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佳人和风清嘉相视一笑。
明束素回到书房时,已经快到夜里。
月亮挂在天上,晦涩不明,再过一两个时辰,她才会明亮许多,若是不下雨,应该还有几颗星星陪着。
风清嘉果然等在那儿。
明束素昨天开始就特地让人备了提神的汤,回来后就自己去取了,此时一并提了进来。
“准你一同用,只管坐下来就是。”
明束素挑眉,抢先开了口。
风清嘉原要行礼,上前拿过东西,现在只得搁置动作,坐在那儿不动。她从来不肯让明束素做这种下人做的事情的,不过明束素下了令,她便不能违逆。
明束素不用蜕变也能有这种命令人乖乖听话的本事。
风清嘉想起明昭华的那股气势,再比对明束素的,不由得莞尔。
明束素很快摆好了碗勺,又盛了汤,推在风清嘉面前,存心不让她先说别的。
风清嘉板着脸先尝了两口,汤正暖,清甜的味道,下了喉慢慢却厚起来,她记得这是姑姑曾开给明束素的药汤,最后两分气也消了下去。
换做以往的风清嘉怕是要忍不住微笑,幸而她蜕变后好得多,还得以维持那张严肃面孔。
直到明束素伸出手指闲闲地解开她的面具。
“先生,而今束素的气运如何?”
“扎眼。”
风清嘉闷声道,而明束素开始逗弄她的耳垂。
越发过分。
“皎儿心中已有应付那班士子的对策了?”
明束素饮汤,目光却一瞬不移,饮尽时,刻意舔她的唇角。
风清嘉瞪了她一眼。
“确有了,不过王爷下次再如此莽撞,有也变没有了。”
明束素拿开了手,坐到软榻上。
风清嘉松了口气,立起来收拾碗勺,归整好了,明束素便把她拉进怀里轻吻。
“还以为你该为赵儿姑娘说我一顿。”
明束素假装委屈,她的唇角却忍不住扬起来,旁人总说她这般笑时像是内心算计着什么,但风清嘉知道她真盘算时或笑得更美更灿烂,或全然不笑,而非是这样带着些腼腆。
她是真笑。
“你若是杀了她,于公于私,我都会狠骂你一顿的。但她现在还安好无损,当着熊夫人,我为何要说你?”
风清嘉被她安抚得轻松起来,便任着她亲,只是按住她的手。她们有正事要谈。
“吃什么飞醋。”
明束素轻哼了一声。
风清嘉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却没法笑。她用指尖把那请帖够了来,敲着明束素的指节。夹在中间的帕子软软地摊开,明束素看得一清二楚。
一首情诗,用得是熊赵儿的笔迹,墨还新,该是风清嘉之前写的。
而那抬头,赠给的人写的是明子元的字。
“你大可在抗议的热头上公开赵儿旧时绣的帕子。她离开苍平嫁入熊家时候,子元已经及冠,时间上没有疏漏。如此,旁人就会把目光放在永安王爷和熊家夫人的秘密恋情上。熊梁怕要气疯,和明子元的关系也会跌落到谷底。”
风清嘉道,明束素见惯了这种手段,却是第一次见风清嘉这么做,她霎时觉得血液冰冷,下意识地看向风清嘉,只望见冰冷双眸,有如蛇瞳。
明束素记得有一张压在梨花酒下的字条,告诉她,不要相信风清嘉。
蜕变后,性格会变。
风清嘉对她亲口说过。
“我以为先生不会使这种手段。”
明束素僵在那儿,她才是惯使阴谋的那个,不是么?
但风清嘉把赵儿当年绣的帕子保留了那么久,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利用她,这。。。。。。
“熊夫人会身败名裂,不得不自杀,孩子也没有好下场。”
“你在乎这个?”
风清嘉拉过明束素的手,她自己的温度很低,而今便有拿明束素身体取暖的习惯。她许自己再这么做一回。
“风家屹立这么久,不是只靠阳谋的。若我无意把这帕子落在你手边,你会做同样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明着说出来?”
风清嘉很缓慢地亲吻她,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直到明束素抿了唇。
“我要你看清楚现在风清嘉是个怎样的不择手段的人。”
她这么说着。
“之后我会公开站出来支持明子元,他少了治夏的势力,没有我很快会站不住脚。”
那样明束素最多得到勤王的名声,势力很快会被明子染收回。而她们需要更多的时间,让明束素的势力增加,让明子染被商家控制得更加彻底,导致民间纷议。
是,风清嘉要她名正言顺地登位,而这需要时间。
明束素抬头望了眼皎洁的月亮。
风清嘉为了她不择手段,这才像是梦,可她竟难过极了。
恍恍惚惚,她走出了书房。
而风清嘉想,她终于把自己亲手给明束素编造的美梦毁了。
然后她把那帕子烧得一干二净。
自此君臣,而非你我。
时年九月,治夏州士子聚集在首府县学府外抗议。盈王三日后,等来天子令牌,正式收编治夏军队,抗议随消。
时年十二月,永安王以廪余、鲁圣二州为国土,廪余新政县为新宫,称仁乐帝。明子染、明束素各占二州,与之暂时僵持,环岁州排除在外。
然而,剜族撕毁和平协约,年年骚扰绛雪百姓,盈王明束素不得不分散军力,守护绛雪,朝野多有赞颂。周尧风氏一分为二,以风白鹤为首公开支持明子染,以风清嘉为首公开支持明子元。仁乐帝明子元依据孔家堡内器械图,造出大量精密武器。
由此,三足鼎立之势乃成。
时间并不停歇,晃晃悠悠,一转眼就过了三年。
风清嘉一日从午觉中醒转,才发觉王霁还有两日,便该及笄。
她该去贺喜。
第82章 重遇()
明束素记得王霁的生辰,记得风清嘉当时给她买的新衫,记得重山下着雪,街市上的各色灯笼,腊梅的香气从远方飘来,偏淡而冽,一丝一缕地缠绕着衣角。
她最后选定在宴席开场前一天到重山上去,帮忙准备。
明束素的名声因着对抗外族与叛乱的皇弟,日渐盛起来,有了功高盖主的意思。幸而明子染的皇宫里仍是一团乱麻,三年过去,他始终没法摆脱商家的桎梏。皇后的身体时好时坏,明子染也就时好时坏,始终无力来对付明束素。
倒是皇女明少沫给明束素去过几封言辞恳切的信,又时常在仍支持明子染的州府巡回,尽管刚及笄不久,却极有继承人的模样了。
又是冬天,剜族提早些收了兵,让两方百姓都能过个好年,隐隐露出求和的意味。尔玛女王的手段越发纯熟,惹得怀疑越少,身为同盟的明束素也就更轻松。
她仍觉得当初冒死和剜族做的交易极值得,就似她突袭治夏州一样,但明束素近来的举动稳重多了,她准备好了。
她们该重聚了。
这三年来,明束素并非少与风清嘉交往,见面不合适,她们便时常书信往来。只是明束素从纸上触摸不到半点热度。
皎儿不与她提任何不需要知道的事。明束素于是也不提。
有时候,明束素觉得她中意极了风清嘉的倔气和傲气,她就是能这么断然地拒人千里,甚至与她一板一眼地谈论得到天下后该如何分利。可有时候,明束素宁愿她的先生多犹豫一些,这样她似乎还能假装风清嘉从未蜕变过。
明束素害风清嘉提早整整两年的蜕变,她就得承受早两年失去风清嘉的痛楚。
这就像是,她在那儿,可她又不在那儿。
蒹葭伊人,在水一方。
寻不了,觅不得,放不下。
又有什么办法?明束素暗暗自嘲,她要的是江山,不是么?
“能到重山上去是极难得的。晋氏轻易不见人,又有雪狼群守着,最大的那匹有几层楼高,年岁比底下的县城还要久。”
楚佳人对着尔玛低语,明束素走在前面些,她是识趣的。
最前面则是一匹雪狼,正乖巧地领路,为了防止颜色与周围融为一体,脖子上还拴着亮眼的红绳,绳上串着金箔片,书着“晋”字。
楚佳人往年是在剜族那儿过的,她每每在新春时鼓舞一番士气,然后就偷偷潜去敌对的情人家快活。楚无用也偷着跟过去一次,对剜族姑娘念念不忘,只盼着两族和平了,去娶走心仪的美人。
不过,今年听说王霁及笄,楚佳人不知为何来了兴致,说要让尔玛见识一下朱朝人的及笄礼是什么模样,便携着伴侣跟住了明束素,顺带着春典也在绛雪过。
“我喜欢那拴狼的绳子,改日也给你做一条。”
尔玛咬着楚佳人的耳朵说。她坚持穿着剜族的传统服饰,但皇冠太惹眼,还是摘下了,只戴着一条红宝石项链。
“要是不够,就给那些想在你卸下楚家家主之位后娶你的世家公子们每人送一条,上面就写,‘剜族王后,肖想者死’。”
“你倒是消息灵通。只是漏了,还有不少姑娘也想着本将军呢。”
楚佳人低笑,瞟了眼走在前面的明束素,知道是她告诉尔玛的。
她早习惯了那些求亲的信,有几个确实颇为长情,条件也不差,但自遇见尔玛,她确是不作别想了。
那狡猾的明家崽子,自己感情生活不顺利,就想着让她也这样。
十足坏心眼。
“不过,在我眼中,世间只有一位美人。”
楚佳人的声音落在雪上,有些轻,可尔玛听得清清楚楚,脸忍不住红了。
明束素默默加快了脚步。
她嘴里含着姜片,身体却怎么也热不起来了。
重山上还是老样子。
漫天冰雪,房屋简朴坚实,人不多,可秩序井然。
见她们上来了,也不多看一眼,多说一句。
雪狼在原地坐下,随意地抖了抖身子,明束素身上穿的厚,又不比那一双习惯冷天的人身手敏捷,没躲开便被溅了一身的雪渍。
明束素叹了口气,把最外面的披风摘了下来,报复性地给雪狼披上。那狼歪了头,耳朵软乎乎的,配上火红的披风也没什么霸气。
明束素就忍不住笑了。
晋采乐就是在这时候到的,她拔高得很快,现在已经比王霁高一些,容貌秀丽,比起姐姐来也不差多少,只是瞧上去更单纯温和些,眸子里仍一派天真。
“明姐姐,楚姑姑,尔玛姐姐。姐姐在霁姐姐那里,帮忙打扮之类的,走不开。”
晋采乐认真地数着人头,然后解释了一下晋采雅不在的原因。她是用着山下的官话说的,熟练流畅,但仍有些重山上的口音。
等说完了,她就盯着尔玛看,这服饰和人都是没见过的,好看是好看,只是为什么会有那些夸张的花纹呀?
“采乐,你该叫尔玛姑姑。”
明束素一本正经地道,话是对晋采乐说,但她却冲着楚佳人眨眼。
“结了亲的,自然是随着辈分大的那位一起叫。”
尔玛登时皱了眉,她和晋采乐一样,不太懂朱朝人的称呼规矩。
叫老一些也没什么,她又不嫌弃楚佳人,尔玛想。
“是这样不错。之后盈王也该尊你一声姑姑才是。”
楚佳人笑着安抚尔玛。她应付着政事也有十几年,即便不擅长,但也不差,这点口头陷阱,自问落不下去。
“尊称自然以地位为准,女王便是女王。”
明束素挑了唇角,她当然不是会挖坑给自己跳的人。
“将军便是将军。”
楚佳人愣了一下,这时候晋采乐该插话说领她们去住的地方,可她并不懂。
气氛稍稍尴尬起来。
雪狼低低地叫了一声。
晋采乐眨眨眼睛,她走到雪狼面前,低下身子,仿佛在和它交流。
“她听得懂?”
尔玛悄声问楚佳人,明束素却没动弹,脸色一僵。她脱了外面的披风,常理推测来,这反应当是被冻着了。
“清嘉姐姐到了。”
晋采乐说,她摸着雪狼的耳朵,先按着之前的说辞同样解释了一遍,然后看向尔玛。
“不,我听不懂,只是发觉她很高兴,因为有同伴来了。但她听得懂我。姐姐能听懂,她还会说呢。”
果然,又一匹雪狼上到了重山。它活泼多了,跑上来了便和先前那只披着红披风的玩到了一起。几声脆响,上好的布匹便撕裂成条,缠住了两只狼的脚踝,像是月老红绳。
“阿史那才有的本事。”
风清嘉走的很慢,她裹得比明束素还要厚实,长发上沾着雪,眉毛上也有,只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露出来,里头的水波不知怎么的就漾到了明束素心里。
春水初生,春林出盛,春风十里。
明束素想。
“阿史那?”
尔玛念叨着,她是见过风清嘉的,大大方方地一笑便算打过招呼。
楚佳人给她解释,那是重山上的话,意思是苍色的狼眼,也暗指狼族的领袖。
“先生来得正巧。”
明束素道,她等到风清嘉和其他人都简单地打过招呼,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我极怕冷,怕在路上行得慢,所以提早来了,在这遇上,也是天意。”
风清嘉道。
她语气温和,可看上去比三年前还要冷淡。
晋采乐此时想起来带路的差使,她走在了前面,风清嘉和明束素仍是按着前一次上山的安排,应当是同住的。
尔玛和楚佳人倒是有两间,楚佳人想着可以匀一间给风清嘉,省得她们尴尬。
她往后望去。
明束素正从怀里摸出姜片来递过去,而风清嘉没出声,就着她的手把姜片含了进去。
楚佳人于是恨恨地想,她都是快卸下担子的人了,瞎操什么心。
“你很暖。”
风清嘉含糊地说,眼神软软的,明束素的目光扫过她周身,有些疑惑,这是冻迷糊了?
明束素这么想着,把风清嘉拉进了屋子里去,还不小心弄熄了火。
“时间过得真快。”
晋采雅轻道,她给王霁慢慢地梳着头发。之前已经弄散过好几次,但她们都不着急,明日才是及笄礼。
“马上就是该出嫁的年纪了。小粽子。”
王霁的眼睛闪烁着笑意,她裹得是挺厚的,而手拿起胭脂随意地在桌上画棋谱。而镜子里面的人,她几乎快认不出来了。长得有些像。。。。。。黄半夏,只是看起来更机灵美丽一点儿。
后面的是晋采雅,看上去冷的像一块冰,但其实挺软和的。
有些事,她就暗自这么弄明白了。就像是黄半夏为什么执意要救她,又为什么突然消失,但父亲却出现了。反正她在重山上没什么事做,只每日去泡泡温泉,也就活到了今日。
晋采雅和晋采乐合力给她雕了棋子和棋盘,可王霁更多时候假装自己在下棋,并不真下,她只是发呆和思考。除非晋采雅或晋采乐和她一起下。
王霁喜欢重山,喜欢重山上单调但是简单的日子。
在廪余更好些,因为暖和,也有更多的人,可重山很好,她喜欢这儿,喜欢同晋采雅和晋采乐在一道。
“听见有两声雪狼叫,人应该快齐了。”
王霁道,她的指尖在格点上移动,晋采雅偷盯着看,一不小心又弄散了头发。
她尴尬地笑,低下头让王霁捏一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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