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如果从正上方看过去,成千上万柄长刀竖立而起,仿佛一片闪亮的钢铁荆棘。
随着金军骑兵的接近,狄锋能感觉到地底传来的震动,那震动很快数百数千倍地增大,仿佛地震,又仿佛地底有一头巨兽用它的背脊暴躁地拱着地面要破土而出。文常滔说得没错,那是大队骑兵奔驰时震动地面,只有亲上战场,才能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排在前方的每个宋军步卒按照训练的那样,将长枪伸出盾阵之外,阵中和阵后的步卒则将长刀高举,狄锋也是一样。作为步将之一,他高举双锏,阵阵微风从青铜面具中流过脸面,让他冷静下来,他的呼吸变得不那么急促了。狄锋尝试活动手指,他的指节发出微声,很快便被万马奔腾的声音淹没了。他的目光转向那些宋军步卒高举的长刀,那些刀在微微的震动,震得极快,发出的蜂鸣声却被马群逼近的声音完全吞没了。
狄锋理解那些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战斗的步卒的心情,面对上万金军骑兵的冲击,没有立刻崩溃,已经相当不错了。
接下来的战斗,他们会是什么样的表现?
狄锋来不及细想,头顶上掠过了巨大的风,风里带着马的腥臊气,浓重得让人反胃。那是多少匹马?几千匹?上万匹?狄锋已经无法判断,金军前锋骑兵的人数超过了他的想象,女真武士们似乎完全没有考虑留后手,而是全军压上了。而宋军步兵前军这一万人能顶得住吗?
狄锋深深吸气,不再呼出。他依然高举双锏,铁蹄声仿佛就在头顶,下一个瞬间也许马蹄就会踩烂他们的头,可是没有人发出进攻的命令。
狄锋忽地感觉巨大的黑影压了下来!他仰头,看着一匹战马,北方辽地出产的战马,正在四蹄腾空地从他头顶掠过!这个瞬间,他对面一个曾和他一道喝过酒的西军武士忽然弹了起来,他蜷曲的身体展开时,就像一片弯曲的钢,长刀在空气里闪动,没入了那匹战马的腹部。战马被自己的冲劲带着仍旧向前,西军武士双手死死地握刀不动,马血暴雨般淋在狄锋的头上,骏马从腹部到两腿间,划开一道深一尺、长四尺的巨大伤口,骏马翻滚着倒在地里,大堆的内脏从伤口里滚了出来。又一个西军武士起身,一刀扎透了那个被甩落的金军骑兵的喉咙。
随着这第一击,整片的钢铁荆棘发动了。大群的女真骑兵同时到来,万马奔腾,钢刀闪亮。而隐藏在盾阵后的西军武士们轮次弹起,刀光在空气中一闪而没。女真武士们来不及拔刀就已落马,而后面紧随的人甚至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光闪过,随即最前面的女真武士大批落马。
在西军武士们的带领下,宋军步卒们敏捷地闪避着后面的战马,如果被这些骏马践踏到,任何人都会骨骼折断。他们让过了一队女真武士之后,再次起身对空挥出长刀,又是上百匹战马被开膛破腹。此时从上空看下去,钢铁荆棘从盾阵里整齐地弹出收回,带着低沉的“嚓嚓”声,密集得没有马匹落脚的地方。
狄锋从未见过这样整齐有效的进攻,精锐的女真骑兵在这种战术下被成片的屠杀。淋漓的鲜血很快在地上染红了狭长的一片。
除了长刀,宋军步卒的长枪也一样有效,盾阵前未能跃起的金军骑兵大都给长枪捅倒,偶尔有一些金军骑兵从盾阵的缺口撞入,便会给冲上来的宋军步卒以长枪刺倒,只有几名勇悍的金军骑兵在战马摔倒后能够站起来,但也仅仅挥刀砍杀了一二人,便会给聚过来的刀枪刺倒。
狄锋使的虽然是砸击类的兵器双锏,但双锏的锏首却是尖锐的四棱铁锥,在这样的战斗中和长枪一样能够刺杀敌人,在一名金军骑兵跃过盾阵落到他面前继续冲撞时,便直接撞中了狄锋手中的双锏,连人带马的摔倒在地,狄锋上前一锏便击中了他的头颅,女真武士的铁盔立时瘪了下去,看着对方脑血飞溅的样子,狄锋感到痛快淋漓,杀心大起。
第276章 防守反击()
“停下!停下!”有人用女真语高呼。
后面的金军骑兵急忙勒住战马,他们应该庆幸这还不是全速冲锋,否则他们甚至停不下来,只能互相践踏。但是他们的战马刚刚停在那些危险的盾阵附近,宋军步卒们就再次露头,长刀平挥。锋利的刀刃把马蹄一只只砍了下来,战马哀嚎着倒地,滚落在土里的女真武士还是被一刀割喉。宋军步卒们的刀术简单有效,他们不会把多余的砍杀浪费在失去战斗力的敌人身上,精密得就像机括。
“踩过去!踩过去!”又有人高呼。
女真骑兵们给战马加鞭,这些战马跃起踩向了盾阵里。这一次他们有了防备,女真人都是好骑手,女真部的马也是草原上最好的马,践踏进攻立刻取得了效果,狄锋亲眼看见一名宋军步卒刚刚推出长刀,刀就被女真武士俯身挥刀给隔开,随即他的战马踩烂了那个奴隶的头。
那匹战马取得了短暂的胜利,却落入了盾阵里,落地时马蹄歪了一下,影响了它的速度。这个瞬间对于狄锋来说已经太长,他举锏猛刺,洞穿了女真武士的胸甲。更多的战马落入了盾阵里,运气不好的直接拧伤了马蹄,宋军步卒们半身埋在土里避过践踏之后,立刻扑上去挥砍马腿。
人的吼叫和马的吼叫混合在一起,鲜血也混合在一起,仿佛一群野兽在冰天土地中狩猎另一群野兽。狄锋挥锏横击,再跃起砸击,鲜血在他的青铜面具上凝结,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具杀戮的机器。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战场,在这里停下一瞬间就会死,不想死的人就要不断地挥动武器。
上万人的金军骑兵大队被死死地挡住了,再不能推进分毫。神骏的战马在这些宋军步卒们面前没有用武之地,女真族的武士们阵形散乱,有些策马践踏,有些下马步战。
一骑骏马跳得极高,两只前蹄对着狄锋的脸笔直地踩落。狄锋毫不闪避,也无需瞄准,仰头举锏,全力一锏刺出,从马腹部钻了进去,穿透了马的身体,铁锏的尖头从女真武士的大腿上方突了出来。那名武士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一个矫健的身影踏步上前,一刀砍下了他的头。
禁军统制蒋宣右手一柄长刀,左手提着铜骨朵锤,笔直地站在狄锋面前。他看着狄锋,满脸鲜血流动,眼里闪着凶狠的光芒。
“进攻!”他说。
“进攻?”狄锋看着蒋宣。以一万步卒对数万骑兵,以盾阵防守反击取得这样的战果已经是幸运,他们本没有进攻的机会。
“不进攻会死在这里,我们还要拖更长的时间。”蒋宣说。
狄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知道进攻的结果,但是他们现在必须从士气上压倒敌人,否则迟早会被消耗光,狄锋用力点头。
蒋宣猛地跳出盾阵,将铜骨朵锤的柄上牛皮绳缠在腕上,挥刀指天咆哮,“进攻!进攻!进攻!是时候让金虏尝尝咱们大宋男儿的厉害了!”
“是时候了!”狄锋也大吼着跳出盾阵,脱手飞锏击去,一道漆黑的锏影近乎笔直地射出,贯穿了距离他最近的那名女真武士的胸膛。铁锏带着他倒栽下马鞍,失去了主人的战马从狄锋身边擦过,狄锋抢步上前,拔出铁锏,对方的胸前顿时血如泉涌,溅了他一身。
更多的宋军步卒和他们一起跳出了盾阵,每个人都沐浴在鲜血里,高举长刀大吼:“进攻!进攻!进攻!”
潮水般的声音震惊了每一个女真武士,他们已经心惊胆战了,现在又看着不知多少人从尸堆里爬出来,一个个仿佛从地狱里爬出的魔鬼。
背后传来了铁器裂风的声音,狄锋不假思索,猛地低头,旋身挥出铁锏。
狄锋从女真武士的心口里狠狠地拔出铁锏,灼热的鲜血泼洒在他的脸上,他的脚踢在那名死去的女真武士胸上,用力把尸体踹了出去。他的身边,成队成队的宋军步卒从盾阵里冲出来,挥舞长刀扑向血肉飞溅的战场,千万人的呼吼声把整个世界化作一个咆哮地狱。
狄锋微微打了一个哆嗦,但是已经不容他想什么了。海潮般的敌人扑上,狄锋低吼着踏上一步,挥锏打在一名女真武士的头上,然后双手握锏全力四下奋击!
大队金军骑兵仍然继续高速冲上来。可那些雄骏的北地战马没有机会全速奔驰,它们一靠近宋军的前军战阵,便立刻被阻挡住了。
这些后续冲上来的女真武士们提着战刀,浑身的热血有如沸腾,期待着进入地狱般的杀人场,可他们立刻发现自己面前是上万匹战马拥在一起,马头和马臀相接,互相挤压。他们根本没有机会上前,前面的人还不断地后退。
仅有一万人,可这些宋军步卒如同一万枚扎在阵地里的铁钉,钉死了女真铁骑的马脚。
真正投入作战的仅有最前方两三万名女真武士,他们吼叫着驱策战马、挥舞弯刀,试图把从盾阵里跳出来的那些可恶的宋兵杀死。他们原本拥有远超过对手的铠甲和神骏的北地战马,步战的宋军在他们眼里是一脚可以踩死的蚂蚁。但正是这些蚂蚁,在他们战马的前后左右高速地闪动,在逼近的瞬间挥舞长刀,要么斩断马腿,要么斩断人腿,每一个都凶猛如豺狗,飘忽如鬼魅。女真武士们焦躁而愤怒地挥砍多数都落空了,他们最初的骄傲渐渐变成了恐惧,他们有种强烈的感觉:世界颠倒了,他们原来是猎人,但如今变成了猎物!
更可怕的是宋军弓手射来的那些锐利的羽箭,从后面不断地激射过来,几乎每一支箭都准确地命中了什么,要么是马的脖子,要么是人的胸口。
女真武士精于骑射,他们中不乏一些能射落大雕的好射手,很多人甚至会在马上放箭,可是高速骑行的时候,剧烈起伏的马背会让所有弓箭都失去准头,这时候女真武士们只能拉满弓向前发射,只求发射出去的箭矢密集有力。
第277章 血拼()
可是对于战阵后使用神臂弓的宋军弓手而言,每一支羽箭都是宝贵的,这些箭都出自于大宋最好的工匠,每一支都是用来品尝敌人血液的。
四千名宋军射手分为了两队,踏着黄尘奔跑而来,他们的队形是带着一线长弧,仿佛一柄斩向金军侧翼的长刀。女真武士们尚未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然给自己手中的强弩装好了箭,两千支漆黑的羽箭差不多是同时离弦,这一波箭雨中有上千人落马。当后面的女真武士举起蒙着牛皮的盾牌试图抵挡时,宋军射手们把弩指向了天空,这一次他们的箭是射向天空的,更高、也更远,走了一道巨大的弧线后向着金军中央坠落,又是上千人落马。那些黑色羽箭覆盖的范围异常的集中,不过是直径百余步的一个圈子里,但箭的密度之高,没有任何人能幸免。
当金军骑兵的精锐试图出阵截杀这些威胁极大的宋军射手时,却给前方倒毙的人马尸体和挤在一起撕杀的人们阻住了,而这些宋军射手虽然是步行,却跑得极快,已经从两侧迅速地脱离了战场,只把飞扬的烟尘留给女真武士们。
不多时,这些宋军射手便再次出现在两翼,又一次把致命的箭投射过来。他们的袭扰比正面那些凶猛如野兽的宋军步卒更加危险,更多的女真武士们没有死于刀枪之下,而是死于弩箭。
“神臂弓!神臂弓!”一个金军百夫长嘶声咆哮着,“举起盾牌!所有人!举起盾牌!”
对于金军来说,神臂弓已经并不神秘,他知道这种弩射出的箭具有何等强大的力量。他自己刚从马鞍上摘下盾牌,一支黑色的羽箭已经迎面而来,他敏捷地提高盾牌掩护自己的咽喉。他听见低微的闷响,仿佛朽木被利器洞穿,随即他感觉到喉咙间灼烧般得痛,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向着地面栽落。
箭洞穿了他的盾牌和喉咙,精钢制成的箭镞从他后颈露出一个指节长的锐锋。
更多的人落马,广阔的平原上,这两队宋军射手在两翼组成的长刀阵形对陷入混乱的金国大军反复斩击。
蒋宣把长刀插在土地里,倚着刀柄喘息,两侧的宋军步卒立刻补上去掩护了他的空档。蒋宣大口地吸气,剧烈地咳嗽,他是鬼弓的领袖,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休息,不知道多少宋军步卒已经被马蹄踩进了土地深处,他向着任何方向走一步都会踩到敌人或是同伴的尸体,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喊说现在只需要作战,不能休息,绝不能休息!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在近身格斗上,他远远不如这些由木犁亲手训练的宋军步卒,这些年轻人仿佛不知疼痛也不知畏惧,同伴倒下了他们不去救护,只是扑向下一个敌人;自己受伤了他们也不哀嚎,蒋宣亲眼看见一个被砍断了胳膊的年轻步卒带着血花扑倒在土地里,随即他飞快解下自己腰间的牛皮带子把断臂缠起来以免失血。他再次站了起来,像一只沉默的豹子那样扑向了下一名敌人,他又砍落了两个女真骑兵,直到他被一杆长矛洞穿胸口,他才把一口鲜血吐向空中,无力地倒在土地里。
蒋宣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柄长刀的刀口已经崩得满是缺口,手中的铜骨朵锤也已经碎掉,被他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想那些年轻的宋军步卒其实也和他一样,体力即将耗竭,战刀近乎崩碎。他们这样的战术是豁出性命的战术,现在他们占据了上风,但是他们的生命力即将耗尽,那时候被压在后面的大队骑兵冲过来,会在一瞬间吞没这支脆弱的步兵。
还有多少女真武士?还能坚持着挥刀多久?禁军骑兵会不会来救这些濒临死亡的步兵?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合让蒋宣浑身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看见一柄长刀从上方直劈下来,带着鬼泣般的啸声。他右侧那个宋军步卒上前一步,横刀架住了那柄刀,但是两刀相交,宋军步卒的长刀微微一震,崩断了。女真武士提起战马,随着战马马蹄落下,他借力再斩,一刀把那个宋军步卒的头颅从中央劈成两片。
野兽般的狂嚎和暴怒笼罩了蒋宣的内心,他猛地跃起,迎着刀锋前扑。那柄刀斩到他肩头的瞬间,他扬手抓住了那个女真武士的手腕,锁住了那柄弯刀,随即他破损的长刀在空中划过肃杀的弧线,把那只握刀的手砍了下来。蒋宣再踏进一步,全力把长刀贯穿了女真武士的小腹。
他回头看了那个倒在土地里的宋军步卒,看着他年轻的脸裂成两半,睁大的眼睛里再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他仅有时间看一眼,他背后如潮的女真武士们再次扑到,他竭力想靠着这一瞬间记住那个宋军步卒的相貌,但他明白只是一种妄想。他默默地笑笑,忽地转身,扑向前方,他冲上去,和那些步卒们并肩挥刀,并肩吼叫。
他感觉不到疲倦了,也感觉不到肩上伤口的痛楚,他分不清身上的血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不再想什么时候这支军队的力量会耗尽,他想这就是这些步卒战士的生存法则:只要活着,就继续挥刀。和父亲曾教导他的一模一样,蒋宣甚至觉得喜悦。他知道这些宋军步卒们为什么不救助伤者了,因为他们的生命是一体的,就像刚才那个宋军步卒用自己的命换了蒋宣的命,不为什么原因,只是为了保存最大的力量去砍杀敌人。
只要最后一个人还活在战场上,这支军队就没有死。
有人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蒋宣刚要转身挣脱,看见了孙珲半边蒙着鲜血的脸。
这位仙人,竟然没有施展神力,而是作为一名普通的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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