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里的第一年,我为了更好地给明束素授课,已经把这个地方逛了个透彻,以至于随意点一两株花草,我都能说出二三典故来。
除了负责打理的花匠,想来是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地方的了。
“清嘉贵女喜欢梅花?”
明子冉回头问我。
他走在前头,太监侍女跟在后头,而我连行步的速度都要掂量。
“家母喜欢。”
我的语调不疾不徐,也不算太恭敬,毕竟名义上我当了他几年的先生。
“梅者高洁,不与众花争春,偏爱冷清,亦不求人喜欢,确有独特品格。”
“梅总让我想起前朝的一位佳人,她被纳入后宫,尽管貌美却不受宠。父皇攻入苍平时候,她焚了自己的园子,随后上吊自尽。旁人夸她守节自持,我却不这么认为。花儿总是需要有人看护的,她看护不了了,便觉得落入他人之手定为亵渎,心胸狭窄,怨不得不够受宠。世间之事,不到结局,说不清好坏是非,清嘉贵女说是不是?”
明子冉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他比我高一个头,缺一爪的龙纹威严地爬在袖口。
“海纳百川自然是高境界。”
我点头,选择这种事情向来奢侈,若我不是风家之女,若我不是父亲掌中之宝,此时哪里需要明子冉问我是不是,他只需摘下花别在我鬓边,宣示主权便罢。
“只是有一点清嘉服她,随心而为。”
“是,她自然是随心了,只是可怜了那园子。”
明子冉眯了眯眼,他生得不似明子染阴柔好看,也不似明子元出尘灵动,威严中正的气质与动作甚不相配,反倒有一丝滑稽。
“太子有惜物之心是黎民之福。”
我随意回了一句,而后望了许久天色,道:
“晚霞昭示明日这儿晴好。然而千里之外的情况,却不能推断知晓,或雨或雪,谁也料不准。太子不觉得这甚是有趣么?”
明子冉顿住了,他的眼眸里浮上一丝怒色,过了这么些年,他收敛情绪的本领仍是没有长进。我往后轻轻退了一步,正好撞在一块石子上,伴着惊呼声,我果然扭了脚。
御医上药的时候有点疼,但也有了借口修养半月,我估摸着这一扭挺划算,尽管应对得消极了些。
刚被人抬进门,我就看见明束素和她亲手做的一盒糕点冲我一起微笑。
我闭上眼睛,试图装死。
要是给病人吃那种东西,实在是折磨。
“先生要修养多久?”
明束素坐在椅子上,问抬我的小太监们,一面扣住我的手腕,轻轻摩挲。
“母后和太子哥哥一定内疚极了。”
我无奈地张开了眼睛,正好撞进她设下的桃花潭水里,浮沉不已。
“御医说至多半个月。谢过皇女关心。”
明束素掩唇一笑,留下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便走了。
她那日穿得是淡紫的暗纹碎花长裙,本该因为老气而显得违和,可明束素就是长得好看,硬是将它反转成了华贵高雅。
只一眼,我就记住了。
我晚上难得做了梦,裹得死紧的衣裳下,白瓷一样的肌肤不知是我的还是她的。
第二日我找来一件紫色的衣裳比较。穿上身的时候,侍女们都觉得好,说什么比起往日素寡的便服来更显颜色,我终是不满,索性找人烧了它。
我的嫉妒与日俱增,任性也是。仿佛我和明束素掉了个个儿,她越来越成熟聪明,而我却是越活越狭隘不晓事了。
隔日,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离我回家只剩一月。
我想我知道反常的原因了。
明束素停了我的课,但她每隔几日便来我这里,偶尔拽上明子元,偶尔带上明子染的礼物,偶尔她就是出现在门口,任哪个宫人也不敢挡她的路。
我莫名地有些怕她,亦觉得没什么好教,便按着圣上原来的旨意指点她音律琴学。
这一个月的事情格外得多。
我忙着养好自己的脚,而整个苍平皇宫忙着准备明束素的十四岁寿辰。
皇城内外一片欢喜,偏我对着镜子的时候,感叹岁月薄情。
然而那一日终是来了。
“先生,今日是我寿辰。”
明束素携着冷风一溜烟地摸进了我的房间,我揉了揉眼睛,自己掌上灯,打了个呵欠。
“我晓得,皇女十四了,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
她的语气兴奋而热烈,我的声调平淡且漠然。
三年的时光对她来说太慢了,对我来说太快了。
“先生?”
明束素把披风摘了,随意放在桌上,坐在我的床边。
而我只穿了亵衣,站在点好的灯旁,无奈地做不了任何动作。毕竟我总不能和明束素抢地方坐,若是也坐在床上,则太不庄重。
“穿我的披风,不然会冷。”
明束素眨了眨眼,她的手抚过我的缎面被褥,似是在命令,又像是请求。
“或者先生可以坐到这儿来。”
我被她盯得有些窘迫,幸好面具戴着,看不大出来。
“怎么想到来这里了?”
应该不是礼物的事情。
前几日我已经托人送去了楚宫。一幅人像,我反反复复画了三个月,才把观音菩萨的脸一半画成了她的,那样既不太突兀,又显得有心意。
明束素随着新政惠礼佛多年,她起码不该讨厌这礼物。
“先生没有出席宴会,束素有些惦念。”
明束素见我没有动作,索性直直地走了过来,刚刚攫住我的呼吸,却一转向,拍去披风上剩余的雪花。
明束素生在冬日,每逢她寿辰,便是一场大雪,紧随着的,便是丰年。
果然是天命之女。
当年给我俩算命的是同一人,我不信他关于我的言辞,却渐渐开始相信关于明束素的。
“我的脚伤犯了,不想打扰大家兴致。”
我趁这机会挪移到自己的床上,顺手放下了帘子。
这道帘子一直存在,就隔在我和明束素之间。
明束素站在外头,轻轻地笑。
朦朦胧胧的,我看不真切,但她在烛光下美得像是刚刚剥壳的荔枝。
是的,这个比喻不恰当,我心里很明白。
“先生躲进帐子里,倒像是得了风寒。”
她的手指揪着帘上的流苏,狡黠的神情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样。
明束素的眼睛一定稍稍眯起,她或者会耸耸鼻尖,或者会扬起唇角,若是特别兴奋的时候,还会绕自己的头发玩。
“也说不准。”
我嘟哝出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先生过不了多久就要走了。”
明束素敲了敲帘子,然后不由分说地爬了进来。
“也就是说,束素见你的日子越来越短了。”
我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呵欠。
见明束素目光闪烁,我连忙眨了眨眼,把困意杀入绝境,道:
“。。。。。。是。”
明束素往我这里挪了挪,而我知道我的背后已经无路可退。
她的手指搭在我的手背上。
“束素想听先生弹《春风》,惦记了好几个时辰。”
我摇了摇头,这曲子我不会给她弹,意头太过暧昧,就似我不会向她弹《凤求凰》一样。
明束素极喜欢和我在这事情上较劲,每年寿辰都会来这么一出。
然而今年似乎有些不同。
明束素并不继续强求,而是安静地下了床,取了墙上古琴,调出一个极淡的音。
古琴低沉的曲调慢慢铺陈,像是一条满载月光的小溪,水上载着乌篷小船,船头立着一位裹着素头巾的姑娘,有一头极好的长发。
我听得出,这是《春风》的曲调,尽管弹得不太对。
《春风》是塞外之曲,与这儿的调子大不相同,用古琴弹出来更是艰难。
明束素把热烈换成了平淡,把直白换成了含蓄。
她把这曲子完完全全地颠倒了,我抿了抿唇,知道她是在激将。
我本不该上钩。
可我一步步走了过去,避开明束素的目光,开始弹奏。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
我把琴音断在开始不久,明束素没有出声,她就坐在对面。
我想她懂了。
但是我还有半首不能谈给她听,就像我因为剩下的秘密,要离她而去。
明束素这时候慢悠悠地抬了头。
她的笑容和以往的不同。
她问我:
“束素及笄时,先生会回来吗?”
第48章 纸团()
明束素在军营已有一月。
风清嘉批完文书,暂时没什么事情做。她近日一直睡得不好,楚无用到处给她使绊子,前线消耗巨大,银库粮仓存货更是下降得厉害。风清嘉想着头疼,便顺势枕着手臂,双目呆呆地望着夕阳的影子从桌上慢慢撤离到门口,心里又无端想起明束素那头的事儿。
半封信也没有。
自下定决心后,风清嘉恢复了和各州的联络,但她在绛雪州的耳目仍是不够灵敏,只模糊知道明束素成功收服了她的第一支军队;而另一边,楚羽擒住了剜族的探子,斟酌着该怎么处置,风清嘉猜测这探子该是有点地位的人物。
开局还算顺利。
风清嘉想,她们没有落后太多。即使楚羽成功和剜族说和,情势有利的。明束素最需要的是一个锻炼的机会,学会如何统领军队。与那群热血的军人打交道,同与苍平的文官士子们打交道完全不同,而军队是夺权的基础,明束素和她都认同这一点。
另外,王霁那里也不太顺利。
虽然她每到一个歇脚的地方便送一封信,语气亦是十分活泼,风清嘉却感到王霁内心似乎越来越害怕,甚至对周围的人隐隐有了敌意。
南烛那个神秘角色不用说,被王霁挖苦了多遍,每每在信中说她行为怪异孤僻,活像是全七州的人都欠了她一般;而黄半夏总是放纵南烛,又有些刻意拖慢脚程,似是在谋划什么;连晋氏姐妹也没能逃过去,王霁嫌弃她们把自己当成易碎的花瓶看待,偷偷哭了好几回。
风清嘉担心王霁的病症,但她并不悲观。黄半夏既然晋采雅信得过,那她也便信得过。而且,师父每年都会来看霁儿一次,其余时间都在各地云游,寻找古方中记载的药材,若他能顺利找全,那么治好的希望又能增加几分。
反倒是霁儿心理上的变化较为棘手。她自小老成,惯会伪装,平日对着棋盘坐一日一夜不动亦可,到处疯跑拉着伙伴捣乱称大王亦可,若是有变,其余人怕是都要被她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风清嘉十分清楚环境突变给人带来的影响能有多大。
自娘亲死后,父亲及祖母将她看得更为要紧,尽管教导学业、做人这些基本规条上态度严厉不改,其他许多方面却宽松多了,仿佛是在极力弥补母亲的疼爱一般。风清嘉一度恨死了这种差别待遇,不说旁系弟妹的冷言冷语,便是她自己的自尊心就绕不过去。
霁儿比自己当时还要小几岁。
风清嘉咬了咬唇,提笔给晋采雅回信,偷偷附上糖醋鱼的菜谱。写好了,风清嘉看着多余的周尧纸,被头脑里盘旋的念头缠得烦,叹了口气,随意涂鸦,画起小人儿来。
长长的乌发,一双桃花目,只是不知道身上穿得是战袍还是盔甲?
战袍鲜艳,盔甲威武,怎么称她都好看。
头越加疼了,迷迷糊糊的感觉促使风清嘉搁下了笔,渴求一场安眠。她将纸团成球塞在掌心,沁凉的触感令风清嘉放松了许多,梦也随之袭来,连别扭的姿势也顾不得了,她终于忍不住地提高唇角,交上降书。
“皎儿。。。。。。”
风清嘉鼓了鼓脸,她困极了,明束素却在梦里也不叫她安生,自顾自扬着那抹明艳的笑,然后幻化出温柔的言语来逗她,手脚都长大了,却偏不肯走近一些。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挪了挪,惫懒地从喉咙挤出嗓音,喃喃道:
“叫先生。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可皎儿喊起来比先生亲热些呢。”
明束素的语调拖长了半拍,身影绰绰,若隐若现。
风清嘉将两条柳眉锁得更紧了,她攥着手心,口气微微着恼,身子似是挣扎着动了动,想要狠狠反驳,声音却和初生的猫儿没什么两样:
“谁、谁同你亲热了。”
她才不要和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亲热。
风清嘉闷闷的,心绪越发纠结。
“皎儿啊。”
明束素捂唇偷笑,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风清嘉的眉心,帮她轻轻揉开紧锁的皱,回答的声音低绵如周尧细雨,怕惊醒梦中的人。
“就是趴在桌子上还一直说梦话的呆先生。”
窗边的沉香燃得不温不火。
风清嘉一向不喜欢太浓烈的气味,明束素想道。
“我的信呢?”
风清嘉似是没有听到明束素的话,她的口吻更加幼稚,带着蛮不讲理的任性。
“把她的信给我。”
肯定有人偷藏了。
风清嘉这番模样对明束素来说着实新鲜。
她的先生多数时候是温和沉默的,望着她的目光,或是赞许或是批评,只在明束素不断进攻,逼她到慌张角落时候,才会裂开,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清冽色彩来;她的先生言语也从来不重,周尧口音很少,然而比苍平的大气爽利,还是天然地多上三分温柔情调;她的先生向来是明事理,晓大义的,便是被她口舌上欺负了,也甚少回击。
此刻风清嘉好像在撒娇。
明束素的目光描摹着那张十年未变老的脸庞,努力想象先生幼年时会是什么模样,脸该圆润多肉些,而不是瘦得美人尖如此明显;眼睛该是更湿润单纯些,但潜藏的傲气会明显的多,横在双眸中,锋利得像是把雅致的暗纹古剑。
明束素又听见一句“我的信呢?”,她才想起自己也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了。
从军营里偷溜出来见风清嘉是个草率的行为,她方稳了军心,若是让他人知道将军竟如此做派,定然是要造她的反的。可明束素就是舍不得这个大胆的念头,她策划了多时,准备了最快的马,才换来停留在风清嘉身边的这一小会儿。
见到皎儿了,真好。
明束素把风清嘉轻轻安置在一旁的卧榻上,抵着她的额头,被那冷硬的面具边角烙得心热,愣着想不出合适的措词,可时辰不饶人,她只得念叨了几句保重身体,切要注意之类的寻常言语。虽有千般不满,然而明束素又隐隐觉着,这般平常愿望已是她们俩最难求的。
她收敛了心绪,握紧手中的纸团,极迅速而静默地回去了。
风清嘉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糊,不知自己应该在何处,好一会儿才发觉手里的纸团被掉换了。
平铺开的纸团上面只工整地写着三行字: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
风清嘉呆了一会儿,被卧榻接纳的通体舒适,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苍平皇宫。
明子染坐在书房里,折断第十二支周尧笔。剜族挑起战事是迟早的事,楚羽直接抛下话来,各类物资越多越好,绛雪因贼损伤大半民力,若是不够,就防不住北地。明子染方过了自己的登基之典,国库不足,免不得要向各个大族讨要一些,嗟商来往,直弄得他焦头烂额,脑中混沌。
而且皇后的身子仍是欠佳,商家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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