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帐底卧鸳鸯。
贾敏就是个泥人,此时也不禁要冒火,何况这梅姨娘还当着众人戳她的肺管子?正待开口,贾敏忽然觉得腹部一阵绞痛,眼前就有些发黑,身边的喧嚣也似乎在离她远去似地,只看见梅姨娘似快慰又似惊慌的眼神在面前放大。
终于,贾敏脸色苍白,捂住心口,身子往后一仰,就倒了过去,惊得丫环婆子们都叫唤了起来:“太太!太太不好了!”
林老太太的上房一下子乱成了一窝粥,林老太太忙命奶嬷嬷将默哥儿抱走,一群人围上来看贾敏,翻眼皮的翻眼皮,掐人中的掐人中。
林老太太便说:“现在不宜搬动,就先将太太移到我那边屋子里去歇着。唤大夫来。”
“另外,”林老太太想了想,说:“旺福,你马上骑马去老爷的衙门一趟,跟他说了此事。”林老太太原是想着儿媳既然是在她屋里出的事,不叫儿子知道不行。
本来正在衙门办公的林海听了家人赶来的禀报,吓了一大跳,贾敏虽然素日身子不太康健,但是这种突然就厥过去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不可大意,便忙丢下手里的卷宗,又告了个假,出了衙门,林海又有了主意,想着外面请的大夫未必拿的准,不如命人拿帖子去请那往日太医院退下来的原刘御医。交代妥当了,林海便骑上马,急急往府里赶去。
贾敏早就被挪到林老太太的一间厢房里躺着,这时候倒是醒着的,只是面色苍白,一脸憔悴。
林海赶过来,坐在她床侧的一个绣墩上,眼瞅着贾敏,关切地问:“怎么了?好好地怎么就厥过去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贾敏只觉得心头涌过千万句话,在林老太太这里人多嘴杂,却是一句真心话也不能说,一时急怒,便觉得喉头处滚过一片恶心,十分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原刘御医来了,见了如海,略微寒暄了几句,便道了声“恼”,进去隔着帘子给贾敏把脉切诊。
刘御医把了脉,听了诊出来,林如海便忙迎了上去,问:“孟琴兄,不知拙荆所患何病,要不要紧?”
刘御医摸着一把山羊胡子,呵呵笑着说:“如海兄,小弟要向你讨一杯好酒喝了。尊夫人……乃是喜脉呀。”
☆、第3章 反差
林海听了自是喜不自胜,给刘御医拱手道:“拙荆一贯身子不太康健,还要请孟琴兄给个安胎调理的方子才好。”
刘御医自是满口答应,早有伶俐会看眼色的丫鬟铺陈开笔墨,刘御医便提起笔来,又沉吟了片刻,便龙飞凤舞了起来,写了满满当当一张宣纸的药名儿,说:“小弟刚才观尊夫人的脉象,原是个心性再高强不过的,是故经期不是迟滞数十日不来,就是经期过长,损耗大人元气,是以多年不曾有孕。如此说来,孕期倒是要好生调养方可。这个方子特为夫人所开,除了按时煎服之外,还要叫夫人多宽着心,万事都要往好处去想才好,家人也须得多体谅一二,凡事顺着她便罢。”
林海大喜,又吩咐下人备了谢仪送上来,满口道谢,刘御医自是推拒不收,说:“小弟又不是开药铺作生意,收什么谢仪!小弟的为人,如海兄也知道,原是有几分傲骨的,这是仰慕如海兄的为人,才来给尊夫人诊治。要是旁人,决计不去的。”
林海知道他而今家资富裕,原不差几个银子,便只好叫下人将谢仪又收了回去,口中感念不尽。林海亲自将刘御医送至仪门处,站在当地目送,直到见不着他的人影了,才回转了回来。
这边,林老太太也听到了丫鬟们传的一言半语,未得确信,便急得在堂前打转转,手里捏着那一圈儿佛珠,抡得飞快。
好不容易见到林海回来,老太太便迎了上去,急切地问:“儿啊,为娘恍惚听见媳妇是有喜了,可是真的?”
林海笑着给林老太太道喜,说:“正是呢!儿子正要给母亲说这天大的喜事,没想到母亲已经听到了。”
林老太太抓住林海的手,喜得眉目舒展,说:“好!好!好!我说这两天窗子外面老是有喜鹊在叫,又有燕子衔泥结窝,原来是应在这一桩大喜事上面。好哇,走,一起进去看看我儿媳妇去,另外,你等会儿赶紧书信一封,给亲家母报个信儿,也好一起喜庆喜庆。”
林海笑道:“这个就不劳母亲提醒了,儿子自是知道。”
旁边的丫鬟婆子们听到消息,都纷纷过来道喜恭贺,林老太太说:“吩咐大厨房,今儿个多弄些好的吃食来,另外到地窖里拿几坛子好酒来分为大家。还有,说与帐房那边知道,就说我的话,这个月的月钱加倍。另外,太太那边的丫鬟,其中有伺候得好的,还另外有赏。”
底下人听了,都欢声雷动了起来。
林老太太扶着林海的胳膊,口中念叨着:“先去看看我的好儿媳,余下我还有吩咐呢,你们可别得了意,就一个个溜了开去。”
丫鬟婆子们都笑着说:“老太太快去吧,奴才们都等着回来讨老太太的上上封儿呢,哪里舍得走开?”
进了厢房的门,就看见贾敏已经侧身坐了起来。
原来贾敏也听到了自己有孕的消息,心中亦是激荡不已,哪里还躺得住?林老太太便沉了脸,先开口说话:“你好好地坐起来做什么?还不快躺下歇着,仔细劳了神!”
虽然是嗔怪的口气,却说得亲热无比,又含着一丝怜惜,叫贾敏听了,便乖乖地躺下了。
林如海也赶上前,柔声说道:“听老太太的话,好生歇着。你身子骨原不甚牢靠,而今,有了孩子,更要注意调养。我叫刘御医细细地给你拟了方子,最是适合你了,定要叫咱们的孩儿平平安安地诞下。现在已经叫人按着方子抓药去了,你旁的事情一概不管,只是安心养胎吧。”
贾敏眼中水光莹然,说:“老太太,老爷,妾身嫁入林家已是十余年的光景,一无所出,自惭莫名,每日在吃斋念佛,在菩萨面前许愿,终于老天乞怜,得有今日之喜。”
林老太太想到之前对儿媳的一些有失偏颇的做法,略有些羞惭,便说:“怀上了就是喜事,又提以前做什么!现在呀,你就是我们活宝贝,家里的事你一概不要管,暂且由我担了去,你只管将我那乖乖孙儿平平安安生下来就好!”
贾敏本来还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怀孕,不能理家,林老太太旧事重提,又叫那梅姨娘管家呢,这下子一颗心放下了,却又故作担忧地说:“儿媳怎敢叫老太太为了我受累?怀个孩子,也不见得有什么十分辛苦的去处,还是由儿媳继续持家吧。”
林老太太忙说:“我的儿,你是没生过孩子,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凶险,我是要你一点心都不要操的,宁可我老婆子受点累,为了我那未出世的孙儿,也是高兴的。”
林海和贾敏都感念地喊:“母亲!”“老太太!”
只是,个人心绪不同罢了。
贾敏虽然高兴,心里却是微有悲凉:这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也不是为着她贾敏,还是看在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儿的份上罢了!
话说,贾敏这一怀孕,立时在林府炙手可热。林老太太一改往日的淡然,一叠声地喊着叫人拿最好的安胎养神的药材来为贾敏熬制汤水养身子,又说贾敏这一怀上孩子,精神难免要短些,便将自己身边的两个最为伶俐的丫鬟派往贾敏处帮忙伺候着,又将家里所有针线上的人都召集了过来为贾敏腹内的胎儿制作围嘴肚兜小衣服之类的,林府上下一时间人人脚不沾地,个个喜笑颜开。
也不是人人都高兴的,也有人很不高兴的,就是面上不好露出来罢了。
梅姨娘住的“清漪园”内。
一个丫鬟正在拾地上的瓷片儿。
另外一个和她要好的丫鬟蹲下来,帮着一起拾,悄声问:“梅香姐姐,主子又发火了?”看看这瓷片儿,她可认识是往日拿来插大枝梅花的汝窑花瓶,极是贵重的,往日姨太太珍爱得很,怎么今儿就打了?
梅香用一根指头按住嘴唇,示意她不要说话。
两人快手快脚将瓷片儿收拾了,梅香才带着这个叫“菊柔”的小丫鬟去了一处偏房,悄悄地告诉她说:“姨太太自从太太怀上了孩子,脾气就坏得很,也不敢叫外面的人知道,只有咱们倒霉。你呀,要有眼色一点,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问的,不要问。咱们就只管闷头干活就是了。”
菊柔似懂非懂地点头,说:“好了,我知道了,好姐姐。只是,姨太太听说太太有孩子了,在人前可是欢喜得紧,还挑灯夜战给那未出世的孩子缝衣服,怎么心里其实是不高兴的?”
梅香说:“嗐,姨太太怎么可能高兴嘛,你小人儿不懂。那都是装出来给人家看的,其实……”梅香掩了口,四下里看看无人,才对着菊柔的耳朵小声地说:“其实,她巴不得太太绊一脚,把肚子里的孩子摔没了才好呢。〃
☆、第4章 来历
贾敏怀孕不过月余,林府这边却是格局大变。
别的不说,人就多了不少。
林老太太为了照顾好儿媳妇而刻意多置办下的丫鬟奴仆之外,还多出来的许多人便是来自贾敏的娘家——贾府了。
京城里贾府的史老太君听闻女儿有孕的喜讯,顿觉在女婿一家人面前腰板都硬了,又喜笑颜开地打发人给女儿送各种补品、用具还有婴儿的衣物被褥之类的,琳琅满目,连一条船都装不下。贾母转念又一想,女儿快三十了才怀上个孩子,生下来就不容易,万一有个把小人作祟的话,岂不是……这么一想,贾母也不管林家的人会发什么杂音,马上就不由分说硬是叫心腹赖大媳妇带着几个心眼灵活的仆妇丫鬟另外坐着一条船跟着下了扬州,伪称是送东西的,却赖下不走了,林老太太也不好说的,只得另外收拾房屋给她们住下。
这日,贾敏才起床,便有那赖大媳妇过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红枣莲子羊乳羹进来,笑吟吟地唤着:“大姑娘,快趁热吃”。
贾敏原是知道赖大媳妇的婆婆往日是史老太君的乳娘,是以这赖大一家虽是奴仆,却极有体面,赖大是贾府当仁不让的大管家,这赖大媳妇则是管家媳妇,在贾府威信极大,此次赖大媳妇抛下府里的差事,巴巴地跑到这千里之外伺奉自己的孕期和坐月子,也可见母亲的一片拳拳爱心了,所以,贾敏在这赖大媳妇面前也不摆架子,也没有丝毫慢待无礼之处,还另外多有赏赐,以安慰其离乡背井之苦,一时间这主仆两人十分熟稔,无话不说。私下里,赖大媳妇便还依着在贾府里那般称呼贾敏为“大姑娘”,以示亲近,贾敏听她这般唤自己,不禁想起在母亲身边的时光,自是受用,也不制止。
此时,贾敏笑着接过那碗羹,放在一旁,说:“劳烦赖姐姐了。只是,我才吃了一碗老太太那边打发人送来的燕窝粥,此时哪里吃得下?”
赖大媳妇忙说:“那粥是老太太那边送来的没错?”
贾敏说:“是啊,是老太太吩咐大厨房熬了两碗,一碗她自己用了,另外一碗是叫|春花亲自送来的。”
春花是林老太太那边数得上的大丫鬟,做事稳妥,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再说,就算有人中途动了手脚,大小姐喝都喝下去了,这时候再追究也是马后炮了,赖大家的便转了话头,说:“大小姐,论理我不该说,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小姐千难万难才怀上了,这饮食上得千万小心,我来之前老太太还专门嘱咐我来着,要我一应大小姐的饮食汤药都要自己动手,绝不能给人可趁之机。所以,我今儿才敢说这句话,就是这府里的林老太太的恩赐,大小姐也不能随便就吃,林老太太当然不会害大小姐,就怕有人借着老太太的名义捣鬼使坏。‘无事常思有事’,万一就真遇上那起子黑了心肠的小人,真有了什么祸事,大小姐事后岂不悔恨?”
贾敏点头说:“赖姐姐说得极是。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赖大家的又凑近了一点,悄声说:“我才来,对这府里的情况不甚了解,但是,那日路过一处叫什么‘清漪园’的院落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哭,细瞧了瞧,原是个丫鬟,说是又打碎了什么对象,被那梅姨太太责骂了所以才哭。我琢磨着,一个丫鬟,怎么可能打碎了主子心爱的对象,这般毛手毛脚,还没被撵出去呢?莫不是,那对象不是丫鬟打碎的,是那姨太太自己打碎了,赖到丫鬟头上的?那姨太太早不打碎,晚不打碎,偏生大小姐怀着孩子的时候来打碎东西,弄得这霉头,莫不是对大小姐有怨气?请大小姐细思。”
贾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个嘛,她心里不高兴,摔东打西的,也很正常。”
赖大媳妇直撇嘴,说:“她凭什么不高兴?叫她一个贱妾先于主母生下了孩子,她还不感恩戴德的?这也是你大小姐仁厚,要是我啊,早先就一碗红花汤下去,叫她什么也捞不着。”
贾敏叹息着说:“赖姐姐你以为我是那等温厚没主意,由着人家捏|弄的人吗?这梅姨娘要是普通的通房丫鬟,我早就弄死她或是叫人牙子卖了去了,断断容不得她到今日这般猖狂。”
赖大家的才来,对这梅姨娘的底细还摸得不甚清楚,忙说:“这么说,这梅姨娘还有些来头了?”
贾敏烦恼地揉了揉眉心,说:“正经地她也算是明公正道的二房呢。又是老太太撮合的,我也拿她没办法。”
要说起这梅姨娘的来历,她姓梅名云芳,也是正经官宦人家出身,可惜到了她祖父那一辈家道中落了。这老梅家仅此一女,平素看得宝贝疙瘩一般,却又为何不聘与一般的人家,做平头夫妻,却要嫁给林如海,甘为人下,屈身为妾呢?
原来梅家虽然没落,却还是保有一些之前的富贵气派,在家里也是几个丫鬟小子地服侍着,还叫下面的人也是“老爷”“太太”“小姐”的排场讲究着,躲进小楼成一统,螺丝壳里做道场。但是一旦逢年过节或是走个亲戚什么的就要露馅,与那些依旧兴旺的亲戚们比起来,梅家明显底气不足,露怯丢丑,也就难免要被人家阴阴阳阳地讥讽几句。梅云芳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自小就咬紧牙关、立下志向要出人头地,绝不要再叫人看不起。
可惜,志比天高的人往往命比纸薄,一个女孩儿除了嫁人之外再不可能有其他的出人头地的机会。那日,梅云芳偷听到来家里探望的舅舅的一句无心的话,似乎为她困境中的心推开了一扇窗户:巡盐御史林如海大人娶妻多年却无所出,林家老太太急得上火,硬是给林大人塞了几个通房丫鬟,又到处托人去寻觅合适的人家的好女儿,许诺嫁过来就是正正经经的二房太太,不比寻常婢妾。
论理,婚事该是父母做主,原轮不着梅云芳一个闺阁女儿瞎想,可是,梅云芳往日惯常就听人说起这林大人如何才华横溢,如何丰神俊朗,如何在官场上如鱼得水,早就倾心不已,觉得嫁人就当嫁林大人那样的,可惜,使君有妻,也只能遐想遥爱一番罢了,现在忽喇里听到这么个消息,哪里还禁得住?梅云芳也不顾女儿的贞静礼教,就跪在父母面前哭求。这梅家的老爷太太原本就溺爱女儿,心里也没多大个主张,想着女儿的想法也不无道理,与其嫁与平民百姓,倒不如给这尊贵的林大人做妾呢,就连梅家,也可以趁势沾带点好处!于是,老两口便又向梅太太的兄弟、梅云芳的舅舅打听细节。她舅舅乃是林如海手下的一个五品通判,正愁着不知道怎么奉承上司呢,听说姐姐家里愿意将年方十五、如花似玉的外甥女嫁给林如海做妾,便大喜过望,极声赞好,又一力撮合。于是,梅云芳得以顺利嫁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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