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泄不通。到处听得见东京的口音。
迪子站在大桥桥畔。从这里过桥到寺町大道的御旅所,步行只要几分钟。
迪子打了个空咳。到底是不能讲话的。她在那里站下,咬紧着下嘴唇,目光使劲地朝前看着,然后开始走去。
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大桥前的信号灯从蓝色变成红色时,人流停止蠕动。迪子的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前边人的后背。信号灯变成蓝色时,人流又开始移动。好像没有发现熟悉的面孔。一群青年女性挪动着定过去。不久,右边看得见新京极大街的连拱廊,走过那里,左边就能看见御旅所。
三间宽的小拜庙处装着仅有的一盏提灯。下边挂着献纳札。在热闹的四条大街的一角,唯独那里,寂静得象是被人遗忘了似地。
迪子确认四周没有熟人,便点燃起蜡烛,合起双手。
祈祷的事情,从一星期前就已经想好了。
析愿忘掉那个人,决不再挂念他。
不管怎样,那是很遗憾的祈愿。只要来祈祷,总想祈愿能够在一起。折愿能分手,这是辛酸的。然而,对现在的迪子来,那是至关重要的。她想摆脱如今整天只想着阿久津而被牵着鼻子定的境况。她想躲开阿久津,能够按自己的意志行动。
这样的祈愿不是非要祈祷上帝的,只要意志坚强,也许自己就能做到。
可是,迪子想以此考验自己。坚持一个星期不讲话,若有那样的意志,自然就能和阿久律断然分手。今天的无言脂是最初的意志磨炼。
迪子紧紧地闭上眼睛,想赶走栖身在自己内心里的所有恶魔。驱散恶魔,恢复以前那种洁白无暇的羞答答的身体。
但是,祈祷着时,迪子的心里渐濒地怪涎起来。她一边祈祷着能够忘掉阿久津,有时一边也祈祷着他和夫人散伙。不仅如此,顺便也祈祷着有更好的男子出现。愿望分裂成好几个。
总之,主要的心愿,就是能够忘掉他。迪子祈祷了三次,离开了御旅所。
一个星期,说起来容易,实际做起来就并非如此。而且,不讲话也是一种煎熬。
尽管如此,迪子坚持每天都去。吃完饭就出门,母亲和妹妹很烦,会问她去哪里,所以从第三天起,她在下班后便直接去四条大桥,从那里再默默不语地向御旅所走去。
过无盲脂并非一定要在夜里,也并非一定要穿和服,所以即使下班后去也无妨。
第六天,今天结束就还剩一天。迪子从输血中心下班后去大桥桥醉,在那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紧紧地闭上嘴唇开始走去。傍晚天气闷热,眼看就要下雨了。正好是公司下班的时间,路上挤满着下班的职员。渡过桥穿过信号灯时,迪子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她。
不能往别处看,她一边告诫着自己,一边却把目光朝那边瞥了一眼。
有个人在二十米开外朝她微微笑着站立着。是所长。
迪子慌忙转过脸,想要径直穿过去,可是还没有等她这么反应过来,所长迎上前来。
“脸色这么可怕,出什么事了?”
迪子毫不搭理,继续走着。若在这里开口,五天的努力便前功尽弃。对方即使是所长,现在也不能回答他。
“你,你?”
所长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站在她的边上。但是,迪子依然无动于衷,继续走着。所长又追上前来。
“你去哪里啊?”
穿过木屋四大街,渡过河原町大道,再笔直走二百米左右就是御旅所。
行人依然很多。
所长已经不再追问她,只是还跟在她的后边。想干什么?总之,迪子仍然不讲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终于到了御旅所。迪子站下回过头来。所长的目光含着和蔼的笑意。
迪子在那里点上蜡烛,合上双手。
希望我能够忘掉他……
她低着头有一分钟左右,回过头来,所长也在她的左边,随她一起合起着双手。
拜庙结束,迪子终于如释重负,朝站在斜后边的所长回过头去。
“对不起。”
“嘘!”
所长把手指挡在嘴唇上。
“不行啊,必须图到四条大桥桥畔才能讲话!”
“真的?”
“回到桥畔之前不讲话,这才算是结束。严格地讲,有的人要一直回到家里才能讲话。不过,拜庙结束了,所以勉强过得去吧。你怎么会想起要过无言脂的?”
所长干笑着,开始和迪子并肩走着。七月末,暑气沉甸甸地滞溜在京都夜晚的街道上。两人漫无目标地在纳凉的嘈杂声中向鸭川走去。
“真的要到桥那边才能讲话吗?”
“这事过去就算了,别提了。”
“所长也知道无言脂?”
“我是过来人嘛。”
所长独自笑了。
两人返回河原町的交差口。因为酷热的缘故,很多人穿着短袖衬衫或浴衣。在这纷乱的人群里,所长那瘦瘩的身材穿着米黄色的高领绒套衫,外穿白麻套装,具有和年龄不太般配的洒脱。
“吃点什么吧,我晚饭还没有吃呢。”
“您不回家吗?”
“妻子又去跳舞了,我正闲逛着想找地方吃饭,却碰到了你。见你看着我却不讲话,我吓了一跳。”
“对不起。”
“可是,无言脂帮不了忙的。你吃点什么?也有土用馒鱼(在立秋前第十八天的鱼——译者注),水面条怎么样?”
听说面条,迪子有些犹豫了。她想尽量不让有对她好感的男人看见她滑溜溜地吃面条的模样。可是,在夏天的夜晚吃水面条是员合适的。
“在前面那条小径走下去就是。”
所长走在前面,走过交差口在第二个岔道向右拐去。
店名叫“井濑屋”,门口很大一块地方泼过水。客厅按能眺望庭院夜景的式样设置着。两人在隋圆形桌子的中段面对面坐下。
中央设有很大的冰柱,面条在冰柱的四周随着水流漂动着。
迪子在芝麻佐料汁里放入陈姜,无声地暖着。
冷面满曰清凉熬是好吃。院子里发出赶鸟器发出的声音,静得简直令人怀疑这里会是闹市区。
“刚才的无言脂,你在祈祷什么呢?”
所长忽然想起问道。
迪子思索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实话,就等于承认了和阿久津的关系,但她觉得若是对所长,说说也无妨。
“去那里拜庙的人,都是祈愿爱情方面的……”
“我,想和部长分手,所以……”
既然开口了,以后说话就流畅了。
“他实际上是爱着夫人,和我,只是在愿意时才见见面,图个快活。”
所长拿着筷,望着面条的汤水,片刻,说道:
“这不对吧。”
“为什么?”
“我不清楚你们的关系,不过我想,阿久津君是真心喜欢你的。”
“他喜欢的……”
迪子讲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横横心说道:
“大概只是我的身体。”
所长点点头,毫无吃惊的模样。
“这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
“年轻的女人好像太轻视肉体关系了,但这是错的,没有必要。如果阿久津被你的身体所吸引,那就好了。因为人,可以靠肉体关系,相互更加深理解。”
“可是,男人,只要是女人,不是谁都可以吗?”
“一两次,倘若只是玩玩,也许谁都可以,但长期交往就不同了。不喜欢就不可能长期地维持下去”“一边有着夫人,一边又追求着我,没有这么自私的了。”
“确实很自私,但男人,就是那样的。”
迪子心想,假如真心爱着一个人,就应该对那人忠诚。
阿久律倘若爱她,就应该完全将妻子抛开。
“他不就是把爱平分给我和夫人了吗?”
“不!不全是平分,多半是爱着你。”
“既然那样,为什么不能和夫人分手?”
“因为喜欢就一定要在一起,没有这么回事吧。”
“可是……”
倘若阿久津爱她胜过爱妻子,难道不应该和妻子分手,和她在一起吗?没有丝毫的感情,却维持着夫妻的形式,迪子觉得这是虚伪。
“你对什么事都爱考虑得太认真。”
“对爱,难道考虑得认真些不好吗?”
“大概,不好吧。”
水面条后,西瓜送上来了。冰柱的白色和西瓜的红色形成明鲜的色差。迪子望着西瓜那熟透的红润面说道:
“我不想让步。”
“没有什么让步或搪塞之类的事情。爱,不可能总是透明的。”
“可是……”
“这样的解释,你也许不会满意。人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样单纯豁朗……”
人确实很复杂,即使现在这么想着,以后也许又会变成另一种想法。可是不能说,正因为如此,所以连对人来说最可珍贵的爱都是幽妙而靠不住的。
“任何事都不能简单定论。”
“我没有定论。可是,他已经结婚,和夫人在一起,这是无可否定的事实。”
“这些都是你知道的吧。”
“当然知道,不过……”
开始时是想暂时填补一下和秋野分手后的空白,但不知何时想这样独占他了。想起采就觉得可怕。
“我并不是袒护阿久津君,但从爱情这一点来看,他无疑是爱着你的。”
“您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我真的是这样感觉到的。”
“我不懂呀……”
“一个很离奇的理由,阿久律君爱着你,也许就是因为他没有和你结婚。”
“可是待在一起,不就是因为喜欢吗?”
“你好像把原因和结果混淆了。确实,因为喜欢才结婚,可是不一定因为结婚着就是喜欢。有的夫妇甚至爱情已经冷却,因为各种原因却任在一起。对这样的夫妇,说没有爱,所以就应该马上分手,这不是有些太苟刻了吗?”
“呃?”
确实,男人和女人结婚,有了孩子,作为家庭已经产生了社会性的关连,于是便难以分手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没有爱也在一起”,但是想起来,那仍还是一种让步,好像是托辞。
“连爱也得不到,为什么偏偏还要在一起呢?”
迪子为妻子的那种麻木感到生气。
“大概因为这里面有着一种安定吧。”
“安定……”
“仅仅只是妻子这一身份的安定,爱本身大约在于不是妻子的另一个女人身上,不是吗?”
他还是说,阿久津的妻子从阿久津那里得到的是安定,迪子自己得到的是爱吧。就是说,阿久律将安定和爱分别给了两个女人。
“男人会有这样的事?”
“不是会不会的问题,结果就会发展到这样吧。”
迪子想起阿久津在雨后的夕暮中匆匆赶去医院的背影。倘若所长说的话没错,那么所谓的妻子的安定,准是在他那宽厚的背影里。
“你这么想和他结婚?”
“不……”
要说她现在想做的,毕竟还不能说。迪子也有女人的心术。
“不能结婚,不是也很好吗?一旦和他结婚,现在这样的爱也许就消失了。”
迪子注视着冰柱四周的汤水。淌过来的面条,象纤细的鱼一样在翻动着。
“你们现在分居着,想见面时也不能自由见面,因为他的妻子和社会都注视着,可是也可以说,正因为有着那样的障碍,你们的爱才得以持续着。一旦结婚,在障碍消失的同时,你们的爱也会消失,也许就会堕落成夫和妻那种形式上的关系里。”
确实,如果两人同住在一个房间里,随时都能见面,恋人时代那种令人眼花缔乱的爱也许就消失了。可是纵然如此,那里不是仍有着足够的爱吗?所长把这说成是徽不足道的安定。但果真只有这些吗?对从未结过婚的迪予来说,她无法作过多的想像。
“你是说,如果真正追求纯洁的爱情,还是不结婚好吗?”
“如果有独自生活下去的信心,也许还是那样好。”
“可是,我们之间近来也变成有些惰性了。”
即使说迪子他们的爱比阿久津和妻子的关系炽烈,也已经没有冲动时的亢奋情绪了。见面就吃饭,去旅馆作爱,接着分手。他好像顺理成章地做着那些事,然后分手回家。
“爱情,不可能总是按一个模式发展的。”
“我明白。”
冰柱在慢慢地融化,目光盯视着还看不出,但忘了几分钟后再看,才知道正在变小。爱情,兴许也是如此。每天每天看却看不出,但用长期的目光来看,却在渐渐地萎缩。
这么想着时,迪子对自己以前做的事渐渐地不理解了。如果让人牵肠桂肚的爱情也会转移,那么说旬多余的话,还有什么可以信赖?虽说爱也会转移,但除了爱之外,如今能让迪子牵挂的东西,看来已经没有了。
“你还是不要太急。”
所长把烟投人烟缸里。烟遇上烟缸底的水便发出“吱……”的声音。
迪子顿感万般的孤独,好似一股凉风吹透体内。她预感到爱在渐渐地消失。自己一个人被孤苦伶仃地抛下,这是不堪忍受的。现在若能替她驱散这种孤独,她什么都不在乎。
“带我出去走走?”
“去哪里?……”
“哪里都行。”
迪子在桌子下悄悄地看了一眼左手的食指。手指边有一道呈浅红色的伤口。伤已痊愈,但那里凝滞着对阿久津的怀念之情。
“那么,走吧?”
所长站起身去结帐。迪子又看了一眼白色的汤水,跟随在所长的身后。
走出店外,暑气迎面扑来。
“去哪里喝杯茶吧。”
两人没有去神社大道,在木屋町大街向松原桥那边走去。
“先生也怕夫人吗?”
“到了我们这样的年龄,这又当别论了。”
“倘若那样,就带我去哪里走定。”
“你今天很奇怪。”
“怎么了?”
迪子的胸膛里充溢着自抛自弃的心情。如果所长邀请她,她哪里都会跟着去。如果向她求爱,她也会答应的。即使只是一夜,倘若有因此而充实的夜就足够了。如果因此而能忘掉现在的痛苦,她觉得是可以原谅的。
但是,所长丝毫没有那样的举止。上次夜里也是如此,今夜亦然象在保护任性撒娇的孩子似地,只是毫不介意地陪伴着。
他很亲切地和她交谈,丝毫不说嫌恶或喜欢她。如果爱着迪子,就应该怂恿她和阿久津分手,但他也没有那种表示,宁可说是编袒着他。
所长是大人了?还是把迪子当作小女孩,不想自作多情?总之,冷冰冰的,举止安稳,毫无轻挑之举。
延续着寺院的石墙。迪子想再走得远一些,无奈所长好像已经不想再走下去了。
所长见迪子沉默,以为她同意了。有拐往寺町大街去的地方,有一家叫“通遥”的小茶店。
两人在“逍遥”角落的包厢里面对面地坐下。店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伙客人散散落落地坐在左侧的酒台前。
直到服务员端来咖啡,迪予一直感到心中伦恍一言不发。不久,咖啡放在两人的面前时,所长说道:
“去参拜,明天还有一天吧。”
“我不去了。”
“为什么?”
“因为今天回家时和所长谈过话了。”
“这你不用介意。关键是拜庙时的心情。”
“很好。”
不知为何,迪子对拜庙之类已经不感兴趣。
“如果能不去,那是最好不过了。”
“为什么?”
“因为男人和女人,不是靠着祈祷就能轻易地分手或在一起的呀。”
“我想分手,我讨厌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这样迟疑不决地过下去。”
“我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