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说说笑笑,缓步入内,再细瞧里头的风景。云持所居的院落不大,遍植着复瓣的八重樱,想来花开时绯红若云,这个季节到显得有些萧瑟。
闺房也与旁人不同,是先用木头搭了一座半米高的平台,另在平台上搭建了一溜正屋,隔成东西两进。瞧着大家目含讶异,云持笑着解释:“我这闺房依山而建,这半米平台只为躲避山上倾泄直下的雨水,免得潮湿阴冷。”
踏着木阶进到里头,古色古香的玄关中空,隔断里放置着云持自己烧制的花斛器皿,另挖个一米见方的圆型拱台,里头摆着一大盆扬扬撒撒的子持年华,暗合了云持的芳名。
不晓得养了几个年头,那子持年华枝叶青葱茂盛,株株饱满茁壮,尽如执手相牵的唯美与震撼。
众人次第在两旁的玫瑰椅上落了坐,丫头奉上茶来,云持亲手捧给众人,向大家欠身示意:“夏日亲手晒的荷蕊茶,味道可还将就?”
荷蕊浅淡,口舌生香,岂是将就二字可以敷衍?今日几人聚首,却添了些淡淡的伤感。再瞧云持的样子,寡言里带着些失落,虽然面含微笑,终究暗含萧瑟,并没有多少将为人妻的喜悦。
慕容薇斟酌着问道:“子持,不晓得你的婚期如此仓促。是嫁在京中还是去往边处,如今已近了腊月,莫非要赶在年前成亲?”
云持嘴角的微笑恬柔而淡然,她唇角轻轻一牵,淡淡说道:“正是,婚期定得太急,只因家翁偶染微恙,他家里希望我早些嫁过去添些喜气,也能代婆母主持中馈,叫老人家歇了身上的担子。”
听这意思竟有冲喜的味道,云持口中的家翁绝不是偶染微恙那么简单。
百年姑苏云家,风声自然显赫,怎会舍得女儿如此出嫁?莫非她那夫家声名显赫,云家无法转圜?夏兰馨轻轻咬了咬下唇,闷声问道:“你未来的丈夫也是这个意思?”
尤记得慕容薇的生辰夜,她与云持共居一室,云持不经意间说起自己的未婚夫婿,话中虽然怅然,却坦言两人确是一片真心,彼此相许。
若真喜欢一个人,又怎舍得她如此委屈?瞧着云持轻轻点头,夏兰馨心中如同被一团棉絮堵住,有些喘不上气来。
各人有各人的宿命与缘法,夏兰馨虽然爱惜云持,却只怕问多了徒增她的伤感,唯有紧紧握住她的手劝道:“既然彼此真心,早些出嫁也没什么关系,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随声附和,罗蒹葭到促狭一笑:“子持如此闷闷不乐,难道是婚期催得紧,怕云夫人的嫁妆备得不齐?”
云持扑哧一乐,面上添了红霞,拿着帕子要甩罗蒹葭。到底是一群妙龄少女,叽叽喳喳说着玩笑话,云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
午宴与晚宴都开在云持房里,为着这些女孩子开心,云夫人并不坐陪,只了人前来问询,只言道准备不周,请各位多多包涵之类。
少夫人李氏也只是中途露了个面,领着人送了些新鲜的瓜果与点心过来,向大家友善地一笑,便极有涵养地退去。
瞧着少夫人临出门时,身旁的仆妇替她罩了件大红雪羽缎的斗篷,云持侧身问身后的丫头:“外头难道落了雪不成?”
丫头曲膝回道:“正是,今冬第一场雪,虽然小了些,却似扬尘一般。”
云持推开窗户,就着廊下几盏灯笼暖黄色的光芒,众人向外头瞧去。落雪果然如细细的扬尘,轻柔而又静谧,伴随着轻微的沙沙声,已然在疏落的小径上落了薄薄一层。
八重樱浅褐色的枝丫上,添了些白雪剔透的晶莹,到比来时更加好看。
如今没有长辈们约束,云持又有意与大家尽情欢乐,夏兰馨便借酒提议,重新将夜宴开在暖阁。
瞅着大家齐声赞好,云持嫣然一笑,命丫头先去笼起火炕,重新备下酒菜,再着几个丫头去取园子里梅花上的雪水,几个就着银吊子现烹茶喝。
酒至酣处,云持命丫头抱了来自己的瑶琴,盘膝坐在琴台前,纤指一扬,奏起了古曲《高水流水》。琴音动听,亘古的情谊在雪夜中缓缓流淌,传得格外遥远。她暗喻自己是伯牙,在座诸人便是她的钟子期。
今夕何夕,良辰美景相对,一转眼,大约便是各自陌路。
云持琴音一落,遥遥的雪夜里竟又有琴声传来。比云持的更加底蕴浑厚,琴音铮铮如余音绕梁,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
今日始知人外有人,往日听夏兰馨的琴声,只觉得是天籁之音,再闻云持一曲,更是惊为天人。却都不如今夜这一缕远远传来的《广寒游》,声声动人。
第五百九十八章 鸿门
那一阙琴音如高山流水,又似空谷幽兰,不知不觉间便拨动了每个人的心弦。
直待琴音袅袅消散,众人余韵未尽,云持才淡然笑道:“是二兄云扬。”
慕容薇曾听夏兰馨提及这位白衣胜雪的男儿,并未见过真人。想来琴音如此,人品必然高洁贵重,大约有些魏晋之风。
杯中酒渐寒,云持命丫头重新烫过。上菜的间隙,大家各自避去后头更衣。
夏兰馨借故与云持同行,两人在洒盐飞絮一般的雪花中独语斜栏。
夏兰馨轻轻问道:“昔时阿薇生辰,你曾劝我说,幸福要靠自己追寻。也记得当日你曾说与那位未婚夫婿是真心期许,为何如今嫁期在即,却又如此不快?”
雪越下越大,云持伸手出去,采撷外头飞舞的雪花,轻轻踟蹰间,依然是淡淡的笑容:“并不是因为要嫁的那个人不快乐,只是觉得山高水长,舍不得大家,也舍不得拈花湾。姐姐也晓得,子持往日足不出府,从未想过在家的最后一年能交到你们几位真心的朋友,因此愈加不舍。”
这几个人都是通过夏兰馨认识,矜贵如慕容薇也好、恬柔如温婉也罢,还有与她同样出身书香门第的陈芝华与沉默寡言的罗蒹葭,大家在一起,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
云持了然地明白,离开了这里,往后的日子便是如履薄冰,再不会有这样的兹意。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不会再有人能与自己成为闺中密友,彼此毫不设防。
眼望夏兰馨,她眼里流露出由衷的谢意:“兰姐姐,你不晓得过去的这一年我过得有多开心,多谢你。”
几片灵动的雪花飞舞,落在云持纤长浓密的睫毛上,像一翦闲云与溪月般恬淡。云持轻轻眨眼,那雪花似是翩然飞舞,又倏忽不间,只将笑意渲染在她精致无瑕的素颜之上。
夏兰馨有些爱怜地挽住她的臂膀,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无从开口。
云持回房换了件樱花粉的小袄,系着雪白的罗裙,腰间束了大红的丝绦,再重新回到席间,脸上已然多了些欢娱。
设在堂下的碳烤架子上,新鲜的孢子肉散发着浓浓的香气。丫头们快手快脚地拿银刀削成薄片,再洒上秘制的辛鲜佐料,呈到每个人面前。
云持拿银签叉起一片,向慕容薇等人顽皮一笑,双眸清澈如泓。她娇笑着开口道:“今日设的可是鸿门宴,在坐的诸位都要留下点儿墨宝,才能出得这门”。
陈芝华亦拿手中银签拨弄着孢子肉,选了片肥瘦适中的品尝鲜味,笑着接口道:“既有鸿门宴,为何瞧不见项庄舞剑,只有子持抚琴?”
想是佳期将近,陈芝华脸色光华流转,显得比往日娇丽。一开口也是妙语如珠,逗得众人忍俊不禁。
云持以帕掩唇,姗然而笑,脆声说道:“可不就是拿抚琴当做舞剑,显得更为附庸风雅?在坐的诸位,可都不要吝啬。”
前日送去各人府上的帖子,都附赠了一张云持自绘的小像,那是自己留给这些知交好友的念想。
云持从未想过,留在西霞的最后一年,自己能与慕容薇等人相交,更与夏兰馨那样投契。多希望自己能在云家多留几年,与夏兰馨、与她们一起细数流年。
命运使然,分离得来得如此突然,让云持猝不及防,却又无力推脱。
云持立起身子,向在坐诸位浅浅一福:“在座都是挚友,我也不说套话。想来兰姐姐已然告诉大家,我的婚期定在腊月二十九。因夫家路途遥远,初七那日便要启程。姐妹一场,子持何德何能,得各位倾心相待,已然喜不自胜。”
说到此处,云持声音微微哽咽。她饮了杯热茶,重新绽放笑靥如花,又缓缓说道:“嫁期仓促,还要劳动各位姐妹添妆,子持十分过意不去。前日已然送了诸位姐妹一幅自画像,原是抛砖引玉,想问在坐的诸位,每人要一幅你们的自画像。日后相见不易,也好睹物思人。”
命丫头重新置了书案,铺下上好的丝绢,云持将袖子一挽,亲自研墨侍候。她含笑问道:“哪一位先来?”
夏兰馨应声而出,从笔架了取了只细细的狼毫,立在案前嫣然一笑:“说来惭愧,平日舞刀弄棒多些,这提笔做画,当真有些勉强。”
话虽如此,却寥寥几笔,勾勒了方才与云持廊下静立的场面。
两个人都是侧颜,夏兰馨鸦鬓半挽,一双杏仁大眼格外传神。云持掌心向上,微微仰着头,似是托着几片飘雪,神情分外灵动。
待搁了笔,小丫头将画揭去,晾在临窗的大炕上,云持再重新铺好一张薄绢,慕容薇也不谦让,越众来到了案前。
于她最深刻的印象,是那一日云持在诗笺会上的抚琴。
一身曲裾锦衣、风姿翩然的云持指尖轻扬,恍若谪落人间的仙子。那一日她以几联妙句夺得魁首,面对众人的盛行颇为宠辱不惊,的确有些“行到山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超然脱俗。
慕容薇笔走龙蛇,将那一幕还原。在云持的身后,添了自己倚阑听琴的身影,她眸色低睑,一双美目中饱含了深深的不舍。
一重倩影,一重回忆,每一个人的笔下都记录着美好的曾经,待陈芝华与罗蒹葭画毕,云持将几幅画像拿在手中,眸间又添了些璀璨晶莹。
就着丫头刚添热好的花雕,她向大家含笑致意,一口便饮尽了满杯。
众人齐齐相约,初六那一日一早,还要齐来云府替云持添妆。
罗蒹葭虽是未婚,头上却顶着寡居的名头。这样的身份不吉,初六那日自然不方便前来。她向云持婉转表达了歉意,只道会请夏兰馨帮忙送上贺仪。
酒至酣然处,云持身边的小丫头不知何时悄悄立在她身后,附耳轻言了几句。
云持微笑颔首,向夏兰馨自自然然说道:“二哥已然请得父母允准,想请兰姐姐移步听雪楼说几句话,我已然替你应下。”
第五百九十九章 去国
自听到云扬那一缕琴声绝美,早将夏兰馨心弦拨动。
如今听了云持的话,仗着在场的都是挚友,夏兰馨虽然面色红如丹霞,却毫不扭捏做作。她大大方方立起身来,向众人道了句抱歉,接过小螺递来的大氅披在了身上。
由几名小丫头掌着灯一路护送,夏兰馨自己撑了把雨过天青的绸伞,踏着木屐走过一段六棱石子铺就的小路,远远望见了伫立在一片雪色里的听雪楼。
楼前的芜廊下,燃着两盏雪青色的兰纹松茂长青六棱宫灯。淡淡的灯光下,正是云扬长身而立,一片剪影投在淡青色的纱屏上,整个人亦如雨后初晴的天空,空而又清新。
瞧着夏兰馨手扶那扇雕花木门,静静立在眼前,云扬倏然微笑,又如点燃了一方晴空。夏兰馨面前蓦然一亮,有着如沐春风的沉醉,冲云扬露出倾心的微笑。
夏兰馨收了伴伞,两人沿着芜廊前行。云扬顺手接了夏兰馨手上披风,命小丫头替她搭上熏笼。
听雪楼的构造与云持的闺房有几分相同,下头也搭着半米多高的木头台子。两人沿着木梯拾几而上,来到宽敞的花厅。
花厅里摆着架鸡翅木听涛观雪的牙雕屏风,地上铺着厚厚的雪青色毡毯,窗下摆着黄花梨的长几,搁着一套雨过天青的骨瓷茶具。再不远处便是云扬的琴台,想是方才他便在此处抚琴,琴音远远飞绕,传入云持闺房之中。
云扬将夏兰馨让在长几上首,自己坐在了她的对面,优雅地执起案上的七瓣莲纹壶。
银吊子上烹着玉泉山水,如今刚刚三沸,云扬熟稔地洗杯泡茶,将一杯散着热气的香茗奉到夏兰馨面前。
云夫人已使人瞧过日子,只待过了新春佳节,便要再登阁老府的大门请期。如今两人纵然私下会面,亦是云夫人首肯,更有丫头仆妇侍立在堂下,算不得私相授受。
云扬的声音温柔而暖心,一开口便如羽翼滑过湖面,在夏兰馨心上投下淡淡的涟漪:“兰馨,我要替子持多谢你。”
夏兰馨轻轻咬了咬下唇,脸上浮起真切的笑意:“子持已然谢过了,她本是我的好姐妹,你这谢意颇为多余。”
云扬的笑容亦如霁雪初晴,暖暖说道:“你如今还不晓得,你给了她怎样的欢乐。等日后有机会,我定当亲口告诉你,可惜现今还不是时候。”
有些事,唯有等到夏兰馨成了真正的云家人,才能向她吐露。云扬只是温柔地将闻香杯递到她的手上,再满含着笑意看她饮下。
若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云扬从未想过,自己会与西霞的阁老首辅府中扯上关系,更想不到,私底下的夏兰馨是这般善解人意。
他的斯文与她的英武,他的秀雅与她的娇憨,哪怕是简单的一颦一笑,两人都是那么完美的契合。
再将夏兰馨面前的兰纹骨瓷杯注满茶水,云扬温柔地抬起眼眸,沉醉地看了夏兰馨一眼,歉然说道:“子持出阁,我做兄长的要去送嫁。这一来一回,上元佳节的期许只能落空。不曾想这一次允诺你的事情,就要食言。”
本是约了这个上元节,夏兰馨悄悄溜出家门,两人沿着玉带河的下游观灯。如今佳节渐近,云扬却不能履约。
夏兰馨心上虽有小小遗憾,却也替云持欣慰。觉得能有云扬送上一程,这二十几天的路程不至于太过冷清。
此次云持婚期定得仓促,大约云家人也措手不及。夏兰馨低低问道:“冒昧问一句,云持的夫家,她那位公爹是否病情颇重?若不然我去求求蒹葭,瞧能不能请动罗讷言出面?”
云扬缓缓摇头,沉默半晌,方叹息着吐出一句:“病入膏肓,如今不过以野山参续命。纵然扁鹊再世也救不得,何苦要罗大夫旅途辛苦?”
云扬的意思,其实云持这一场婚姻竟连冲喜也算不上,只是她夫家等不得儿子守孝三年,才必要赶在老人家咽气之前抢先办了婚礼,因此才急急定了吉期。
原来云持一嫁过去,主持的第一件大事便会是自己公公的丧仪。夏兰馨分明替云持不值,向云扬抱怨道:“平日金尊玉贵,子持又是那样安娴的性子,府上如何舍得这样仓促?我心里实在替子持委屈。”
云扬微微摇头,侧颜更是异样的俊美,他将夏兰馨的手包容在自己的掌心,缓缓说道:“子持没有委屈,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她如今只是不惯。待咱们成了亲,我自然一五一十向你述说,现今真得不能。”
大家族都有些难言之隐,百年云家独居浣花湾,自然也有说不得的秘密。晓得云扬难为,夏兰馨并不强求,只认真说道:“我信你。”
算算路程,云持要在腊月初七发嫁,婚期却定在腊月二十九,这一路必定山水迢迢,夏兰馨小心地问道:“未知子持嫁向何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