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脸惊诧的贾宝玉和袭人,倒是没有金桂设想的衣衫不整的情况,只是在温言细语地说话而已。
☆、第 105 章
袭人的脸有些发白;上前一步给夏金桂行礼,殷勤地说:“二奶奶回来了。”
夏金桂快步走了过去;可惜;没赶上。
袭人已经行完了礼;站直了身体,然后;垂下眼睛看着金桂。
这也是金桂特别痛恨她的一点:竟然敢长得比老娘高!
老娘不能输气势也不能输人。
于是,金桂跳起来;给了袭人一个大耳刮子。
袭人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唇角流下细细的血。
可见宝二奶奶个子虽然矮;却是有一把子好力气的。
贾宝玉和宝蟾都惊叫了起来,只不过贾宝玉叫的是:“你怎么好好地打起人来了?”
而宝蟾叫的是:“姑娘仔细手疼。”
夏金桂本来想再跳起来照着袭人的那边脸也来一下的,免得人家说她干活儿只干一半,听了宝蟾话,又改了主意,煞有其事地点头说道:“确实手疼,这浪蹄子的脸比城墙还厚。”
宝玉额头的青筋别别直跳,指着夏金桂,抖着抽搐到无力的小手指,跟穷苦农民控诉地主老财一般痛心疾首地说:“你不要太过分了。”
夏金桂夷然不动,轻蔑地说:“滚一边去。我管束我这院里的贱人是正管,谁敢发杂音!你一个爷们好意思搅合进娘们的事情里来,也难怪读不好书。”
一句话就点了贾宝玉的死穴。可不是吗?她是这屋里的主子奶奶,调|教一个丫鬟的权利都没有吗?轮不着他来干涉。
贾宝玉担忧地看了一眼袭人,期期艾艾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她就算说错了什么,或是做错了什么,你只管教导她,或者交到管家奶奶那里叫她们发落都可以,可不要私下胡乱打人啊。”
打人?哼,你要知道老娘没出嫁的时候就打死过五六个丫鬟还会是现在这么一副扎着人眼睛难受的所谓怜香惜玉的表情吗,傻兄弟?夏金桂不置可否,只是鼻孔了“哼”了一声。
贾宝玉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尽管心里充满着深深的不安,不过他什么也做不了不是?他从来就是个无用的人,护不住自己,更护不住别人。
袭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口不择言地说:“我只是什么也没有做,我……”
确实是什么也没有做,准确地说,是来不及做什么。贾宝玉一回来,看见袭人还跪在地上呢,就赶上前去问,袭人自然是万般委屈在心里,明知道说与宝玉听了也无用,却是忍不住。话说袭人在这屋里从来都是端着沉重识大礼的范儿,叫府内上上下下的人都心服口服的。就是当年的薛林史之争,几位姑娘谁不是高看她一眼?林姑娘本性有些傲气,也便算了,私下里对她可是客客气气地,薛姑娘好些,还帮她做过些宝玉的针线活的,至于史姑娘,那更是她拉下马的,说言听计从也不为过的。谁知道这许多的好姑娘居然一个个都没有按着她的预想嫁入贾府,现在却叫个外来的破落户这么落面子!
跪在那人来人往的屋里,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偷看两眼。那些或讶异,或疑惑,幸灾乐祸的眼神简直跟刀子一般扎着袭人的心,却只能像个木头人一般麻木地接受着各种目光的洗礼。即便是夏金桂出府去了,袭人也不敢起来,因为主子没叫她起来嘛。直到宝玉回来了,一惊一乍地叫嚷着,强拉着她起来,袭人才抓住宝玉的袖子站起来,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彼此都是一肚子苦水。再后来呢,袭人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妥当,却实在是一口闷气堵在嗓子眼上,就是想拉着宝玉倾诉倾诉,因为怕被夏金桂或是夏金桂带来的丫鬟们听见,才命了自己驯服的小丫鬟去把着门,躲在这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厢房内和宝玉一起哀叹抨击这该死的命运,没想到运气这么不好,夏金桂偏是提前回来,逮了个正着,所幸除了互相诉苦,没有捣腾什么不轨的勾当,袭人不禁心存侥幸。
金桂照脸就是一口唾沫吐在脸上。
“王八羔子!黑了心的下作娼妇!当我是聋子不成!告诉你,我不光是自己耳聪目明,还在这屋里布了许多眼线的。你当我不知道你早就狐媚子魇地道和爷们滚做一处!滚了也就滚了吧,居然还不知足,妄想爬我头上来!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配不配!上不了高台盘的东西,痴心妄想!如今见不行了,就在背后挑唆爷们去告我黑状!你倒是叫他去告啊,告倒了老娘跟你姓!告不倒老娘弄死你!”
袭人吓得魂不附体,忙伏在地上磕头求饶道:“二奶奶饶命,二奶奶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夏金桂哪里去理会她的求饶,指着袭人,森然下令道:“宝蟾,叫几个力气大的婆子来,拿了春凳大板子来,今天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不知礼数、不尊主母的下贱婢子!”
袭人看着她那森冷得能将人冻结成冰块的眼睛,咬得腮帮子略略鼓起的牙关,惊恐地意识到她曾经在脑里设想过的主母欺凌小妾的惨烈场景就要在自己身上活生生地上演,脑子瞬时乱了,求生求救的意识占了上风,叫她顾不得自己苦心经营了多年的贤良名声,爬起来推开金桂,就往外面跑。正好遇上听到声响出来看动静的贾宝玉,袭人便跪在贾宝玉的脚边哀哀地哭着说:“二爷救我!”
这边金桂不防被她推得差点跌了一跤,赶出来一看,那贱婢正跪在贾宝玉跟前装可怜装柔弱,越发气血上脑,指着袭人,对赶过来的婆子们厉声说:“你们都是死人啊?这会子才来!这黑了心的浪蹄子竟然动手打我!再晚一点,可叫这贱人把我治死了!”
婆子们见主母盛怒,哪里还敢耽误,便上前去,也不顾贾宝玉的庇护,就掰开袭人拉扯宝玉的手指,几乎不曾将那葱管一般的手指掰断几根。又生拉活拽地将袭人扯到春凳上,使劲按倒在长条形的春凳上,两个人便举起大板子,又快又急地盖了下去。
“啊……”袭人哪里受过这等苦楚,只一下,便声嘶力竭般地惨叫了起来。
贾宝玉听得撕心裂肺一般,急忙奔上前去,围着盖板子的婆子们直嚷嚷:“不许打!不许打!”
婆子们便迟疑了起来,举起的板子有些盖不下去。
夏金桂一声炸雷一般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往死里打!谁他妈的敢吝惜力气,今儿晚上就不许睡觉,劈一晚上柴火去!”
板子复又高高地举起,又快又狠地盖了下去。
几板子下去,袭人的惨叫声便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吸气的声音了。
和这悍妇没道理可讲!贾宝玉一咬牙,起身出了院门,招来了自己的小幺儿,命他们赶紧去东府里报信,就说再不回来,袭人要被活活打死了。
袭人虽然是个丫鬟,在贾府几年也是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个?没十下就气息奄奄了起来,夏金桂眼珠子骨碌一转,命婆子们停了板子,对宝蟾说:“咱们府里如今出得多,进得少,白打死了划不着,婆婆还要怨着我不会省俭,不如给她上点药,养好了卖给人牙子,还可以淘澄出几两银子来!”
宝蟾吐吐舌头说:“都快打残了还有人要吗?”
夏金桂鄙视地说:“所以说你没见识呢!如今这世道,有钱的纳个十个八个小妾不算什么,可是,那些乡野地方的人,却是一个媳妇也说不上呢。打残了怕什么,能生养就好。没准人家觉得打残了的更好,免得跑了,还白花钱呢!”
这尖刻的话传到有一丝意识尚存的袭人耳里,简直就是丧钟,她终于支持不住,头一歪,昏了过去。
此时,贾母等人得到消息,便赶了过来,正好听到夏金桂这耸人听闻的凶残言论。贾母本来没多喜欢袭人,可是,这袭人毕竟是她几年钱拨给宝玉使唤的,被这新来的孙媳妇这般炮制,也忒惨了点,同时,也是在打她的老脸好不好?再者,看着宝玉那又是惊恐又是气愤的眼神,也叫贾母按捺不住要出来主持一下正义了。
贾母用拐杖一下一下使劲戳着地板,中气十足地说:“老二媳妇!亏得这孙媳妇还要天天上你那屋里晨昏定省呢,你是一向是怎么教导她的?怎么跟个野人似地,一点规矩不知道?”
夏金桂丝毫不惧,冷笑着接口说:“是,我原是没受过教导、不知道规矩的野人,今儿到你们贾府这里可是开了眼了,不然我还不知道一个丫鬟敢这样整治自家的主母,阖家人倒是护着那狐媚子丫鬟全跑来指责主母的不是!”
贾母听了气得浑身发抖,扭头对王夫人说:“这是谁家的规矩,太婆婆在这里说话,这孙媳妇不说是出来见礼,倒是隔着窗户拌嘴?”
王夫人很无奈,她这些日子日日为着生计发愁,哪里还有闲心管这些破事儿啊?只是被婆婆强推出来对阵不听话的儿媳妇,没法打太极,只得开口说:“宝玉媳妇,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该知道一些规矩吧?袭人可是太婆婆屋子里拨过来服侍宝玉的,别说她一个大活人,就是猫儿狗儿,你也要看着太婆婆的面子,轻易伤她不得的。她若是不好了,你叫管家的来惩治他便是,怎么能在自己院里就动起私刑来了?叫外人听见,连带我们全家都没面子不是?”
☆、第 106 章
夏金桂瞟了一眼春凳上人事不省的袭人;拿着个帕子在眼角边一按一按地,似乎在擦眼泪,声音里带着无限的委屈,说:“面子?是面子重要还是人重要?这蹄子惯会玩阴的,你们是不知道。她服侍了老太太又来服侍二爷;在这府里人见人夸的,早就站稳了脚;扎下根来的;心里着实藐视我这新来的二奶奶;面上却装做一团和气;背地里阴整我。先是做魇魔法儿弄我,我早就察觉了;只是为了不闹得阖家不宁才掩着没发作。今儿个更好了,我难得出趟门,回来就听见她在挑唆二爷去老太太那里告我黑状。我不服,原只是问着她如何要这般害我,她倒是就先暴躁起来了,推了我一跟头,这儿的丫鬟可都是亲眼看见的。然后,我气了,原只是吓唬她说要叫人来打她,她却是嚷嚷得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我要打他,又装可怜,抱着二爷恶人先告状,说我要害她,叫宝二爷救命。我才动了真气,叫了人来教训她的。实在地,我这心里的憋屈又有谁知道?”
夏金桂很清楚,贾府虽说如今境况是每日愈下,但是,规矩却是一丝不苟的,她作为主子自是可以惩罚一个丫鬟,但是,也必须有站得住脚的理由,不然,这贾家的两个老太婆也能把她关进祠堂去反省。她才嫁过来几天,立脚不稳,才不想一个狠跤跌下去栽面儿,故而趁着袭人这会子半个死人一般无法为她自己辩解,便歪曲事实,并捏造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来。
金桂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起来,说:“太太你是知道我的,最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她玩阴的整我,我便也没客气,客气啥啊,我只知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她敢来撩拨我,就要有被我发觉了往死里整的觉悟!”
王夫人和贾母面面相觑,作魇魔法儿谋害主母,这能是“大贤人”袭人做得出来的事情?不能吧?可是袭人现在昏迷在春凳上,人事不知,也只得由着夏金桂派发罪名儿了。
夏金桂见王夫人和贾母都是一脸不相信的表情,便叫宝蟾进屋去,拿出来几个头上身上扎着银针的小人偶出来给王夫人和贾母等人看。
王夫人和贾母定睛一看,人偶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是明显的魇魔法了,都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
夏金桂这才不徐不疾地说:“这是在我床垫子底下发现的,本来想拷问着丫鬟们来着,却又想着太太这一向事情多,人也烦,我们不说给太太解点烦闷吧,横竖不能添乱啊,闹将起来不好,我才好不容易忍下的。偏是这蹄子作死,非要撩起我的火来!”
其实,这所谓的魇魔法也不过是夏金桂和宝蟾早就准备下了、给袭人泼的脏水儿而已,现在正好当着众人展示了。
贾母和王夫人依旧是一脸深刻的怀疑之色,尤其是贾母,直接就说了出来,“不能吧?这丫鬟打小就被卖到我家,服侍了我几年,她的品性我知道,心地宽厚,做事儿周到,不是那种黑心肠没心肝、背地里使坏的人。会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弄的?”
这一番话就戳了夏金桂的肺管子了。
夏金桂冷笑着说:“能进我和二爷房里的也就只有她和宝蟾了。宝蟾是我的陪嫁丫鬟,算是我的心腹,断没有谋害我的道理,再说,宝蟾害了我,没有任何好处,只得坏处。那剩下的就只得是她了。只不过,在你们眼里,她是出了名的贤人,哪能做这等事情呢?莫不是我自演自唱,故意血口喷人呢?”
贾母不吭声,意思是“正有此意,可巧你自己就说了”。
夏金桂勃然怒道:“不说话就是认同了?好嘛,你们宁可相信一个卑贱的婢妾也不相信自己的孙媳妇、儿媳妇!那又何苦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地娶了我来?我在这屋里连个下作婢妾都不如的话,还不如这会子就叫她治死我算了,倒是省得将来熬油一般,夫君不喜,公婆不疼的!”
说着,夏金桂便去找了一把刀来,硬是塞到贾宝玉手里,泼哭泼喊着说:“与其被那下贱婢妾治死,不如你结果了我算了,来,往这里招呼,千万别手软。我死了,你再去捡那起家里有钱、脾气又好的娶了来,再叫这贱婢治死,倒是一条发财致富的好路啊。只是,别忘了清明节到我坟上上一炷香,话说我嫁给你,陪嫁了那么多金的银的家伙,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贾宝玉郁忿地瞪着她,将刀“咣当”一声扔在地上,疲惫又无奈地说:“你别闹了好不好?”
夏金桂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还一边自己“咚咚咚”地捶着胸口,骂道:“我哪里闹了?你的婢妾要治死主母,你们全家上下都是一句公道话不说,反而赖着我说我闹腾?就是鸡鸭被按在案板上还要扑腾几下子呢,我家就我一个闺女,在家里我娘把我当眼珠子一般宝贝着,嫁到你家里来了,混得连个婢妾都不如了,反而是处处被压制着,是什么道理?”
夏金桂又将那把刀塞到昏迷的袭人的手里,摇晃着她说:“来吧,来治死我吧。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只是你别得意,我死了,你们爷还会再娶好的,你就接着装贤良吧,到时候看新来的主子会不会像我这样笨拙没手段,容不容得下你这样的狐狸爬上头去作祟!”
贾母实在禁不起夏金桂这唱作俱佳的闹腾,说:“算了算了,你容不下袭人就算了,叫她还伺候我去,也好拔去这‘眼中钉肉中刺’,大家过太平日子!”
夏金桂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泼辣辣地叉着腰哭着说:“你老人家只管护着她,却很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就是‘拔出肉中刺;眼中钉’?谁是谁的‘肉中刺;眼中钉’啊?倒是把话挑明了说的好!明明被人设了魇魔法儿的人是我,没一个人来关心一下、问一声好不好,却都帮着那下贱婢妾来排喧我!好嘛,既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那便将我的陪嫁都还我,给我一纸休书,我保证抬脚就走,不会赖在这里做那谁谁谁的‘肉中刺;眼中钉’!”
这夏金桂虽然脾气不好,到底还是带了一大笔嫁妆来的,要在往日,王夫人见着这么没规矩没教养的媳妇,肯定是二话不说就打发了去的,可是现在,却讲究不了了。夏金桂除了嫁妆之外,说是夏家只有一个老娘,老娘死了的话,夏家的家产不就都落到贾家了吗?当初不是为了图谋这笔子大财,何必叫宝玉娶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