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耳边的声音却低沉地将她打断,“华岫,是我,我是兆南。”
忽然,梦彻底碎了。
【 沉江 】
那一晚的哀哭,呢喃,泪痕,拥抱,还有那个名字——夜痕——都深深地烙在姜兆南的心上,他还是忍不住问华岫:“谁是夜痕?”
华岫抿着嘴,白了他一眼,“不用你管!”
姜兆南忽然有点恼了,抓起华岫的手腕,“夜痕?是个男人吧?我们已经拜堂成亲了,你却连做梦都想着别的男人,你说,我该不该管?”华岫被他抓得手腕发麻,“你、弄疼我了!放……放手!”姜兆南狠狠瞪着她,那表情分明是愤怒,可瞳仁的深处却还藏着惭愧与不忍。
良久,他的手一丢,拂袖向船尾走去。
华岫揉着自己发疼的手腕,朝那背影狠狠一啐,喊道:“姜兆南,我讨厌你!我这辈子都不会承认跟你拜过堂成过亲!”
江风徐徐,吹乱她如瀑的青丝。
宫少弘不知几时已在船舷边站着,笑意深长地看着她,“夫妻之间闹点小别扭,何必说那么重的话呢?”
华岫柳眉一竖,“我跟他只是拜过堂而已,算不得夫妻。”
宫少弘扑哧一笑,“拜过堂不算,那还要怎么样才算?”华岫的脸一红,跺脚道:“宫少爷别拿我寻开心了!咱们这船还有几日到薛凰城呢?”宫少弘摸摸鼻梁,盘算道:“大概还有五天吧。”
五天,江船绿水,烟波浩渺。
那望不见尽头的清绝江,可有哪一段是曾经载过他的?可有他遗落的破碎之伤?夜痕,你一定还活着,你不会死,你不会真的狠心抛下我,对不对?夜痕……华岫一念至此,忽然失声痛哭。
波涛掀着船身轻微晃了晃,她如梦初醒,拭泪从舱内走出,江风呜咽,流水潺湲,冷不防一声咆哮吓得她猛然一颤,手镯撞在木柱上,啪的裂开两瓣。“发生什么事了?”华岫循声找去。
船尾处,一道长长的人影在斜阳下拖出一地暗灰。是姜兆南。他正惊恐地瞪着站在他对面的宫少弘,两个人之间,还有一个浑身鲜血的少女躺着,想是她整个人仰面摔下去的时候被木桩刺穿了身体,那木桩的尖端像一截拔地而出的竹笋嵌在她的小腹上。
华岫尖叫一声,拿手蒙住眼睛。便听得宫少弘大呼道:“姜兆南,你杀了玉镯!”姜兆南踉跄倒退,“我没有!我没有……玉镯姑娘不是我杀的!”宫少弘额头青筋暴起,“我好心收留你们,可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快来人呐,把姜兆南给我绑起来,船一靠岸,立刻送官就办!”
闻声赶来的几个随从纷纷涌上,姜兆南顺手操起身边一只发旧的船桨,一横,打在两个随从的小腹上。华岫惊呼:“姜兆南你想干什么?”宫少弘更是震怒,“抓住他!抓不住,就给我往死里打!”华岫骇然地看了宫少弘一眼,忽然听见扑通一声,纠缠之中姜兆南一个倒退撞上船舷,身子越过,掉进了滔滔的江水里。
江面那么静。
静得连一丝挣扎的痕迹都看不到。
华岫扑在船舷,嘶声喊着姜兆南的名字,船身轻晃,她险些也掉进江里去,宫少弘箭步上前抱住了她,急促的鼻息扑在她颈窝,“华岫姑娘,姜兆南杀了人,他这会儿一定是沉水潜逃了。”
华岫尴尬地推开宫少弘,“他……他真的杀了玉镯?”
随从之中忽然有人站出来,“是的!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我在船舱里听到了玉镯的声音,她在说不要,姜兆南想轻薄她!”
宫少弘闻言,冷冷地扫了一眼说话的随从,那随从不由得眼神一颤,低下头去。不多时宫少弘将随从唤进船舱里,四下无人,他问他:“你到底听见什么了?”江天暗夜,似鬼魅的青瞳。随从两腿一软跪下来,“大少爷放心,不应该说的,小的一个字都不敢说!”
宫少弘的嘴角勾起一丝邪笑,挥退了随从,望着黑沉沉的江面,心道,那随从确实是听见了,只不过,他不仅听见玉镯说不要,还听见她说,大少爷,不要!因为轻薄玉镯的人就是宫少弘,失手错杀了玉镯的人,也是宫少弘!
姜兆南只不过受他污蔑,成了替罪的羔羊。
呵,完颜华岫,好一个姿容倾城、天真可人的女子,我正愁没有办法亲近你呢,现在倒好,没了姜兆南那颗绊脚石,要得到你,岂不更加容易?我宫家大少爷看上的人,由来都没有逃脱的道理!
【 旧识 】
琅环街的尽头,是一座朱门的大宅。两侧石狮森然威武,一串红灯笼在夕阳余晖下轻轻摇曳着。
这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船已经到了薛凰城,而华岫则随着宫少弘来到这座名为“谪云清苑”的华宅门前。宫少弘伸手指引,“华岫姑娘,请进。”这是宫家的别院,平时空置,宫少弘盛意拳拳邀请华岫来此暂住,华岫却不知其别有用心。
船到薛凰城的前一天宫少弘问她,“你有什么打算?”华岫想到姜兆南的失踪,仍不是滋味,却并不防着宫少弘的狼子野心,坦白道:“我要去乌骓城军营,找我的……朋友!”宫少弘嘴角一勾,拊掌道:“乌骓军营?真是巧了,我和那里的华将军素来有些交情,姑娘要是信得过我,不如由我陪着姑娘一起去?一来我是好久没有跟华将军叙旧了,二来我也可以私下里委托华将军帮姑娘找人,岂不正方便?”
华岫一听,信以为真,紧绷着的心稍稍松开了一些。宫少弘因而邀请她暂时住在宫家别院,说自己一旦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陪她去乌骓。这谪云清苑倒是典雅趣致,碧瓦朱檐交相映,似桂殿兰宫,丝毫不输霜天城的完颜府。华岫不禁在心头涌起思乡的怅然,听宫少弘喊了她一声,她愕然,“唔,什么?”
宫少弘摸了摸鼻梁,低头一笑,“姑娘明天可否陪我去官府,说明一下在船上发生的事情?”
华岫淡然地点了点头,“好。”
官府那边丝毫没有不顺利的,只不过,当府尹问到,华岫是否亲眼看到姜兆南杀人的时候,她心里没来由觉得慌乱。离开时宫少弘被家丁临时请走,华岫独自回谪云清苑,走在陌生的薛凰城大街,熙来攘往的人群只让她感到更加惶恐孤单。忽然,一个挑担子的小贩撞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摔坐在地上,立刻有人来扶,“你没事吧?”
华岫错愕地抬头一看,整个人顿时僵在那里!
片刻之后,她几乎是打着颤问出那句话的,“你、你是……洛云翩?”——没想到,几年之前因为她的恶作剧而溺水失踪的洛云翩,竟会在她落魄的时候伸手来扶,那一声华岫小姐,更是喊得她心中酸涩难受。
青衣的女子微微一笑,“是我啊,华岫小姐。”几年没见,她已出落得更加成熟标致,一双清澈的眼眸,泛着淡淡的风情。她们到春云满月楼坐下,一壶小酒,几碟小菜,却是谁都没有动筷。
云翩问:“小姐怎么会来了薛凰城?”
华岫反问:“你还叫我小姐?为何你好像对我没有恨意?”
云翩似叹似笑,道:“初时我是恨过的。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堕江。尔后细想,恨你对我来讲不过是自己不放过自己。更何况,那也是意外,你虽然不喜欢我,倒也不至于立心要杀我。”
华岫更是无地自容,端起酒杯,“这杯酒,就当是我向你赔罪。”
云翩微笑,“你既有这份心思,我们便前事不究,化敌为友,可好?”华岫忽然心中酸涩,“倘若他知道你原谅我了,一定会很开心。”云翩一愕,“他是谁?”每逢想起、说起宋夜痕,华岫晶亮的眸子里就会有泪光闪烁,“你可还记得,几年前你在入京的船上邂逅过一个男子,他叫宋夜痕?”
他来霜天城找你,来我们府里做了管家。
他初来的时候我很讨厌他,我们就像冰与火不相容,可是,却偏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我爱上了他。
他遭人诬陷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被发配到乌骓军营,役期三年。
他答应三年后回来娶我,我每天都在等,都在盼,一千多个日夜,天涯地角有穷时,偏偏相思无尽处。
他没有回来。
传言说他所在的军队吃了败仗,全军覆没。
大家都说他死了。
我不相信,我要找到他,就算他死了,我也要守着他的坟冢,逼他兑现未完成的誓言。我要一辈子与他相守在一起。
……
华岫说了很多很多,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不知用了多少的气力才将自己想哭的冲动扼制着,腐烂在心里。云翩看着难受,递出手绢,“华岫,你别难过了。你就是为了找他,只身到了薛凰城?”
华岫点头,道:“宫少爷认识军营的将领,他答应陪我去乌骓,我眼下就暂住在他的别院里。”云翩脸色微变,“宫少爷?难道是雕楼行宫家的大少爷宫少弘?”华岫道:“正是。”云翩不由得发急,“宫少弘此人品行不端,在薛凰城里是出了名的伪君子,你跟他在一起,可得处处小心呐!”
云翩的话一直萦绕在华岫的心头,她想起玉镯死时宫少弘的失态,想起他时常掩不住意味深长打量她的目光,想了许多,又乱又怕。黄昏时分的谪云清苑再度泛起幽冷的微光,她索性收拾了包袱,只留书一封,便想独自往乌骓城去。
刚走到门口,宫少弘却来了。
宫少弘一见华岫,愕然问:“怎么?你要走?”华岫强压着紧张,勉力一笑,“我正想去找你呢!我觉得还是不要麻烦你了,我自己去乌骓就好了。”宫少弘戏虐一笑,“我倒是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呢,有美相伴,乃人生一大乐事!”
华岫眼看宫少弘的狐狸尾巴已然露出来,壮着胆子喝他:“宫少弘,你让我走!”宫少弘却步步紧逼,“你今天是见了花家的那个丫鬟洛云翩吧?这薛凰城里谁不知道,他们花家跟我们宫家是死对头,从她嘴里能说出我什么好话来?华岫,你别相信她。你说,我难道对你不好吗?”
华岫愤然,“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云翩?你派人监视我?”
宫少弘嘴角勾起,“我那是关心你,怕你人生地不熟,有何闪失呢。华岫,我如此尽心尽力地待你,你好歹也得给我一点回报不是?”说着,一把扯住华岫的衣袖,华岫大惊,狠狠一挣,只听哗的一声,衣袖被撕裂开,露出半截雪白的藕臂!
晚风已经开始转凉了,秋的萧索倏然将这座庭院笼罩成深潭炼狱!
夜痕!夜痕!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以前我每在危急的关头,你都会出现,你都会牵着我的手告诉我不用害怕。
可是现在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莫非是要我就这样死掉,才能在黄泉路上与你相逢?你是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吗?那么,我来了,这一次请你再也不要将我从你的轮回中驱逐,请你还像以前那样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刀山也好,火海也罢,只要你让我跟你一起走。
【 逃亡 】
狂风,骤雨。惊涛骇浪!
火舌交缠的天地,鬼哭狼嚎的炼狱!
夜痕救我……夜痕救我!华岫嘶声哭喊,乱抓的手,忽然触到一点温暖,她猛地睁开眼睛。
姜兆南?
是你?是姜兆南?
华岫只觉得胸口一团浊气堵着,喷薄而出,亦带出她奔涌的清泪。姜兆南一把搂了她在怀里,轻哄道:“没事的,没事的,宫少弘那人渣再也伤害不到你了!”华岫一愕,脑中有零星的画面冒出。
她记起来了,记得刚才宫少弘想要侮辱她,她奋力挣扎,几乎想要咬舌自尽,忽然觉得眼前火光熊熊。
她打翻了烛台。
火点燃了桃红色的幔帐。熊熊的烈火,烧亮了整座别院。而姜兆南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没有死,掉进江里以后,他拼着一口气游到了岸边,他说:“我是想着你,想着你一定还被宫少弘那人面兽心的混蛋蒙蔽着,我终于想明白,杀死玉镯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宫少弘!华岫,我们是拜过堂成过亲的,我有义务保护你!”
华岫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
良久,她问:“那宫少弘呢?”
姜兆南轻道:“火太大,我救了你,他却在火场中……被烧死了!”
一夜之间,华岫成了官府追捕的凶犯。满街都贴着她的画像。云翩瞧见那些通缉的告示时,手一颤,怀里抱着的东西都落在地上,滴溜溜打着旋儿。忽听得身旁的斜巷里传来一声低喊:“云翩!”
那不是别人,正是华岫。
如今连城门口都有守卫的士兵拿着画像逐个比对出城的人,“我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找你,你可愿意帮一帮我们?”华岫忐忑地看着云翩。秋水潺湲的绿赋河畔,女子的神情极为沉重,空气之中有凝固的愁思。须臾,她嫣然一笑,“你既然相信我,我又怎能让你失望?”
云翩便将华岫藏在花家运送石料的铁箱子里,用石料在顶上支着,华岫便有足够的空间藏身其中。
运送的队伍一出城,姜兆南已驾了马车在路口等候。
华岫早已感激得无法用言语表达,只满怀歉意又满怀谢意地看着云翩,“没想到今日救我一命的人竟然会是你。”云翩的笑容中有几分酸楚,道:“我也希望他还活在这世上,若是你能再见到他,请你转告他,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他,亦不后悔当初与他邂逅。华岫,我祝福你们。”
华岫心中一酸,握着云翩的手,“你……”云翩似懂了她的意思,“若不是因为曾经的那些风波际遇,我也不会来到这里,我如今……已有了自己倾心相许的人。他待我,胜过这世间的一切。”
——那就好了。
——那样,至少我的愧疚又能减少几分。我多想将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你,夜痕,你还能听吗?
怔忡间,姜兆南在旁催促,“华岫,我们再不走,只怕要被发现了。”华岫依依不舍与云翩惜别,云翩看着马车离开,总算渐渐地舒了一口气。转身正欲吩咐运送石料的工匠离开,忽听得马鸣声阵阵,抬头一看,大批的官差正疾奔而来,路过他们,领头的那一个便投来憎恨的目光,挥手道:“人犯逃了!大家给我追!”
云翩感到胸中一堵,仿佛是体内的残毒也要发作了,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华岫,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只愿你吉人天相,可以逃过此劫!
马车奔驰在崎岖的山道上,路越往前行,越是艰难。姜兆南喊了一声“吁——”华岫探身出来,“怎么不走了?”姜兆南回头看见烟尘滚滚,急道:“官兵就快要追到了,我们再这样是走不了的,华岫,我去引开他们!”
说着,将华岫打横抱起,放进路边的草丛里。华岫反抗,“他们要是抓到你,你会没命的!”他笑得笃定,“我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华岫,你等我!”
华岫,你等我——
为何这句话会这么熟悉,就像一把钢刀插进她的心脏!曾几何时,她最爱的男子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啊!可是,她至今也没能等到他。她忽然泪如泉涌,一把死死地抓着姜兆南的袖子,“姜兆南,我说了我讨厌你,我这辈子也不可能爱上你,你何必还这样对我?”
姜兆南凄然而笑,“你讨厌我是你的事情,可我要救你,是我的决定!华岫……在临走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我……我其实不是跟你成亲的……姜兆南……”真正的姜兆南在成亲当夜就已经被仇家杀死,而他只是趁乱穿了新郎的衣服,想带着华岫远走高飞。他只是姜府的一个下人,碰巧在成亲之前看到了她——清如碧玉,美若琉璃,完颜家的小姐——就此对她一见倾心。
他眼中饱含深情与哀戚,“姜兆南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飞扬跋扈,我以为你是有耳闻的,怕你起疑,所以故意模仿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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