨衣的送奶人在送奶的身影。雨不时地斜打过来,风很猛烈,电线杆上的贴纸不住地随风飘动着,哗哗地作响。
迪子眺望着秋风萧索的京都街道,片刻后又钻入被窝田从前天到昨天夜里,迪子思绪联翩,旋而又转瞬即逝。
阿久津、他的亡妻、圭次、肚中的孩子,各种各样的事浮现在她的头脑里,旋即又消失了。
她想得力尽精疲,越想越抢恍。
然而,现在,在阵阵轻袭的晨风中,回顾起来,还没有一个归结。能够感觉到的,只是疲惫和空虚。
七点。
迪子无意中想起要去阿久津的家看看。
她并没有要去的理由,只是在秋风瑟瑟中忽然浮现出来的念头。
阿久津的家,迪子只去过一次。一年前,和阿久津的爱恋还很写信的时候,有一次在旅馆里作爱后,先把他送到家里。他的家是在下鸭神社背后的住宅区里。在大门前的绿丛背后,阿久津有些害羞地握着她的手。
当时,迫子有一种恶作剧的感觉,仿佛是把在她那里用尽了精血的躯壳送回了他妻子的身边。她觉得在昏暗的街灯下消失的,只是没有精髓的男子的外表。
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憎恨的了。在曾经有妻子等待着的家里,也许阿久津一个人正怔怔地、不知所措地看守着妻子的亡骸。
迪子穿上衣服,梳理好头发。
在镜子里映出的脸庞上,显示出二天里滴水未沾的惮思竭虑后的憔悴。
“怎么啦T又要出门了?”
见迪子比平时早一小时作出门的准备,母亲怀疑地打量着迪子。
“有些工作,不得不早点去。”
迪子轻描淡写地这么说道,离开了家门。
母亲和妹妹对迪子这几天的举止颇感怀疑,总觉得好像会有什么事情,但她们不会直接追问。她们决不会莽撞地喧闹起来,只是盯盯地注视着她。
路上行人还很稀少。风在夜雨濡湿的铺道上掠过。人行道边的落叶随着风儿急速卷去。白色大衣的下摆在风中舞动着,用纽扣扣着的兜帽的一角在肩膀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迪子在船冈山乘上电气列车,在北大路上向北驶去。
昨天,她在船冈山向西去,从衣签山起,在徒野一带彷徨着。
无论向西还是向东,她觉得自己都不在乎。
然而,迪子现在即使去输血中心,也无心上班,待在家里说不定会发疯。不管哪里,任凭着脚步走去,这是能镇静下来的唯一的路。
“高野桥到了。”
随着售票员的喊声,迪子下了电气列车。平时她总是不下车一直乘下去的。
下了电气列车,高野川在紧左边流淌着。去年秋天,她曾和阿久津一起去过这条河的上游大原,一年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感到漫长又短暂。
迪子沿着高野川边在东街慢慢地向南走去。她并没有什么急迫的目的,只是在风的轻拂下随意通达。
不久,前边露出下鸭神社那密密的树林。树叶几乎变得通红,落叶后变得溜尖的树梢伸向阴沉沉的天空。迪子在神社跟前的木栏栅角上向右锡去。
风也在那条小路上拂动。电线杆上用铁丝栓着的“七五三祭”(日本以奇数一、三、五、七、九为吉数,取其中段七、五、三表示吉利——译者注)告示板,在风中“咯噔咯噔”地摇撇着。
在这风中,迪子忽然闻到了阿久津的体味。
那是什么气味?她无法表达清楚,既好像是掺杂着烟味、汗臭味等各种杂味似的气味,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是体昧,却又不是纯靠嗅觉所体察到的,而好像是被紧紧地拥抱着,受着温柔的爱抚时,男人那热烈的气喘。
不知是随着阿久津的家在靠近,风儿送来了他的气息,还是迪子想起了他的喘息。总之,那样的感觉渗透着她的体内。
感觉领先于她的心灵在怀念着阿久津。
他不是刁占的人。不知为何,迪子这么想道。
在围墙中断的前端,有一家桂着“宇治茶”招牌的卖茶具的商店,在商店的前边有幢围着竹篱笆的房子。再过去是用大谷石围着的二层楼房。那便是阿久律的家。
迪子在那石墙前伫立着。石墙的一端用楷书写着“阿久津”,边上设有信箱。
门柱并不那么宽,在前边往右稍稍拐弯的地方看得见正大门。从房门到正大门间隔有十米左右,其间摆着两只用维尼龙袋罩着的花圈。在花圈的边上,木栓和绳子散了一地,也许昨天拴过纸帐篷之类的东西。
夜间守灵的人也许还在睡觉,或是聚集在寝枢边商谈,房门紧紧地关闭着,悬挂着写有“忌中”的廉子。
迪子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忙立在道边,任凭着风儿的吹拂。
现在只要按一下姓氏牌下边的门铃,也许几分钟后,阿久律就会出现。
在这凄例的晨风中,阿久津会说什么?
满脸惊讶地说“请进”?还是像平时那样亲热地拥着她的肩膀,说“一起走吧”?一边慢慢地走去,一边嗫嚅着说“妻子死了,可是我的心不变”?或者说“我要调整一下心情,现在什么也不能考虑”?
不拘怎样,迪子都已经毫不在乎。迪子现在需要的,不是阿久津的话语。
一旦从嘴里出来的,全都是谎话,只有虚情假意,真情实意已经殆尽。在讲出来之前,冥思苦索的一切想法全都消失,只剩下一片白花花的虚无。
人在语言上表达的,还不到内心的十分之一。不!也许连几十分之一、几百分之一都没有达到。语言,已多此一举,那种脱离现实的话已经没有必要了。现在迪子需要的,只是阿久津的眼神。
每次爱抚之前,阿久津总是怔怔地注视着迪子。只要有那样的充满柔情的眼神,就能够忘掉一切,就能够把以前的一切作为往事,深深地埋在心灵深处。
两年来的烦恼和爱恋,最后得到的,就是那眼神。眼神里隐念着对她一往情深的真情,所以迪子才会忍受着苦恼哏随着阿久津。直到今天。
而且,只要有那种爱她的真实感,以后即使和阿久津分手,她也能够生活下去。
风儿又在大街上吹拂。落时飞扬,前边花圈那黑白相间的细绳脱开,随风飘动着。
门,依然紧紧地关切着,没有打开。
迪子站在萧索的风里,对着门,合起双手。
在这房间里,阿久津的妻子酣睡着。以往的恶作剧全都不是因为憎恨阿久津的妻子,而且她实在还想和她友好相处,关系更加融洽。若是和她,看来是能够相处得很好的。
事情竟然会到这样的地步。这是因为迪子太爱阿久津了。过份的爱恋,使迪子成了盲人,有恃无恐懵然无知。
“请原谅我。”
在凄凄的寒风中。迪子紧紧地瞑闭着眼睛。
不久,道路的前端驶来一辆车,缓缓地在门前停下。也许是亲戚,穿着丧服的老妇人牵着孩子的手下车。
老妇人诧异地看了迪子一眼,然后走进正大门。
老妇人敲着门。一分钟也不到,门从里侧打开,女人鞠了个躬,消失在门里。
房门又被关上,四周又只剩下凄苦的风儿。
上午八点。
迪子在路边再一次合上手掌,然后轻声呢哺道,“再见。”
这说是对阿久津妻子的,宁可说是对阿久津说的。
虽然没有见到阿久津,但她爱他,现在依然爱着他。唯独只有爱,永恒不变。
这是和他的妻子去世还是活着无关的、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一点,眼下在这清风中得到了证实,迪子为此而感到满足了。
无疑,现在她确认她还爱着他,也得到着他的爱,所以迪子可以从阿久津那里离开了。
“再见。”
迪子又说了一遍,然后沿着刚才来的高野川,头也不回地径自走去。
迪子去东山一乘寺附近的妇产科医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在高野川边往北走去,在桥头右拐就到了一乘寺。按电线杆上桂着的招牌,在小道上拐弯。
从小道的拐角拐去第三家,便是医院。
迪子对妇产科医院知道并不多,虽然妇产科医院偶尔也向输血中心申请要血,但那只是看单据,没有再多的联系。
正因为不熟悉,所以去哪家医院都是一样的。
迪子现在还不知道哪家医院安全可靠,值得信赖。即使出现失误会死去,也毫无办法。她仿佛感到那是上帝给予的、应得的惩罚。
哪里都一样刀匝着风儿走,去第一家看见的医院。
她这么想着,走着,最初看见的,就是这家医院。
也许时间还早,候诊室里没有人。挂号室里的女人正整理着病历卡架子。
“挂号吗?”
“请吧。”
迪子报了姓名和年龄后,小声告诉她,“我好像怀孕了。”
挂号室里的女人看来对这一类事情已经世空见惯,毫无表情地问了迪子的住所和联络地点后,说,“医生马上就来,请您等一下。”
迪子在候诊室的长凳上坐下,望着窗外。窗户外看得见夹着街道的、两侧的石墙和大银杏树。大银杏树的树叶也随风摇曳着。
医院是二层楼房的私立医院。挂号处左边设有楼梯,楼上好像是病房。那里,微微地传来婴儿的哭啼声。生了孩子的女人和堕胎的女人都在一个医院里。
迪子又眺望着窗外,好像要从那样的哭啼声中逃避。
每起一阵风儿,大银杏树的树枝便摇向右边,随之泛黄的树叶在空中飘飘落下。
“有泽君!”
一阵清风吹过,窗外恢复短暂的宁静时,有人招呼迪子。
“请进诊察室。”
迪子把大衣和手提包拿在手里,迟缓地推开诊察室的门。
医生约莫有四十岁,戴着眼镜,是个温厚的人。
“我好像怀孕了。”
“好的。”
医生点点头,在病历卡里写着什么,然后问了她最后的经期和身体的症状。
迪子回答着,医生把它记入病历卡,然后朝着白色帘子那边示意道,“请去那边。”
迪子一瞬间垂下眼险,然后迟疑地走进帘子的背后。
检查的时间并不长,检查肝肾化不了几分钟,但对迪子来说,是漫长难忍的。
下了诊察台,重又坐在医生的面前时,迪子感到微微的怯晕。
“难道真……”
迪子低下头,咬着嘴唇问道。
“孩子很健康。”
接着,医生默默地点上香烟,以后的沉默,好像是在等候迪子下一个决断。
“这……”
“嗯?”
医生似乎在等候她的回答。
“我想坠掉……”
医生把衔在嘴上的烟放在烟灰缸里,拿起病历卡。
“因为是头胎,所以倘若有可能,最好还是生下来的好啊。”
“可是……”
“是吗?”
医生仿佛一开始就看出迪子会堕胎的。他拿起笔,看着桌子角上的台历。
“那么,下星期—或星期二,再来吧。”
“今天不行吗?”
“今天?”
医生吃惊地望着迪子。
“不行吗?”
“不是说不行……”
迪子想趁现在决心已定之时就裁断和阿久津的一切连结。她想舍弃种种瓜葛,恢复自己独自一人的无牵无挂。
“这么急吗?”
医生又看看台历,然后和身后的护士交谈了几句。
“身体没有其他的病吧。”
“没有。”
“那么,十一点钟就开始吧。”
“十一点?”
诊察室里的壁钟正指着九点。
“在那之前,先要检查一下,要验血,拍胸部爱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