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知道?”
明束素冷不禁地问。
知道她在意的不是那糟老头子,而是随他埋葬的秘密。
她神情有些紧张,便盯着风清嘉的侧脸瞧。
那儿可真美。
先生睡着的时候,会习惯性地遮住半张脸,所以明束素见过最多的就是她的侧脸,但她怎么也看不够。
这挺奇怪。
她是最受宠的皇女,尽管没人把她当作皇位候选人那样谄媚、忌惮并尊重着,但明束素总能见到所有人的正脸,那上面有时真有时假,精彩极了。
她不需要偷偷地看任何人,独独喜欢这么看风清嘉。
她的先生就应该是被万人仰视的。
“晓得什么?你母亲的事?”
风清嘉转过脸来,她仍戴着面具,右眼被遮掩着,而左眼里是惯常有的温柔的光。
明束素点了点头。
冰雪聪明。
“我不晓得内情。”
风清嘉顿了顿,她自觉这句话说的多余,索性沉默下来,让明束素自己先琢磨“内情”这模棱两可的字眼。
一言说错让风清嘉难得焦虑,她把笔杆子拿起来,又放下,那仍是周尧笔,如同楚家的一样,想来采买的理由也一样。
她不该如此说,但仿佛又应该。
先生话里什么意思?
她怎么可能知道内情?母亲的贴身侍女到死也没多说一个字。
风家。。。知道些什么?他们把宝押在自己身上,有几分是因明束素强争来的,有几分是看风清嘉的脸面,又有多少分是早早的算计好了?
“孔老爷子必然知道些什么。”
明束素没有看风清嘉,只是把这句话重复了两遍。
或许是指死去的老人未曾对她透露过半个字。
风清嘉一下就明白了,她忽而气闷。
明束素果真一点也不想疑她,即便已经起了疑。
这很好,却也很不好。
“或许,他不曾表露过。”
风清嘉说。
明束素下意识握紧了手心,她当然想把一切问清楚,突然出现的子元是否和风家有关联,急着离开孔家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有风清嘉为什么要说她不知道内情。
这样的不知道,明明就是知道,先生若不想她问出口,大可不说那句令人起疑的话。
“若是他不知道,这世上也没有别的人能知道了。”
明束素说。
风清嘉安静着,没有催她,明束素却如坐针毡。
从来都是她推着先生走,这一回,明束素想她该歇歇了,这般多疑没有好处,尽管多疑让她安然活到了现在。
“是。”
风清嘉说。她都看在眼里。
这是她唯一没有教好明束素的地方,也是她们僭越礼教的根基——明束素无条件地相信风清嘉,仿佛风清嘉不可能对她算计。
风清嘉不知道她是何时种下的因,只知道这果实注定让她们苦痛。
她非圣人。
“这三个地方来不及都去,只能挑两个。”
风清嘉指着画圈的地方,她反握住了明束素的手,发出一声该有的叹息。
“看运气了。”
是,看运气了,风清嘉骤然起的心思又淡了下去。
明束素既然要这般盲目,那便如此。
前尘早定,她何苦多为?
“祠堂,酒窖。”
明束素最终决定,风清嘉把那纸卷起来烧成灰,然后自然无比地把笔放回原位。
距青彦约定回来的时分还早。
明束素想起风清嘉之前在打斗中必定耗了许多力气,又受过伤,即使表面好了,内里仍需要休息,她便央着风清嘉去睡。
风清嘉乖乖躺在了床上,这间屋子里自然是有两张床的,但明束素仍是挤在了她身边。
她们手足相抵。
“许久不见子元,他长大了。”
风清嘉低声说着话,她想起以前总跟在明束素后头的小皇子,粉雕玉琢的小机灵鬼。
明家的孩子似乎都早慧些。
明束素那会儿长得很快,似乎没过多久,她们初见时的衣裳就穿不下了。
“你我之前也许久不见,先生却不这么说。”
明束素往里靠些,风清嘉闻到酸味便伸手拉她,她又闪开了。
“见面时还装作不识。”
“子元一直是个孩子,我瞧他现在成熟了不少,盈王殿下倒是一成不变,不管什么事心里都记着,自然是没长大了。那时下雨,我又眼睛不便,一时被容光闪花了眼,不免走了宝,你。。。体恤些?”
风清嘉嗓音带了倦,有刻意讨饶的意味,她又伸出手去,慢抚着明束素的长发。
明束素不躲,也不言语,只拿小指一点点勾开风清嘉的面具。
她不怀好意地笑笑。
风清嘉脸陡然红了,闪电般把手收了回去,翻过身就打了个呵欠。
明束素却不饶她,心里头的疑虑早压了下来。
可风清嘉提的话头不好,她若谈谈天,谈谈治病的小霁儿,明束素就放她去睡。可她偏要扯上那个小男狐狸,明束素忽然就多了许多想要折腾风清嘉的坏心眼。
稍稍累些,在马车上好睡一会儿也不失为解决方法。
明束素在风清嘉背上写字,她们在楚宫那会儿偶尔也这么做。
她写:
风、清、嘉。
正主儿仗着没脱下外袍,假作不知,反正她是万万不能返回去的,明束素会痒得发笑。
于是明束素又开心地写:
明、束、素。
风清嘉没动作,安静的呼吸声像是睡着了,她小时候装得不好,自遇见明束素开始,越发熟练越发厉害,却总也骗不过去,也是劫数。
明束素暗暗凑近她的耳朵,不说话。
她的先生坚持了一会儿,还是被她的呼吸惹出了话来:
“。。。。。。你劝我睡的。”
风清嘉心下泛起无可奈何来。
“皎儿累了?”
明束素不用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只需要等一会儿就好了。
她只管可怜兮兮地问。
这法子对带她长大的嬷嬷有用,甚至极少时候对明彰帝也管用。
对她的先生则屡试不爽。
风清嘉转过脸望她,似乎笑盈盈的,但又不大高兴的模样。
明束素就偷了枚香。
风清嘉仍旧别扭着,可她若想躲,自然是躲得开的。
好半响,她决定了。
“累。”
风清嘉转过身子,义正词严地回答她。
明束素低头解她的衣带。
她脑里的坏主意可不止一个。
风清嘉顿时大窘,她赶忙捉住明束素的手,可又觉得这般双手相牵太过腻歪,愣在了那儿,心里纠结,真的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而陷她于此处的女人冲她狡黠眨眼。
风清嘉张了口,想不出什么话说。
她本就少斥责人,更何况是对上了明束素。
只尴尴尬尬地停在那儿。
明束素笑了,在她掌心挑逗,仿佛还嫌这现状太温吞。
风清嘉努力辨别了一会儿,才确定不是又玩写字游戏,又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动作。
明束素似是叹了口气,又似是偷偷笑了两声。她慢条斯理地抽回一只手,先解自己的衣裳,另一只手拽着风清嘉,不让她别过身子去。
风清嘉想,好吧,她转过脸去就是了。
明束素又来咬她的衣带。
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几乎没有一件不成,风清嘉细喘了口气,徒劳地去遮她的眼睛。
烛火在帐外摇啊摇,而光肆意游走。
风清嘉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夸父,追逐着光明,即使打定主意,知道追不到,最后只能给自己的部落带来像是附赠般的恩赐,也停不下脚步,大概离了她的光,总会少点什么。
可不一样的是,她的光也爱追赶她。
极爱,也极傻。
风清嘉最终沉沉睡去。
明束素把她拥在怀里,嗅她微湿的发,又吻。
第70章 酒窖()
青彦果然早了一刻回来。
他的身影不在窗前停留,手指轻动几下,明束素望见剪影,小心翼翼翻下了床,尚有些睡眼惺忪,她心里有些歉意,她没什么好与青彦交代的。
她无可怀疑。总而言之,先生是随着她的。
明束素关门的声音很轻。
风清嘉想。
她走到书桌边,旋开那只用来画图的再普通不过的周尧笔,飞快地写了张字条塞进去,然后回到床上侧着脸假寐。
这样明束素是瞧不见真假的。
周尧自然产物丰富,技人众多,其中,周尧笔价格低廉,质量亦不差,七州十二郡均有流通使用。朱朝明彰帝起便倡行简朴,连楚家也秉着简朴低调的名义,一直采购周尧笔,尽管大族中讲究的人会选用鲁圣州产出的更好的毛笔,然而周尧笔仍能进入各个机要地方。
这就是风家传讯的秘密,也是风家两朝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
她塞入字条的那只笔有特殊的记号,稍与其他周尧笔不同。
类似这样的巧妙法子还有一堆。
而非周尧风家家主者,不能分辨知晓。
是,风清嘉是天生的金羽,十八那年便从父亲手中接过家主的职位。
远在她进宫之前,远在她遇见明束素之前。
明彰帝、新政皇后想要利用她背后的势力给儿子造势,她就顺水推舟,趁机挑选一个更合格的皇位继承人,培养她,辅助她,然后借她完成自己的目的。
风家已经在这世上存在了两个朝代,是该转入地下的时候了。
而后她需要为了这个人,和她自己的打算,在各州游历,并安插自己的耳目,也亲身了解各大家族,布下后手。
这亦是每一任家主都会做的事情,只是风清嘉还借了躲开明子冉的缘由。
若没有她的首肯,父亲根本不会对逃出皇宫的明束素施加帮助,他一直是不看好她的。而风清嘉才是真正的家主,他再怎么不愿,仍是要听她的。
而待明束素夺位之后,以她的性子,稳定江山后,必定会极力削弱风家势力,这是最好的幌子,风清嘉早计较过结果得失。
这个人偏偏是明束素,也只能是她。风清嘉曾想要放弃,但却不可能放弃她。
明子元只是备选项,他的少年意气太重。他把那串佛珠戴得如此显眼,又急于跑来孔家堡敲诈,之后更敢在明束素跟前招揽她。更不用提他明显和熊夏貌合神离,并未仔细考量她能带来些什么。
总而言之,势力扩张的速度不错,但力度却不够。
而明束素不同,她对母亲的可疑死法念念不忘,这股潜藏恨意让她从小就表现优异,着眼在天下,誓要争出第一。更何况她势力如此弱小,必定会死死抓住风家的帮助,而过后则对他们加倍憎恨。
另外她好阴谋,性多疑,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更不在乎他人。
然而,即使她刻意露了些马脚,明束素仍是偏执地不敢去怀疑她。
风清嘉想。
真是没有比明束素更合适的人选了。
只是,待新帝即位,这世上便再没有风家,也再没有风清嘉。
她的家族会更好地传承下去,这便足够。
风清嘉会疼,可她仍会痊愈。
当你以为在利用别人时,说不准那人也在利用你。
她教过明束素这一点。
但,有时候风清嘉会想,明束素不要来找她,不要争夺帝位,不要对她心存别念。
那就好了。
明束素回来得很快。
她仍怀着内疚,轻声叫醒了风清嘉,没有注意到她揉着眼睛之前早已醒来。
这是探索孔家的时候了。
母亲的死和明子染的母妃脱不了干系,和孔未然的父亲,明子染的舅舅也脱不了干系。
和整个孔家,脱不了干系。
明束素不想总被这股恨意缠绕,她甚至不想来孔家。嬷嬷说过,一旦扫清其他障碍,登上皇位,母亲的仇就算是报完了。
可她既然来了,这孔家堡就非得探索一番才可。
祠堂,还有酒窖。
明束素心想。
风清嘉呵欠一声,似是仍有些贪睡,动作却不慢,几下便换上了黑衣劲装。她难得这般打扮,身段不再掩藏在宽袍大袖之下,竟是曼妙无比;蒙上半面后,原本柔和的眉眼稍显锐利,全然是换了个人。
明束素低低地吹了声口哨,风清嘉皱起眉头来,便又是惯常的先生模样了。
明束素忍不住笑出声来。
青彦咳嗽一声。
她们先去了祠堂,那儿什么也没有,明束素被列着的牌位盯得不太舒服。
孔家这些祖先,多少是自然死亡,又有多少是内斗而亡?
随后她们前往酒窖。
青彦没有随行,而是去了车上,随时准备接应。
风清嘉领着路。
酒窖就设在祠堂深处的地下,风清嘉点了火折子,在某一处的墙上摸索了一会儿。
从墙内传来几下轻重不一的敲击声。
风清嘉反着顺序敲了一遍。
明束素漫不经心地想,若是母亲没有进宫,她或许也会研究这些机关术。
而后她会怎么碰见先生呢?
或许风家的小公主会需要一个暗卫?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里面没有光,看不清有没有人。
风清嘉回头示意她跟上。
明束素点头。
风清嘉忽又停下,从袖里某处摸出姜片来让她含着。
酒窖偏凉,明束素受不得冻。
姜片微辣,口齿之间忍不住生出津液来。
明束素咽下一口,被那口子处的冷风吹散了趁机调戏先生的念头。
祠堂之下,这可不是什么风水好的地方。
她们步入黑暗之中,明束素还未伸手,便被风清嘉握住了手腕。
她总会尽力把她照顾得妥帖舒适。
明束素抿唇。
她看得很清楚,许是小时候呆的宫殿太黑太破,明束素夜里视力总好过白天。
这酒窖不算很大,以孔老爷子的地位,他可以造得更宽敞些,明束素猜测他对自己有些过分苛刻,地下的酒坛刻着阴符作为标识,全按年份分好,这验证了她的想法。
造机关起家,孔家人有这股匠人的偏执和苛刻也是极自然的,就似明家的孩子注定要为王位奔走一样,似先生这般被自己拖下水的,甚是少见。
但明束素不相信其他人。
风清嘉走得很慢,她单眼看得清楚,但另一边却不好说。
她需要确认所有布置和她情报所得一分不差。
孔家堡的事情传到明子元耳朵里太快了,难保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她不会低估任何人。
明束素停下了脚步,她瞥见了一坛酒。
梨花酒。
这不是什么好酒。梨花无香,也不出名,还偏偏开在百花盛开之时,即使是送给姑娘的,要拿时令花瓣做酿酒的底子的果酒,也鲜有专用这一种花的。
而酒已经在窖存了五六年之久,孔老夫人早已过世,孔老爷子并未续弦,在那时间前后也并未娶妾,有个小孙女出生,可梨花意头不好,也不可能是为孩子酿的。
或者,这是赠礼。
明束素向前走,她记起风清嘉喜欢桃花,但却有一块绣着梨花的帕子。
她还记得,偷出宫去瞧风清嘉时,见过当时先生的挚友赵儿,也就在谢师宴上凭借一舞打动熊家长子的那位小家碧玉,楚楚有梨花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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