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夜痕顾不得许多,一面捏了华岫的鼻子,一面对她的口里吹气。温热的嘴唇覆盖上去,彼此轻轻贴着,仿若含了一片软绵绵的云朵,华岫的眼珠子动了动,眼缝微微张开,旋即又闭合。
宋夜痕慌手忙脚的,又交叉双手按在华岫的胸口上,一下一下,用力而有节奏地按压着。周围的人早已经议论纷纷,大都是在说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紫琳也吓得脸色发白,直拖着宋夜痕的胳膊:“三管家,你这是在干什么呢?赶紧找大夫啊!”
宋夜痕无暇解释,只继续按压着华岫的心口,一双愁眉拧出额心两道深深的沟壑。
卓玉辰也是知道这个急救的办法的,只不过方才他情急慌乱,一时忘记了,这会儿便替着宋夜痕解释:“别慌,他是在救你家小姐。”紫琳捶着手,真恨不得那溺水的人是她自己:“好端端的,怎的竟掉进河里去了,早知道还相什么亲嘛,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不就没事了?”
“你说,你家小姐是来相亲的?”卓玉辰急问。
紫琳点头,双眸含珠:“约了对方在画扇桥上等的,可小姐不知怎的自己跑来了,还溺了水,回头如何向老爷交代呢?”
卓玉辰看着那薄衫轻纱之下的瘦骨嶙峋,声音发颤:“这可是完颜老爷的千金,完颜华岫姑娘?”
紫琳惊愕:“正是!”
“啊?”卓玉辰再度爆发出一声错愕的低吼。突然地上躺着的女子咳嗽一声,呛出大口水来,闭着的眼睛也慢慢睁开了,在场的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紫琳破涕为笑,大喊着:“小姐小姐,你醒了,三管家把你救活了!”
华岫挣扎着坐起来,抹了一把脸上残留着的水珠子,再看一眼跪在身边,一左一右的两名男子,微微喘着气,问:“三管家把我救活的?”
宋夜痕如释重负,淡然一笑,正想开口说话,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响,待脑子里接收到讯号,确定自己是挨了一个耳光的时候,脸颊火辣辣的疼已经冲上头顶的百会穴。华岫气呼呼地瞪着眼睛,咬牙切齿:“谁要你救我了!你分明就是在借机轻薄本小姐!”
宋夜痕一怔,抬眼正遇上卓玉辰投来同情的目光,他对他无奈地笑了笑,对方虽然有点忍俊不禁,也只能暗暗压抑着,故意别过脸去。后来这件事情再被说起,卓玉辰还不忘取笑宋夜痕:“你整日面对着那可爱刁钻的完颜小姐,日子想必过得多彩多姿的。”
宋夜痕反问:“卓少觉得她可爱?”
卓玉辰抿嘴微笑:“不同于一般的胭脂俗粉,自有一番活泼娇憨。”说着,轻轻呷了一口杯中酒。
彼时宋夜痕与卓玉辰因了华岫的那个耳光反倒有了更进一步的交谈,起因是花灯会之后卓玉辰专程约宋夜痕到凝碧楼吃席。彼此年纪相仿,亦都是性情中人,而卓玉辰身为尚书之子却没有纨绔的架势,宋夜痕倒是很喜欢,渐渐也就相谈甚欢,有了这第三次的会面。
宋夜痕问:“卓少今次约我来,又是想打听华岫小姐的什么事呢?”
卓玉辰皱眉:“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卓少?每次经过怡红院,那门口站着的姑娘们也都这样叫我。”
宋夜痕有些尴尬:“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玉辰呢?”
宋夜痕搁了碗筷:“如此亲昵,恐有不妥,我是区区一个管家,你却是官家子弟,身份尊贵得很。”
“亲昵?”卓玉辰嘻嘻一笑,“难不成你我之间还能亲昵出什么不寻常的关系来?”宋夜痕一听急了,赶忙坐正了身子,岔开话题:“你约我来,不是为了华岫吗?”卓玉辰点头,便说出自己心里的盘算。
他想约华岫到城郊鲤月山的牧场骑马。
这件事情说来极巧,宋夜痕记得自己刚到完颜府的那会儿,有一次无意间听到华岫与完颜松的对话,大抵的意思便是华岫想学骑射,完颜松却不同意,觉得她一个女儿家学骑射着实不雅,但如今卓玉辰却提出来,华岫一听,果然如宋夜痕所预想的,喜滋滋的情态顿时上了眉梢。
“唔,骑马呀,自然是要去的!”华岫也不正眼看宋夜痕,顾自得意地笑着。紫琳却有些担心:“老爷不准小姐骑马呢?”
华岫冷哼:“怕什么?这可是人家卓少一番盛情呢!我爹若想让我早点嫁出去,便不能阻止我和卓少培养感情嘛。”说着,掩嘴狡黠地一笑。宋夜痕在旁站了许久未吭声,看华岫如此笃定了,便道:“卓府的小厮还在厅里侯着,说是一定要等到小姐的答复为止,那我这便去告诉他,就说小姐同意了。”
宋夜痕欲告退。
“嗯。”华岫懒洋洋地,冷不丁白了宋夜痕一眼,却正好撞上他尚未及时收回的视线,一瞬间四目相接,华岫的脑子里隐约浮现出他为她吹气和按压心口的画面,心忽地一跳,粉拳暗暗握紧,绯红上脸,眼神顿时闪烁。
宋夜痕不明就里,只有些纳闷,觉得此刻的华岫不似平日那么飞扬跋扈,反倒有了些小女儿的娇羞情态,看着倒是赏心悦目,他便微微一笑,华岫的脸红得更厉害:“你笑什么!不是要走吗?赶紧啊!”
“是的。”宋夜痕忍俊不禁地退了。到前厅告诉小厮,华岫同意明日与卓少骑马,两个人再做了些安排,时间便闲下来,他心中略作盘算,便往绮香阁去了。
残雪暗随冰笋滴,严冬已过,渐渐地早有了春的柔意。绮香阁悄静无声,只有暗暗生长着的柳眼梅腮,恬淡静好。
宋夜痕看香锦的房门紧闭着,也不好径直去敲,便故意加重了脚步,见地上几片枯叶,又踩了踩,做出一连串的声响。丫鬟翠莹从耳房里出来,看是宋夜痕,忙不迭笑着迎上去:“三管家来了?表小姐还在午睡呢,我去叫醒她!”
“咦,不必了!”宋夜痕抬头,“我昨日经过厨房,见有人在煲药,说是给表小姐的,此刻经过便顺道来问问,表小姐是病了吗?”
翠莹道:“表小姐体弱,前些天返寒,大冷天的,她却只顾着在园子里弹琴,结果却着了凉。倒是大夫瞧过了,不碍事,开了些伤风的药,吃过以后好了大半,三管家可真是有心了。”
“既是如此,让她好好歇着吧,我便不去打扰了。”宋夜痕说着,正要走,那紧闭的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传来香锦的声音:“是三管家来了吗?”
翠莹忙去扶着:“是的表小姐,三管家知道您病了,特意来看您。”说着,意味深长地笑着,看了宋夜痕一眼。
香锦似弱柳扶风,笑容却愈加灿烂:“哪有什么病,不过是感染一点风寒,早不碍事了,我是看这暖风熏醉,偷偷小睡了一阵,这会儿三管家来了,我的精神头都回来了,我前些日子谱了一首新曲,就用稀音琴弹给你听听,如何?”
宋夜痕客气道:“我怕你身子弱,经不起折腾,还是等修养好些再弹吧?”
香锦却不依,执意要宋夜痕留下来听她抚琴,翠莹便在旁帮腔:“三管家,您就顺了表小姐的意吧,她终日在绮香阁里闷着,难得有个人来瞧她,您若是就这么走了,委实也太辜负了。”
香锦听翠莹说得戏虐,瞟了她一眼:“就你这张嘴利索。”但也就顺了翠莹的话接下去,“我终日在这园子里,难得有个说话的人,三管家又是知音,若是断然拒绝,我难免会伤心的呢?”
宋夜痕听香锦那样说,也不好再推辞,便随她进了屋,在椅子上坐着。翠莹奉了茶,心领神会抱着茶盘退开了。闭了门。屋子里只剩下香锦和宋夜痕。香锦在琴案前坐下,双手抚上,动人的清眸抬起,望着宋夜痕:“我还是第一次谱曲,若是谱得不好,你可别笑话。”
“岂敢。”宋夜痕觉得自己跟香锦说话的时候也不免沾染了她的文弱之气,用辞斟酌,腔调也斯文,完全不像在华岫面前那么随意,甚至有时被她感染得,也带了些顽劣俏皮的态度,想及此,不免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香锦不知为何,忙问:“怎么,是我弹得不好吗?”
宋夜痕恍然回神,尴尬道:“对不起,我只是有点走神了。表小姐勿怪。”
香锦轻轻舒了一口气:“没关系。”
便又低头拨动了琴弦。
挑捻间,琴曲忧愁哀婉,仿佛含了很深的寂寞,宋夜痕听着,只觉心疼,想这小小年纪的女子,竟然好像满腹沧桑,失了她应有的快活与天真。曲终时,宋夜痕连忙击掌以示赞赏,香锦面色微红,道:“三管家能给我提些意见吗?”
“呃——”宋夜痕站起身,道,“我对音律的所知实在有限,只知好听,却讲不出什么所以然。不过这曲子过于低沉,听着只教人伤心难过,我倒是更喜欢你弹奏的绿艳红衣曲,哀而不伤,自有一番清丽。”
香锦眉眼一沉,也站起身,道:“想来三管家必是乐观豁达之人,所以才不喜爱调中凄苦。”
宋夜痕见她不悦,急忙解释:“这曲子同绿艳红衣曲各有千秋,实在难以做比。再说,之前表小姐弹奏的绿艳红衣曲不也是经过改编,足见表小姐才华横溢,在女子之中,已属难得!”
香锦听宋夜痕夸赞自己,低头笑了,道:“三管家是怕我生气,故意安慰我的吧?”
宋夜痕避了这话茬,只接着自己上一句所言,道:“那绿艳红衣曲是何人的曲子?表小姐怎样得来的?”
香锦道:“是以前府里的一名舞姬自创的,有曲调,有舞步,加之她超然的舞艺,交相辉映,很是得姑丈的喜爱。已然是完颜府的一绝,就连外来的宾客看过她的舞,也对绿艳红衣曲念念不忘。”
“那名舞姬何在?”宋夜痕急忙问。
香锦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眼神之中,若有所指。她道:“她失踪了。”宋夜痕的双眉立刻蹙起:“她如何失踪的?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香锦摇头,面带讪意:“这话想来也只有表姐才能答你了。”
华岫?宋夜痕心头一凛,愁眉更是难展,刚想再问,门外却传来两声清咳,打断了。是翠莹的声音:“表小姐,三管家,老爷差了人过来问话,问有没有瞧见少夫人,好像说浣溪院那边传出消息,少夫人已经失踪两天了。还有,老爷正在找三管家。”
香锦柳眉微挑,拉开门,虽是面带微笑,可那语调却不见得有多乐意:“表嫂失踪,为何要到我这里来问?难不成我还能把她藏起来了?”翠莹道:“是老爷说,将府里上下都问一遍,看有没有谁瞧见了,倒没有别的意思,表小姐您不要多心了。”
宋夜痕也跨出门去:“表小姐,我这便去见老爷,你好生歇着,冷了暖了,添衣减衣的,都得注意,别又再着凉了。”香锦看宋夜痕如此关心自己,分明心中暗喜,但表面却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道:“多谢三管家关心!”
据说,少夫人顾愁烟,前日晌午带了丫鬟婉兮去市集,途中顾愁烟说口渴想吃梨,便让婉兮去买,哪知婉兮买了梨回来,却寻不到顾愁烟,她将附近的大街小巷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顾愁烟的影子。
婉兮以为少夫人纵然跟她走散了,也是会自己回完颜府去的,谁知等到入夜,也不见顾愁烟回来。婉兮抱着侥幸的心理一等再等,一来是盼着顾愁烟会自己出现,二来是怕事情说出去她要落个渎职的罪名,但浣溪院那么大,别的丫鬟连着两天瞧不见少夫人,心里起了疑,追究起来,婉兮才不得不说出实情。
完颜松对自己这个儿媳妇从来就不太喜爱,只因当年顾愁烟乃是青楼中的卖唱女,出身卑贱,完颜松极力反对自己的儿子完颜正初娶这样一个女子为妻。当年的完颜正初固执暴躁,对顾愁烟也是倾心爱慕,父亲越是反对,他便越想娶她回来,父子俩因此冷战了好一阵。谁知顾愁烟竟怀上了完颜正初的孩子。
完颜松顾念未出世的婴儿,最终不得不勉强答应,让顾愁烟进了完颜府的大门。这件事情,在完颜松看来,是颇为羞耻的事情。
成亲后不久,完颜正初随军出征,一心想着那战事若能早早了结了,自己还可以回到家中,陪着顾愁烟,一同迎接新生命的诞生。哪知道那一趟离开便成了永别,流苍国吃了史上最惨烈的一场败仗。
完颜正初死了。
只有一具冰凉的尸身被抬回来。
顾愁烟站在城门口,远远看着那一行败将残兵走过来,哭得肝肠寸断,昏倒在搁着尸身的担架前。
醒来时,便听大夫说,孩子保不住了。
接连的重创将顾愁烟整个人都击垮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躲在浣溪院里,不肯见任何人。待时间长了,伤痛稍稍平复了,她才好像恢复了一点生气,开始在府里走动。但完颜松始终并不太接纳她,而且将丧子的痛苦也发泄在她身上,认为是她不祥,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顾愁烟成了完颜府里最多余的那个人。
受到的待遇甚至不如外来的香锦。
在华岫眼里,她的嫂嫂是个脾气古怪、很难相处的人,有一次她只是不小心踩坏了她种的兰草,却被她黑着脸一顿数落。那以后华岫一说起顾愁烟,便只是撅嘴翻白眼,平日里几乎也不靠近浣溪院,所以,即便这会儿听说顾愁烟失踪了,华岫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一心挂着自己将要到牧场骑马。
卓府的轿子很早便到了门口。
两顶。
一顶是为华岫准备的。另一顶则是给紫琳的。
华岫睨了紫琳一眼:“那个人想得挺周到的,知道我定必要带着你跟我一起去。”紫琳便笑:“我倒是极少有机会乘轿呢。”两个人说说笑笑,各自上了轿,也不管完颜府里是如何阴云密布的,只顾着赴约享乐去了。
鲤月山的牧场是京城附近最大最豪华的,听闻连皇帝也爱常来,一望无垠的草坪,高高低低,绵延起伏,春夏季节就好似绿色的海面。而今冬雪消融,绿意初生,难免显得有些贫瘠,但那磅礴的气势还是在的。
帘子一掀开,华岫便钻出去,伸了个懒腰,然后回头一看,方才注意到给自己掀轿帘的人就是卓玉辰。
卓玉辰笑着:“完颜小姐——”
华岫迫不及待:“马在哪里?”卓玉辰挑了挑眉:“你会骑马?”华岫得意:“以前偷偷骑过,虽然技术称不上好,但还可以驾着马儿跑一阵,这算不算会骑马呢?”卓玉辰故意摆出失望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不会骑,便想着我可以教你,然后有机会与你同乘一匹马,靠得近些,感情培养起来也快些,你说,是不是?”
“想不到卓少说话也够轻佻的!”华岫斜觑卓玉辰,似笑非笑。卓玉辰道:“你怎么也学那宋夜痕,叫我卓少了?”说着,一双星目炯炯有神地望着华岫,又笑道,“不过,他叫起来别扭,小姐你叫起来却特别清甜悦耳。”
说话间,牧场主已经将两匹精壮的良驹牵到面前。华岫一手拉过缰绳,翻身上去,动作倒是很利索。待坐定了,扭头看,卓玉辰也已经稳稳地骑在马背上,笑盈盈看着她。她嘴角一弯:“身手挺敏捷的嘛,敢不敢跟我比试,看谁先绕这牧场跑完一圈?”
“比试?”卓玉辰只觉得胜券在握,表情很是骄傲。
华岫撅着嘴:“就让紫琳在这儿等着,做我们的评判。如何?”底下紫琳却有些发慌:“小姐,您的骑术……”想说不好,却怕真说出来要惹华岫生气,只好立刻改了口,“您可别比了,当心安全!”
华岫哪里肯听,索性将两腿一夹,挥动了马鞭,那马儿立刻撒开腿猛跑起来。紫琳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跳着脚对卓玉辰说道:“卓少爷,您可得照看好我家小姐了,万万不能有闪失的!”
卓玉辰大笑:“放心,我会照看好她的。”说着,也紧随着华岫,打马急追而去。那时天色还算晴朗,有太阳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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