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皱了眉头道:“姑丈,我生来便有些怪癖,不知可说否?”
完颜松道:“锦儿但讲无妨。”
“我素不喜幽字,看见自己不甚喜爱的东西,便会哀伤沉闷,终日郁郁难安,若姑丈可以给我安排另一处住所便甚好,若不能,可否将中间这幽字换掉?”
完颜松微略一惊,没想到香锦初来乍到,竟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但他见她可怜,一双杏眼天真柔弱,似有惊怕,他体恤她痛失双亲、寄人篱下的心情,也顾念亡妻,因而答应了改字,绮香阁便是那样来的。
事后华岫得知此事,坚决不同意,一边也责怪父亲没能保全母亲的心血,完颜松便说了一番劝慰的话,要华岫对香锦多些关爱和忍让。可华岫性子倔,不肯服输,转天便又将绮幽阁原来的那块匾拿出来,带了紫琳和三五个下人一起,硬生生要把绮香阁的新匾替换下来。
香锦自然不同意,但她却不似华岫,卷袖叉腰,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拉大了嗓门说谁敢动我娘亲的东西。她只是哭,站在门口哭,站在匾额底下哭,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哭得跟着华岫的那一帮下人都为之难受,反过来劝华岫罢手。
后来事情惊动了完颜松,完颜松大抵是觉得华岫太不顾及他的面子,他明明应允了的事情,华岫却要跟他唱对台,他便判了此事由香锦获胜,要华岫再不得提更名之事,华岫是吃了败仗了,但跟香锦之间的嫌隙也便生成。仿佛就应了人言常说的,一山不能藏二虎,华岫和香锦之间,明争暗斗,风波不断。
此时,香锦穿了一身瓷白色衣裳,坐在院中的梅树下,衣裳用银色镶边,只薄薄一层,搭着斜肩,自成一派娇媚。花笼裙覆着细腿,在琴案下铺开,依稀可见膝盖弯曲处那突兀的棱角,她是极瘦的,瘦得好像风一吹便倒。
阔袖里伸出的两条藕臂,微微起伏,与十指同舞。她似是极沉醉,并未注意到华岫的进入,时而低首,时而敛眉,缕缕愁意,都随着乐音散发。右手腕上一串琥珀的圆珠笼着,低沉却莹亮的色泽,越发衬得她肌白如瓷,也越发衬出她的纤细哀伤。
丫鬟翠莹在旁边站着,怀里还抱着一件藕荷色的大氅,她先看到华岫和紫琳进来,便低身对香锦耳语了两句,香锦便停了弹琴的动作,站起身来,让翠莹替自己披上大氅,才慢悠悠向华岫走来,柔声唤道:“华岫表姐——”
华岫懒得客套,径直问:“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曲子?”
香锦笑了笑,道:“表姐莫不是没有听出,这便是绿艳红衣曲吧?此前府里的舞姬,叫什么名字来着——”她顿了顿,丫鬟翠莹立刻低声提醒:“洛云翩。”她才又接着对华岫道:“嗯,是洛云翩,她自编自舞,这绿艳红衣曲倒是迷倒了不少的人,我素来喜爱那曲调,只是觉得太欢快了些,如今她不在了,我便将调子做了些修改,不知表姐觉得,我改得好还是不好?可否给我些意见呢?”
华岫心中不悦,心想,不就是懂一点音律吗,竟至于如此嚣张,嘴角微微扬起,笑道:“绿艳红衣曲之美,便在于它喜庆华丽的节奏,表妹这样一改,反倒失了它的美感,莫不是东施效颦,不伦不类呢?”
香锦嘴角一挑,道:“我本以为表姐只懂得钻研那些稀奇古怪的秘术,却不知几时也懂起音律来了?”说着,瞟了一眼身旁的翠莹,再道,“上回在家宴上,也不知是谁在问,变宫在哪里,好玩不好玩呢?”一面掩着嘴偷笑起来。
变宫是音律名词,乃是羽音与宫音之间的乐音,可是华岫却在大庭广众之下问紫琳,变宫在哪里,在京城吗,那是哪位王宫显赫住的宫殿呢,我怎么没听过,结果那问话也不知被谁听了去,当了笑话传,华岫又被完颜松好一顿教育,如今香锦再提,华岫气得慌,可是也不知如何反驳,只能威胁她:“你若再提此事,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香锦故作委屈:“不提便不提吧,表姐何必如此绝情?但不知,那舞姬洛云翩,我又可不可以提呢?”
华岫心中更恼,但说起洛云翩,却反倒不好发作,只能强忍着,道:“你提不提她,关我何事?”
香锦似笑似叹,道:“我本是极喜爱看她跳舞的。这府里上下,我想也没人不喜爱她的舞蹈吧,可她却偏偏离开了。也不知究竟去了哪里,真是可惜。”这话在华岫听来颇为刺耳,立刻反驳道:“我早说过,她要走要留,我是拦不住的,你无须故意在我面前提她,她逃出我完颜府,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香锦啧啧摇头:“喏喏喏,表姐也说了,是逃,这逃之一字,牵连甚广呢!说到底,她为何要逃?还不是怕了表姐你对她一再相逼,今日你到我绮香阁来,不也是因为不乐意听到我弹她的曲子,想要来警告我的吗?但表姐应当知道,我跟你一样,都是倔强之人。”
话说得决绝,丝毫也不留情面,华岫自然更是恼怒,索性大袖一挥,推倒了案上的古琴,只听噼啪一声,琴落在地上,断了弦,琴身也裂了,香锦先是被吓了一跳,再低头一看,自己心爱的古琴变成那副模样,眼眶一红,又要哭了。
翠莹急忙扶着她,安慰道:“表小姐,琴坏了可以再买,您这些天本就有些咳嗽,仔细怄坏了身子。”
翠莹想做和事佬,她本是以前在浣溪院当差的丫鬟,是当时的三管家倪泰将她安排到绮香阁来伺候香锦,华岫本觉得这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更别说翠莹这样一个大活人了,所以,她听翠莹说这几句话,颇有些维护香锦的意思,便仿佛觉得她背叛了自己这个大主子,胳膊肘向外拐,她恨恨地瞪了翠莹一眼,瞪得翠莹心里发怵,立刻噤若寒蝉,香锦见状,眼泪立刻涌出了眶子。
“表姐不喜欢,我日后不再弹绿艳红衣曲,也不再提洛云翩就是。”香锦哭哭啼啼道,“只是莫要为难下人,翠莹也是关心我。”
华岫受不得香锦虚伪的那一套,还想要发作,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破响。好像是谁打翻了花盆。在场的四个人同时循声看去,只见月洞门处,站着一个蓝衣的少年。因为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所以难免有些慌张错愕。
“好大的胆子,主子说话,你竟敢偷听!”华岫一撅嘴,一挑眉,立刻便摆出一副盛怒的样子。
可是,转瞬功夫,她却怔住了。
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当少年微微向前挪动脚步,五官身形,清晰地映入眼帘。她们都怔住了。这世间怎有如此俊朗不凡之人?
要有,也应该是在画里面吧?
他的轮廓,四肢、腰身、双肩、面颊,甚至细微到每一根发丝的弧度,都那么无可挑剔,美轮美奂。有刀削斧砍的刚毅,也不乏道骨仙风的潇洒。他整个人,就像是精良的画师用尽毕生的心血,全情投入,细细勾画,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即便他只是穿着普通的衣衫,没有任何华美的点缀,但那衣衫却因他而增色,胜过了世间任何一种名贵。
他的脚步微微迈开,满园冬色,顿时像受到了他的光华的笼罩,倏地为之一亮,梅花更艳,松柏亦是更苍翠挺拔,就连头顶那些恹恹欲睡的云朵,也振作了精神,朗朗地飘着,送来暖风和煦。
他徐徐作揖,道:“小姐,表小姐,在下是府上新来的管家,宋夜痕。”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湛然若神。
华岫便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得那叫做宋夜痕的少年颇有些尴尬,只将拳头轻握叠在嘴边,干咳了几声,华岫才缓过了神,侧眼看去,自己身旁的香锦更是面颊绯红,美目流盼生光,她不由得暗自发笑。
正了正色,华岫道:“原来你便是新来的管家。可是,纵然是管家,在主子面前,也是下人,你懂不懂我完颜府的规矩?”宋夜痕作揖:“我是循着方才那优美的琴声而来的,却不想打扰了两位小姐的谈话,实在抱歉。”
“不打紧——”华岫还想斥责,香锦却抢了先,说了一声不打紧,便低头黯然道,“索性我与表姐也没几句好说的。”眼中刚收住的泪痕依稀还在,闪闪烁烁,越是强撑着,便越是惹怜。
那话语中下逐客令的意思已然明显,华岫看宋夜痕在场,心知有些话大抵也不好再多讲,便拂了拂袖,忿然道:“紫琳,我们走!”
紫琳应了一声,跟着华岫离开了绮香阁。
香锦站在院子里,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渐渐地将目光收在宋夜痕身上,勉强一笑,拿衣袖拭了拭泪痕,道:“香锦初识音律,方才只是胡乱地弹奏,让三管家见笑了。”宋夜痕潇洒地笑了笑,摇头道:“若是初识,表小姐便真是在音律方面有极高的天赋了。”
一句夸赞,说得香锦心猿意马,但低头看到那摔烂的琴,愁色又堆上脸:“知音难觅。可惜这琴却不能再弹,无法酬谢三管家方才那句谬赞了。”
宋夜痕摆手,朗笑道:“前些日子我见顾琴坊里有一面上等的桐木琴,是以冰蚕丝做弦的。名字也极好听,叫做稀音。索性我明日也要到集市去,便买来相赠表小姐,您可不必再伤心了。”
香锦心中一动,吟念道:“稀音稀音,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好一个稀音琴。”转而却叹:“我与三管家萍水相逢,如此盛情,恐难接受。”虽然是羞怯地拒绝,但旁人却不知那一刻香锦心中的欢喜。
那是第一次,有男子为她的哭泣而动容。
而且,是那样俊美的男子。
他笑一笑,仿佛整个严冬的寒冷都过去了,笼罩着的,只剩下晴天艳阳。心中如有万马奔腾,也如溪流婉转,润入心田。虽然嘴上说难以接受,可仿佛周围充斥着的都是另一个声音,是期盼的、雀跃的声音。
哪知道欢喜尚未品尝得尽兴,转瞬却凋零了。
香锦那么一说,宋夜痕也不再多加坚持,仿佛是顺了她的意,不再强求她接受自己的好意,彼此又客套地对接了几句,宋夜痕便道:“我刚来府中,还有些事情尚未办妥,便就告辞了。”
行色匆匆,惹得香锦好一阵唏嘘。
我为何要拒绝他?
那不过是一把琴而已。
但那又真的仅仅是一把琴而已吗?
香锦为此茶饭不思,终日都有些郁郁,可是却没想到,第二日宋夜痕又来了绮香阁,怀里抱着的,正是他说的那面稀音琴。
桐木还散发着阵阵幽香,冰蚕丝的弦,细致柔韧,轻轻一拨,犹如流水漾过指尖。那惬意的感觉,便一直传进心底。美人笑靥如花。喜悦之情已是抑制不住。但似乎又怕泄漏了什么,连忙挥手让翠莹过来:“不知这琴花了多少银子,你赶紧拿给三管家。”
翠莹尴尬地站着,心道,三管家既然有心赠琴,就是决计不会要表小姐的银两的,表小姐心思玲珑,岂会不知这道理,此刻却作势要自己给三管家银两,是不是虚假了点?她以前也曾有过类似的举动,反倒让自己这个当奴婢的不知道如何自处。
宋夜痕道:“既是稀音,便一定要赠予懂得欣赏之人,我想表小姐定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因而以此琴相赠,除此以外,并无任何旁的意思。但若表小姐与我计算银两,反倒是让我觉得我有谄媚讨好之嫌,而表小姐似也有要与我划清楚河汉界之意了。”
这番话说得讨巧,香锦便不再坚持,强压着心中的喜悦,将稀音琴收下,纤纤玉指抚过琴弦,便仿佛抚过自己柔嫩的心弦,心事满溢,微醺如醉。
宋夜痕淡然一笑,道:“若表小姐真想谢我,可否再为我弹奏上回在园中所奏的那首曲子?”
“绿艳红衣曲?”香锦笑微微地看着宋夜痕。
宋夜痕眉心微微有些收敛,点了点头。香锦便盈盈地在琴案前坐下,双手放上,做一个起势,拨动了琴弦。
婉转的乐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算不得非常熟练。但声声调调,徘徊在耳。宋夜痕只端正地站着,负着手,听着,眉宇间的和悦已经不见,仿佛有心事般,陷进了曲调间。但却都收敛着,尽量少些表露。香锦时不时地偷眼看他,只觉得他沉稳安然,仿如神明。
因了初次见面不大不小的一点冲突,华岫对宋夜痕颇为不满,若听见府里的人对他有赞美之词,便总要说些反对的话。后来想来想去,总是想找宋夜痕的茬,索性派了人暗中调查他的身世背景。
宋夜痕并非京城本地人士,他的家乡在流苍国北面的风荫。他在风荫时,曾是替绸缎庄做掌柜的,聪明机智,很得老板赏识。可那绸缎庄却生意不济倒闭了,宋夜痕孤身一人,索性离开风荫,来京城谋生。
来完颜府做管家,是他在京城谋得的第一份职务。
他的背景,干净得像白纸一张,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华岫查来查去,只觉得无趣,最后惟有罢手。
但华岫调查宋夜痕之事不知怎的传到了完颜松耳朵里,完颜松知道后对华岫又是一番训斥:“你当真以为为父年迈昏花,不懂用人之道了吗?我请得他入府来,便早已经将他调查得透彻,无须你再花心思,事情若传出去,人家又会说我完颜松不懂如何管教自家的女儿,任由她总是做一些身为女子不应当做的事情!”
华岫受了那番训斥,心中郁闷,那日却看香锦在荷塘边抚弄着她的稀音琴,而宋夜痕便在一旁惬意地听着,微风习习,彼此笑容缱绻淡雅,同华岫自己的愁眉苦脸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甚至有点似是郎情妾意、神仙眷侣了。
华岫觉着刺眼,便要过去,紫琳却拉着她:“小姐,若是又伤了和气,老爷免不得还要责骂,倒不如避开的好?”紫琳说罢,华岫怔了怔,又看看不远处的两人,那眉目传情旁若无人,她嘴上冷哼一声,一拂袖,便悻悻地走了。
再过了两三日,华岫在月翁亭里摆了一桌酒,十二道四方名菜,红绿蓝紫,交错镶嵌,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华丽的拼盘。正中一只青铜的酒壶,线条婀娜,亭亭地立着。华岫便懒洋洋地倚在桌边,漫不经心低头拨弄着指尖的蔻丹。
路过的丫鬟家丁们不明就里,纷纷猜测着这位刁钻的小姐不知又在玩什么把戏,有眼尖的看到紫琳从小路过来,急忙跳上去一把抓了她,问道:“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呢?”紫琳道:“小姐要宴请三管家!”
小姐宴请三管家?
这话一出,立刻就像生了翅膀似的,瞬间飞散开了。紫琳款步走入月翁亭,对华岫道:“已经跟三管家说了,他答应随后便来。”
“好得很!”华岫从石凳上跳起来,摩拳擦掌,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借以舒展,没过一会儿宋夜痕真的来了。远远地,只见一名男子穿着藏蓝的衣裳,身形修长挺拔如青松,一步一步,款款翩翩。
阴冷的晚冬,四周灰暗萧条,他却仿如提早到来的春风,一举手一投足,都带来和煦温暖,暗香浮动。
华岫又有点走神了,还是紫琳在旁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提醒:“小姐,三管家来了。”华岫如梦初醒,宋夜痕已到了近前,优雅地一拜,道:“见过小姐。”华岫轻轻地哼一声:“今日算你还有些礼貌。”
紫琳弯腰:“三管家请坐。”
宋夜痕规规矩矩地谢过,等华岫坐了他才慢慢地坐下来,显然还有些忐忑,疑惑地望着华岫,道:“没想到小姐竟然备了这样丰盛的酒菜,夜痕实在惶恐。”华岫微微一笑,向紫琳递了个眼色,紫琳便替他们各自斟了满满一杯。
华岫道:“我可不是真的约你来享受海味山珍的!”
宋夜痕愕然:“那这是……”
“本小姐要跟你斗酒!输了的,便要受惩罚!要按照赢家说的去做,你敢是不敢?”华岫挑眉,似胜券在握的样子。宋夜痕微怔,但旋即低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