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寒翻身下马,不顾天寒地冻,跪在雪地间冲楚朝晖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轻蔑地抬起眸来:“这是儿子最后一次给母亲行礼,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往后一拍两散,各凭本事。”
一跃身,苏暮寒轻盈的身形在雪雾中腾空而起,稳稳落在墨离背上。他手中泛着寒光的宝剑也同时挥动,那件承载着他许多回忆的四合海浪纹大氅从身上翩然滑过,衣襟的一角如蝴蝶的羽翼纷飞,缓缓飘落在雪地里。
苏暮寒横剑立马,冷冷说道:“对面军中,曾有不少往日兄弟,今日咱们割袍断义,再见面时大家便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眼见苏暮寒话说得决绝,楚朝晖心间哀痛难当。她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向苏暮寒,怒喝道:“逆子,事到如今依然不知悔改么?”
苏暮寒再不答话,将宝剑一挥,命黄捷传令下去,速往黑山口撤退。
如此对答之间,两边的士兵都听得清楚明白,若今日有谁随着苏暮寒离开,便是叛国的大罪。士兵们都有亲人在国内安身,哪里愿意行这不义之事?
黄捷领着的五千人马里头,已然有人开始哗变。他们悄悄挪动着脚步,想要回到李之方的阵营。
有两个士兵心情迫切,紧跑了两步想要离去,被黄捷的亲信手起刀落,砍杀在皑皑白雪之上。
瞧着自家将领如此凶残,本就不情不愿的五千人顿时一阵哗然。武力的镇压抵不住士兵们离去的脚步,片刻间又有几十人越众而出,往李之方的军队这边跑来。黄捷面上无光,他将大手一挥,想要吩咐就地射杀。
苏光复早对这五千人马没了信心,他黯然摇头,摆手制止道:“肯随着我们留下的人,自然个个都要忠肝义胆。那些游移不定之人,就由他们去吧。”
黑山口雪浪滚滚,两旁的路面冻得似水晶般透明,苏光复只感到彻骨的寒冷。方才苏暮寒的恍惚与犹疑,点点滴滴都落在他的眼中。
比起这五千乌合之众,他最迫切的还是要安抚苏暮寒那颗已然起疑的心。
队伍还在继续分裂,片刻之间,黄捷这边仅余了不到二千人,几乎全是他的亲信。
黄捷大手一挥,自己在前开道,叶仁青手握长枪断后,二千人马护着苏暮寒等几人,想趁李之方的队伍三面还未包抄之际铤而走险,直接往黑山口深处撤去。
母子间见这一面,大约便是永远。楚朝晖瞧着苏暮寒拨转马头,紧随在苏光复身后,望也不望自己一眼,摇摇牙也要挑起他们的纷争。
她大声喊道:“苏光复,你这口蜜腹剑的小人,假惺惺做什么良善之辈,无非欺负苏暮寒年轻。射杀苏睿的命令便是你亲口颁下,是也不是?他的父亲分明是死在你的手上,你还装什么好人。”
无心插柳,却一语中的,歪打正着说出了事实的真相。
苏光复脑间嗡得一声响,偷眼去望一旁纵马如飞的苏暮寒,只见苏暮寒置若罔闻,他紧抿着嘴唇,脸上表情刀刻斧凿一般,眸色深邃而又幽暗。
苏暮寒多疑,这些日子相处,苏光复比旁人更能窥得他的心思。若他大声开口询问,便是心里没有芥蒂,若他把一切事情藏在心底,便是已然存了疏离。
生怕楚朝晖的话再次动摇苏暮寒的判断,苏光复回头讽刺的讥笑:“夫人编故事的能力见长,苏大将军分明是死在抗战杀敌的战场上,你却胡乱攀咬了一圈,这莫须有的罪名苏某可不敢当。”
“呸,男子汉大丈夫当行得正坐得直,你敢做不敢当,十足的奸佞小人”,楚朝晖遥指苏光复:“你欺暮寒年少,撒下弥天大谎。苏光复,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你心里放不开的究竟是大周,还是你的荣华富贵。”
眼见儿子的身开一滞,楚朝晖遥望儿子马背上矫健的身姿,蓦然一阵心酸,她苦口婆心,最后一次劝道:“暮寒,放下屠刀,回头是岸,你纵然有天大的罪过,咱们母子一起承担。母亲最后求你,回来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皑皑白雪落满了楚朝晖的黑色大氅,那满头银白早已分不清是霜雪,亦或银丝,亦或边城曾经皎洁的月光。
苏暮寒最后回头一望,瞧着母亲瘦弱的身形在风中萧瑟,执拗地说道:“方才已然说过,各自相安,无以为念。”
落雪挟着寒风,楚朝晖好似还在向苏暮寒呼喊,那话却渐渐听不清楚。眼见左右与后退都是死路一条,黄捷唯有强行开道,将士兵带入积雪足有半米深的黑山口深处。
军中号角吹动,李之方带领军队呈三面合围之势,要将黄捷手上这不足三千人的军队一网打尽。黄捷领兵数年,自然晓得此时凶险。
他大喝道:“主子,紧随在我身后,咱们撤。”
小李将军岂肯拱手叫叛贼逃脱,他与手下几个将领拍马直追,想要拿下苏光复这个罪魁祸首。
第六百一十六章 悔恨
黄捷带领那两千余人都撤进黑山口飞扬的雪雾中,同样生死未卜。叶仁青单枪匹马,望着铠甲鲜明的小李将军英姿飒爽,正策马飞驰而来,心间满是释然。
他将长枪横握,立在黑山口这条仅容几人通过的小道前,无声微笑了起来。
从前杀了苏睿,一辈子良心难安。如今便拿自己这一条命来抵偿,总好过午夜梦回,苏睿一次一次走进他的梦乡。
倏忽之间,小李将军这几骑已然飞扑到叶仁青面前,叶仁青将牙一咬,手中长枪刺出,对准了小李将军的咽喉,想要来个两败俱伤。
小李将军轻轻一夹马腹,身形往旁边避让,手中弯刀顺势扫过叶仁青的手腕,迫得他回身自救。电光火石之间,扑的一声轻响,是一位沈姓将领瞅着空挡,手中长枪深深刺入叶仁青的左肋。
叶仁青不退反进,手中长枪横扫,自下而上翻转,想将那位将领挑落马下。小李将军手中弯刀早已气势如虹,一点寒光直逼他的心窝。
叶仁青勉强避过这致命的一击,小李将军却又沉肘下腕,弯刀轻轻一个回旋,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翻上来,直接划过他的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临死前的一刻,叶仁青竟然轻轻弯起了嘴角,他枯瘦如柴的身子从马背上坠落,发出沉闷的扑通声。
小李将军想要奋起直追,直插黑山口的羊肠小道,将那二千余人一举歼灭,被李之方以鸣金收兵的鼓声催回。
穷寇莫追,孤军涉险乃是行军大忌。李之方深知如今山中气候多变,不能为着区区两千人令自己人犯险。他立在黑山口的羊肠小道上,望着深及半米的雪地,还有依旧随风飞舞的鹅毛大雪,果断地将手一摆,止住了大军的步伐。
大军全速撤回,只命几个深谙山中道路的向导循着那些人的踪迹一路追踪,不必打草惊蛇,瞧瞧他们究竟去向何处。
白雪皑皑的大地,掩盖了一切丑陋的东西,看起来是那么美好,如同苏光复有些不敢摆上台面的心思,早已然在苏暮寒心中百转千回。
苏暮寒麻木地踩着前头士兵踩出的脚印,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墨离随在他身边亦步亦趋,一人一马都走得无比艰难。
很多人的马匹都丢在了这险要的山路上,由着它们自生自灭去了。面对苏光复与苏暮然的苦劝,苏暮寒固执地没有开口,却将墨离的缰绳挽得更紧。
父亲的死因,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却从来不敢往深里去想。
母亲虽然痛恨苏光复,事关父亲的死因,她绝不至于将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眼前这几个人头上。
苏暮寒晓得母亲不会演戏,那眼中似要喷火的表情凝结了多少愤怒与痛恨,她的话里便饱含了多少真实的成份。
每每提及父亲,苏光复总是讳莫如深。苏暮寒只要往深里去想,苏氏族人被父亲圈在老宅二十余年不敢妄动,耽搁了复国的大好时机,便能知晓他们对父亲的恨有多深。
苏暮寒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一不留神摔进雪地里,半晌爬不起来。墨离将前腿跪下,焦急地用嘴拱着苏暮寒的身子,发出惶急的嘶叫。
乌金艰难地挪到苏暮寒旁边,扶了他起身,拍打着他银白的锦袍上厚厚的雪花,又拿衣袖替他拭去脸上的雪水。
一丝悔意从苏暮寒心间缓缓滋生,渐渐散在他的五脏六腑之中。满口的苦涩与腥咸,叫他发不出一声话语。苏暮寒反手抱住马头,将满眼冰冷的泪水都落进墨离脖颈间长长的鬃毛。
是懊悔那一年金銮殿上无意瞧见父亲杀人?还是懊悔自己不该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更或是懊悔自己亲手斩断了一切亲情,如今只落得一个义仆、一匹爱驹。
回到帅帐之中,楚朝晖身上已然没有一丝力气。她泡在热气氤氲的大木桶中,伤心欲绝地大哭了一场。
苏暮寒与众将士割袍断义,当场抛却与她的母子情份,随在苏光复身后走得那样决绝,桩桩件件都令楚朝晖深受打击。
一路的艰辛劳累返上身体,夜间去黑山口又受了风寒,楚朝晖第二日一早便发起高热,冻得牙齿直打战战。
军医开出药方,煎了浓浓一大碗药,楚朝晖却烧得牙关紧咬、神志不清。罗绮叹息着拿银匙凿开她的檀口,将药汁一点一点喂进去。
想是求生的愿望强烈,虽然昏昏沉沉,楚朝晖却晓得将那些黑乎乎的药汁全部吞下,一口也没有吐出。
罗绮怜惜地瞧着这柔弱的女子,深深折服于她刚强的性子。想起来时慕容薇曾悄悄嘱托,生怕楚朝晖要来个与苏暮寒玉石俱焚,以此阻住他叛乱的脚步。
她请罗绮千万千万留意楚朝晖行事,不能离开她身边半步。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先保证楚朝晖的安危。
如此看来,慕容薇的一片担心有些多余,楚朝晖既然一心求生,便断然不会做出自尽的傻事。罗绮轻轻拭去她一头的汗水,就着热热的烧酒,拿了块白萝卜根,仔细替楚朝晖擦拭着身体降温祛火。
军中一片肃穆,李之方挥笔上书,将发生在边城的事情事无巨细,都呈在替给崇明帝的奏折当中。迷途知返的士兵,李之方并未深究,反而好声出言安抚,将他们编入别的将领队伍之中。
至于损失了不足三千人的军队,李之方也附上花名册,在奏折的最后头叩首请罪,直言自己辜负皇恩,请崇明帝降罪。
腊月初六日上午,这道紧急奏折便被以最快的速度往京城传送。
此时,几千里外的姑苏皇城热闹喜庆。自打进了腊月门,佳节的气氛已然十分浓郁,家家户户都在忙着预备年货、准备新衣。
打从周夫人重获自由,温婉一直陪着她住在周府,母女二人从前不敢想像的好日子,如今像一幅最美妙的画卷,才刚刚打开卷轴,还一眼望不到头。
明珠帮忙寻了干净的人牙子,温婉替周府里添了些仆从丫头,从前冷泠清清的一家人,如今的红红火火终于初见端倪。
第六百一十七章 添妆
眼看着到了腊月初六,温婉依着从前的约定,与慕容薇几个依旧在城门汇合,一早便启程去云府为云持添汝。
走时还特意说与周府里新来的厨子,晚间多准备几道好菜宴客。大家聚在一起的日子已然有限,温婉想要借着云持的喜气,大家赶在年节前也乐一乐。
想来云家桃李满天下,嫡女出嫁一定是热闹非凡的场面。几个人的车马折上山涧,却瞧见拈花湾云府的大门前,依然与平日一般车马稀疏。
今次只有云夫人带着年华与李氏夫人迎在垂花门前,云持依着规矩留在自己闺房之内,不方便出来待客。
几人寒暄契阔了几句,云夫人先告了罪,回正房去陪几位远到的亲戚,年华与李氏夫人便引领着众人往云持的云起时走去。
云起时的院落比前次过来显得喜庆,前头挂着几盏联珠孔雀纹的大红灯笼,鹅黄的穗头长长逶迤下来,在点点疏落的雪花中格外醒目。
年华手指拂过帘子上垂落的流苏,笑着开口道:“姐姐早已等候多时,方才还遣人探问,各位快请里头落坐。”
李氏夫人立在阶下,冲众人做个请的手势,依旧莞尔轻笑,不发一言。
想着这姑嫂二人往后一个是自己的小姑,一个是自己的妯娌,夏兰馨比旁人多了些客气,浅浅回了一礼,笑了说了句:“有劳嫂嫂”。
李氏夫人却依然是嫣然而笑,瞧着十分亲厚,却总是不开口打话。
联想到上次来云府小聚,李氏夫人也是这么一幅样子,从未听得她只字片语,夏兰馨心间一阵狐疑。难不成百年云家,娶进门的竟然是一位哑妻?
此时无法发问,夏兰馨随在慕容薇身后,登上那几阶木梯,进了云持的闺房。
云持瞧见众人,自然欢喜不尽,早已命人煮了梅蕊上采集的雪水,又泡了多年的老班章待客。
她的闺房内布置得喜气洋洋,窗扇上糊着百年好合的窗花,座褥与帷蔓都换了品红绘绣金线的万事如意锦缎,炕桌与高几上摆着些栗子、红枣、桂圆、花生等物,都是些吉祥东西。
云持依旧着了曲裾,整个人瞧着娴静而又高贵。
慕容薇的印象里,她好似格外喜欢这种汉服。每有重要时刻,不管旁人是怎样绣丝罗襦、湘裙曳地,云持一律是颜色庄重而又典雅的曲裾。
今日这一袭朱红底色,镶嵌宝蓝色深边的曲裙长裙,前襟上描金刺绣着芝兰富贵的花样,将云持的雪容花肤衬得格外出尘。云持发上还簪了一对玳瑁梳篦,如墨的云鬓高高盘起,素日清灵的眉眼多了几丝妩媚。
想来对这桩婚姻,云持虽有彷徨,更多的还是欢喜。
尽管离情别绪牵头,待嫁的喜气依然感染着众人,慕容薇率先笑嘻嘻向云持道贺,送上自己的贺仪。
晓得云持喜欢青金,除却一套红珊瑚的头面,慕容薇特意送了整套青金石的缀角,连同一尊青金石的海棠花盆景雕刻。
璎珞将一只只锦盒打开,请云持过目。云持欢喜地抚摸着那尊盆景,露出诚心诚意的笑容:“见物如人,日后我一定要将它摆在正房的炕桌上,时时瞻仰。”
夏兰馨与她有姑嫂之谊,出手自然阔绰。是整套老绿正阳翡翠的头面,并一块雕成龙凤呈祥纹样的和田暖玉,散发着莹润细腻的色泽。
云持亦是含笑谢过,立时便拈起那枚玉佩,亲手系在腰间的丝绦上。
温婉送的是一对掐丝珐琅红宝石花斛,华美矜贵而又喜气盈门,上头的红宝石嵌成几朵红梅,凌寒傲然开放,恰如云持的高洁之质。
陈芝华与陈盈华姐妹两人均是送出一套鎏金点翠的首饰,亦将手中锦盒摆上炕桌,笑着说了句恭喜。
及至看到罗蒹葭托她们带来的礼物,云持盈于睫毛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扑簌簌打湿了曲裾的前襟,留下点点斑驳的痕迹。
怕弄花了云持的淡妆,夏兰馨弯下腰来,取了袖中丝帕,仔细地在她眼上印了一印,笑道:“咱们素日豁达,便是分别也要笑得开怀。况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大家横竖又不是不见,何必徒增伤悲?”
“这话说得很是”,温婉经历过一番生死,自然更为通透。她拉着云持的手依依说道:“今日折柳送友,他日记得给大家写信。”
云持收住眼泪,向大家团团一福,轻轻笑道:“正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们未至时,我想的十分通透,方才却又触景伤情,真是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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