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怒吼声!
接著,又是一片血红,一片比血还浓的红色,他像是进入了一大块整体都是红色的凝胶之中。
从那一刻起,他所见和所感到的一切,都是片段的和间歇的。
也就是说,在一个景象和一个景象之间,有著间隔。间隔或是空白,或是一片漆黑,或者是一片血红。会有这种情形出现,自然是由于他伤得太重,失血过多,使他的脑部活动出现了不规则,一下子在昏迷状态之中,甚么也看不到感不到,一下子又清醒了过来,可以看到和感到之故。
他看到和感到的片段,情形如下:
他先是看到了一个女人,在一片血红之中,那女人极美丽,正站在海中心。那美丽的女人站在海中心,在神智不清的林文义看来,那十足是一位自海水中冒起来的海神!
林文义也看到,那美丽的女神,是站在血红的海面一片洁白上。在那一片洁白的物体旁,仍然翻腾著血红色的、自海中冒起来的泡沫。
那时林文义的脑子,全然无法作看到的情形之外的任何思考。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听到那美丽的女神,发出了一两下叫声,然后,转过身来,面向著他。
那实在是一个令人一见之下,便再也难以忘怀的美丽的脸庞。在她的头部、脸部,甚至还有银色的光辉在闪耀著、流动著。
林文义的心中再无疑问,他奇怪自己在那时居然可以发得出声音来,当然声音极低,而且是颤动著的。他问:‘你‥‥‥是甚么神?’
那美丽的少女怔了一怔,扬了扬眉,漆黑的双眼,像是有电一样的光芒射出来。
她回答了他一句。这句话极简单,可是一直深印入林文义的脑海,使林文义这一辈子余下来的日子中,可以忘记任何东西,但是绝不会忘记她的这句话:‘我是爱神!’
‘我是爱神’,那四个字如同焦雷,一下打进了林文义的耳中,令得他全身都松弛了下来。他想到的是,‘爱神’自大海中冒起来,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定是为了搭救他才来的了──他可以不必成为鲨鱼的食物了,他可以被救活!
在他还不能肯定自己应该是悲是喜之际,他想起了阿英。他想睁开眼去看阿英,可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他张大了口,叫著阿英,可是却连他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叫声。从那一刻起,他就不断在黑暗和血红的交替之中,不断地旋转翻滚,没有任何知觉。
当他清醒时,已经是相当长时间的黑暗之后。他又有了别的知觉,首先是左腿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使他不由自主呻吟起来。
接著,他感到了寒冷,那又使得他自然而然身子缩了一下。身子一挪动,疼痛更强烈,那也使得他自然而然睁开了眼来。
他立即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小小的岩洞之中。岩洞显然是在一个小岛上,因为他可以听到潮声。
他支著手臂坐了起来,看著自己的断腿。断口处裹著十分厚的纱布,略动一动,就痛彻心肺。而他的记忆,也在这时渐渐恢复了过来。
林文义记起了所有发生过的事──从他看到山虎上校在炮艇杀了阿贵开始,一直到那美丽的女神说了‘我是爱神’为止。每一件事,由于印象深刻,都记得极其清楚。
他发出的第一句话是:‘爱神!’
岩洞中起了一阵小小的回声,没有回答。他再叫:‘阿英!’
岩洞中又起了一阵小小的回声,也没有回答。
他立即可以肯定,岩洞中只有他一个人。他一面喘著气,一面尽他的可能,打量著洞中的情形。在他身边不远处,放著不少东西,其中有一只箱子最是碍眼,他一看就认出,那是山虎上校的八个部下,其中一个曾经拥有过的箱子。
那箱子中有著不少金银珠宝和钞票,在山虎上校杀了他八个部下之后,林文义曾把这只沉重的箱子,拖进山虎上校的舱房之中。
另外还有八只箱子,林文义也不陌生,那全是炮艇上放罐头食物用的,箱中是满满的食物和清水。林文义感到了口渴,他吃力地忍著痛,挪过身子去,开了一罐清水喝著。
这时,他又弄清楚了其余的情形。有一只相当大的药箱,他爬过去,从一大瓶止痛药中,倒出了几颗,吞了下去。
其余在他身子四周围的,全是生活上的必需品,包括了一柄自动步鎗在内──他认得出,全是原来属于炮艇上的东西。
他先把那柄自动步鎗紧紧抓住,然后喘著气,又叫了几十声‘阿英’。
那时他想的是,自海中突然冒起来的爱神,既然救了他,自然也救了阿英,阿英应该也在这岩洞中,或是至少在岩洞的附近。爱神出现在千钧一发之际,阿英可能没有受伤,可以走动,若是在附近的话,应该可以听到他的呼叫声的。
可是他叫得喉咙都哑了,还是一点回音都没有。疼痛和虚弱,使他全身冒汗,风吹进洞来,令他感到发冷。他拖过了一个睡袋,压在自己身上,盯著自己的断腿,他知道自己虽然活了下来,但是被鲨鱼一口咬掉了的左小腿,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思绪极乱,可是他还是未曾忘记挣扎著,忍著痛,扭动著身子,使自己跪了下来,向著洞口,不住地叩著头。
叩头,大约是东方人心目之中,能表示敬意的最高行动了。他一面叩头,一面喃喃地感谢著搭救了他的爱神。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日夕盼望著爱神的出现,盼望著阿英的出现。奇怪的是,他连想也未曾再想起过山虎上校──他心中既然认定是神仙搭救了他,那也自然相信像山虎上校这样的恶人,神仙自然不会放过,一定早已受到应得的惩罚了!
自他醒过来开始,他就计算著日子。二十天之后,他已经不再感到伤口的剧痛,他爬著、跳著,到了岩洞口,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峭壁耸立的小岛之上。
这个小岛上树木苍翠,看起来如同海上的仙山一样。使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获救之后,是不是被爱神带到仙境来了?
但这自然只是一刹间的想法,他知道自己还在人间,只是不知道处身何处而已。他也打开那只箱子检查过,估计箱子中的财物,至少超过两百万美元,那是爱神留下来给他的?
这时的他,虽然失了一截腿,但是却已活了回来。阿英不知在何处,但是他有信心,爱神既然搭救了他,一定也会救阿英的!
只要阿英也获救,他就可以见到阿英,再和阿英在一起,一切全会好起来,好到自己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地步。那实在是令人兴奋之极的──充满了美好希望的日子,会令任何人兴奋!
心灵上突然由死亡变成为活,情绪上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那使林文义的伤势痊愈得相当快。十天之后,他已经可以支著自制的拐杖行走。
他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在小岛上各处走动、叫唤,希望可以找到阿英。可是那孤立在大海之中的小岛上,显然只有他一个人。
他也曾长时间伫立在海边。在海边有一艘小快艇,他检查过,快艇有足够的燃料,可是极目四望,大海茫茫,那使得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希望可以看到救了他的爱神,再度从海中冒升起来,告诉他阿英在哪里,以及带他离开这个小岛。
这时,他已毫无疑问相信,救了他的,一定是传说中的爱神。他读过神话,知道爱神在传说之中,是从海洋的泡沫之中冒升出来的。那情形,正如他在被鲨鱼咬断了小腿之后,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所见到的一样。
可是,他却一直没有等到爱神的出现。又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才有一艘中型的游艇驶近。林文义是惊弓之鸟,一看到有船出现,立时躲在岩石后面,直到看清了那艘船上全是西方游客,他才扬著拐杖,大叫起来。
游艇靠岸,把他救了起来。游艇上全是美国游客,十分好奇地问他何以会流落荒岛。林文义自然没有照实说,只好捏造了一个故事,说他在海上翻船,被鲨鱼咬断了腿,挣扎上岸,侥幸不死等等。美国人天真,一下子就相信了他的故事。
他这才知道,自己身在的那个荒岛,是在泰国南部,和当日他遇到爱神处,相隔至少超过一百浬。在昏迷之中,他自然不知是怎么来的。他想到救他的爱神,爱神是从大海中冒起来的,要把他送到百浬外的荒岛上,自然不是甚么难事。
游艇把他带上了岸,林文义默记著那小岛的位置。上岸之后,他被送到当地的一个教会医院之中,作为神的奇迹的见证者,得到妥善的治疗。
林文义倒无意在神迹方面欺骗人,因为他真的认为,他的得救是一项神迹。
教会医院并且为他装了义腿,等到他几乎可以行动自如之际,又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在这三个月之中,他一直在打听阿英的消息。
可是,像阿英这样的越南难民,成千上万,散落在各地的难民营,或是早已葬身在怒海之中。要去寻找,谈何容易,自然音讯全无。
等到他恢复健康之后,他利用身边携带的金块,买了一艘船,再到那荒岛上,把那箱财宝搬上了船,再回到岸上。
有了钱,办起事来自然容易多了。他轻易取得了泰国护照,改了名字,开始在各处寻找阿英的下落。可是一日复一日,仍然一点结果也没有。
反倒是在他寻找的过程之中,在难民的口中,不断听到山虎上校的名字。有一次,在一群难民之中,有曾遭过山虎上校劫掠的,几乎没把他认了出来。幸亏他够机警,才逃过了一难。
在传说中,山虎上校也下落不明,从此再也未曾在海上出现过。林文义有了那一次惊险之后,再也不敢在难民堆中打听阿英的下落。
他开始委托各种各样的、专门找人的私家侦探,也委托了专门寻找自中南半岛逃出来的难民的人,也曾在难民经常阅读的报章上刊登广告,希望阿英可以看到。
时光匆匆,一晃过去了将近三年,阿英音讯全无。林文义由于焦虑、失望,精神状态方面,已经流于一种不是很正常的倾向。他想到,阿英一定是同时被爱神救走的,找阿英,应该先从寻找爱神开始,只要找到了爱神,一问,自然可以知道阿英的下落了。
所以,他又到处托人寻找爱神。自然,不是遭人奚落,就是收了他的钱,一无结果。
他终于听到了小郭的大名,而他恰好又在这个讯息灵通、随时可以和世界各地联络的城市中住了下来,所以自然而然去找小郭求助。结果给小郭轰了出来,却遇上了原振侠。
林文义的故事说完了,他双眼之中,充满了企盼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一面听他的叙述,一面已经迅速地在作著种种的分析和推测。这时,他搓了一下手,道:‘你所说的,所谓“爱神”──’
林文义忙道:‘真有的,她真有的,我见过!而且,她救了我!在那样的绝境之中,没有人可以救我,请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原振侠笑了起来:‘我并没有否定你心目中爱神地位的意思,但是照你所说的来分析,当时你已处在一种半幻觉的情形之下──’
林文义又想插口,给原振侠断然地挥了一下手,阻止了他:‘譬如说,你看出去,几乎甚么都是红色的,这就是你眼球极度充血,所形成的一种幻象。’
林文义喃喃地争辩:‘可是,爱神‥‥‥冒起来时,却是一片洁白在她的脚下!’
原振侠道:‘那有两个可能,一是你根本产生了色彩上的幻觉,普通人在吸食了大麻之后,就会有这类的幻觉产生。二是那一片东西,是折光率极强的物体,也能在视觉上,形成夺目的白色的效果。’
林文义眨著眼,像是对原振侠的话,感到不可理解:‘你的意思是──’
原振侠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你见到的爱神,根本不是神,只是一个人!’
林文义把头摇得厉害,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不!不!她是神,她自己告诉我,她是爱神!如果她是人,怎么能从海中冒起来?’
原振侠告诉林文义,据他所知,就有一个人,是生活在大海之中的!
原振侠想说的那个人,自小在大海之中,由一群大章鱼抚养长大,在海中可以指挥大群的海中生物,被尊称为海神。但是那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故事,说了林文义也未必明白,而且那个人是一个十分丑陋的男人,对林文义来说,也就没有甚么说服力。
所以他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道:‘如果你理智一点,分析一下,就可以知道,那突然自海中冒升出来的一片白色,极有可能是一艘小型的潜艇。接著发生的轰然巨响,是潜艇向炮艇展开了攻击。然后,潜艇中出来了一位女性‥‥‥’
原振侠讲到这里,停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设想,在这里多少有点说不通──潜艇之中,怎么会忽然出现一个美丽的女性呢?但是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更合理的设想,所以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就把她当作了是爱神。’
林文义仍然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照你说,那‥‥‥女神是甚么人?’
原振侠道:‘不知道,因为至今为止,只有你在半昏迷状态中所见到的一切,无法作进一步的判断。’
林文义的神态失望之极,喃喃低语了几句。原振侠听不清他在说些甚么,但想来绝不会是甚么恭维的语句,多半就是他刚才在侦探事务所中,对郭大侦探的那类评语。
原振侠不禁感到有点不自在,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逗留下去。
林文义的经历,十分悲惨,也十分动人。但如果他坚持他见到的那位是‘爱神’,原振侠自然也没有甚么可以帮助他之处。
气氛在一刹间变得十分僵,林文义过了一会,才道:‘要不是那一带海域,仍然满是海盗,我真想再去那里,等候爱神的出现!’
原振侠淡然一笑:‘如果真是爱神的话,那么五洋七海,会任由她出没,也不一定限定只在那个海域之中出现的!’
原振侠这样讲,本来只是顺口说说的,但是林文义一听之下,神情却大为兴奋,大有如在梦中被一言惊醒之态。他用力打了自己的头一下:‘我怎么没有想到!真是,浪费那么多时间在陆地上,怎么不到海上去等她!’
原振侠看出他的态度十分认真,不禁有点骇然。但是转念一想,就让他弄一艘船在海上傻等,也不会有甚么害处。
林文义的精神状态如此不稳定,说不定海上平静和单调的日子,会使他渐渐醒悟过来,知道他当日遇到的,救了他的,并不是甚么爱神。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告辞,林文义送他出来。临分手时,还十分依恋地道:‘原医生,我心中要是再有甚么疑难,是不是可以再来麻烦你?’
原振侠苦笑一下:‘只怕我帮不了你甚么!’
原振侠在回家途中,心中真的在不断苦笑,因为他的确帮不了林文义甚么。刚才,他对林文义提出了一艘小型潜艇的假设,可是问题实在太多了,例如,这艘小型潜艇是属于甚么人的呢?
那个女人的身分又是甚么?林文义最关心的阿英,自那天之后,到了甚么地方去了?
这许多,全是非但没有答案,连加以设想都是十分困难的问题。原振侠这时,倒真有点希望林文义在海上的驻候会有结果,再遇见他心目之中的那位‘爱神’!
回到住所之后,原振侠的心境,仍然久久未能平复。一来,他思索著种种没有答案的问题,二来,林文义的叙述,讲出了在海上发生的如此悲惨的事‥‥‥
他顺手找到了一些资料翻了翻,单是为人所知的,海盗奸淫掠劫中南半岛向海路逃生的难民的事实,多至不可胜数。有统计的数字是:单在一九八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