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先生,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你可否答应?”
风清嘉笑道。
“愿闻其详。”
楚无用不明白风清嘉想要做什么,也是笑着回道。
“前五年绛雪州的各类原始文书,可否给在下过目?无用先生亦知,战事在即,你我需安定后方,而在下对此地实在不太熟悉,因此想提前补补功课。”
风清嘉谦卑道。
“确有保存,只是排序乱了些,且若只是一人,光是过目一遍,便需三天不吃不喝不睡。风姑娘身体娇弱,虽其心可嘉,但还是先将各类文书处理,更为合适些。”
楚无用摆了摆手,面上十分为难。
“那便麻烦无用先生容我在府上叨扰三日。能看多少,便是多少,我亦想多尝尝府上饭菜。绛雪顶有名的一道菜碳烤辛香乳猪,唯有您府上的厨子做得最好。”
风清嘉笑道。
楚无用听得冷汗渐下,这人竟是连自家厨子擅长做什么菜都了如指掌,风家果然名不虚传,可怕得紧。而他亦有消息,风清嘉博闻强识,不说过目不忘,但也相差不远,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她既然要看文书,让她看就是。
楚无用想起一地窖的文书,不由得笑了起来。
“怎么,无用先生,您为何突然笑了?”
风清嘉掩唇道。
“既然是风姑娘的请求,在下岂有不应之理。在下只是对风姑娘爱民心切感到钦敬罢了,想起了家姐常说的言语,这才笑了。”
楚无用做了个揖,打算之后派书童好好先收拾一番。
第41章 番外三教书()
我在宫中教书已有一年余,虽名为太子太傅,实际却没见过明子冉几回。明子染和子元也都有各自的先生,只每几日过来听我随意讲些书。
逢年过节,皇上皇后赏下的且不论,几个皇子送的礼物叠加起来,分量已然不轻。
论起来,我这份差事,实在是轻闲又有油水;膳食亦是营养丰富,头一个月养得我衣带稍松,较之进宫前,脸都圆润了许多。
然而,自从应下三皇女教她弹琴的事情,我又渐渐瘦了回去。父亲进宫探我后,还偷偷塞了两袋子金叶子,让我向御膳房买些零嘴儿吃。
“先生,束素来晚了。”
明束素走了进来。她比起一年前拔高了不少,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长得很快。她又受了白羽夫人的调养,身体比以前好得多了。
侍女们摆好了琴案和琴,点上沉水香便退了出去。
“什么时辰睡下的?”
我坐了下来,一面调整琴音,一面看她眼底的两道淡黑。
“子时左右。”
明束素嗓子有些沙哑,她倒了两杯茶,却不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块包着的朱色锦帕,推向了我。
打开看时,锦帕里的是几块宫里最常见的小点心。
我先啜了口茶,随后保持面上严肃表情,胡乱吞下了所有的点心。
“手艺有所进步。”
顿了好半天,我再次昧着良心,朝着眼神暗含期待的明束素夸奖道。
得知第一次邀请我去楚宫时吃的点心,是三皇女殿下亲手所做时,我还以为那和药酒一样,是她刻意使来为难我的招数。
可自她成为我弟子后,每一日都会带着亲手做的点心作为礼物。我才渐渐明白过来,皇女殿下于厨艺上是真的半点天赋也没有,且自己从来没尝过那味道惊人的点心。
那日她穿着宫女衣裳,突然拜访,请我收她为弟子,我心里有些怕这个精怪的小人儿,婉言拒绝了。可皇上宠爱女儿,浑不考虑我的琴艺,与原先教明束素的大家们比,要差得多。一道旨令下来,我肩上就多了一份教皇女琴艺的兼差。
也便是那时候起,明束素开始光明正大地用她的手艺摧残于我。
“白羽夫人吩咐过,你不得那么晚歇息。”
我拿出做先生的威严来,训了她一句。
明束素身边的宫女嬷嬷们皆不顶用,没有一个会跪着进劝她注意身体的。因她生来一股脾气,不喜听人劝诫。且仗着帝后宠爱,凡有下人劝诫,她听了不耐烦的,一律逐出楚宫去。久而久之,楚宫里的人自然是唯明束素之命从。
“偶尔晚睡,并不碍事。而且先生布置给我的书,未曾看得透彻,束素不敢睡。”
明束素向我解释道,神色隐隐有些委屈。
“书可延后再读。想来是而今的进度快了些,先生之后会调整。”
我轻声道。
明束素的学问根基不深,平素学得较多的是琴棋书画,这是我知道的。但这个孩子实在早慧,在这深宫里摸滚打爬,锻炼出的敏感嗅觉和狠辣手段,足以让任何一个成年人汗颜。我爱惜她的才华,又担心她的性子太过偏激,故而先带着她读史,想来对她来说,是有些过于晦涩了。
“先生,你今日要弹什么曲子?”
明束素暗中笑了笑,名满苍平的风清嘉,在她看来,只不过是个容易控制的好人罢了。和旁人一样,她也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但藏得更深,以至于明束素目前还未发现。但她相信迟早有看穿风清嘉的一日。
“随意弹的曲子,《冬草》。”
我抚过琴头,表情舒缓而温和,动作亦是轻柔。
野草苍苍,冬也将至。
野草萋萋,洌风已过。
野草采采,忘明日何。
明束素听着这曲子,只觉有趣。她的耳朵不曾听过差曲,风清嘉自己创作的曲子,比不上名曲工整,但胜在新鲜有趣,意境明朗。
例如此曲,是描绘初冬时候的野草,寒冬将到,野草能做的不过是尽力生长罢了。
风清嘉每每以琴曲开头,明束素心里以为,她是因为应下了教自己琴曲的差使,从而要做个样子。她本是不耐烦的,但风清嘉弹了曲子后,明束素却莫名地心绪宁静,说不出要她直接跳过这步骤的话来。
“昨日你读到哪儿了?可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停了手,见明束素神情舒缓,一扫方才的萎靡,不由地笑了。
“读到紫朝女帝王琬生平。确实有几处不明。一是,王琬早年十分激进,推广男女平权,又建新太学,选召各大族子弟入读,意在削弱大族势力,然而到了晚年,却变得非常保守,这是为何?二是,王琬为何选侄子继位,越过她最喜欢的侄女呢?”
明束素坐的离我越来越近,一面望着我,十分好学模样。
“束素,你认为,治理天下是一人之事还是万人之事?”
我索性移开了琴桌,托着腮问她。
“都不是。治理天下,皇帝以外,还需依靠大臣和各个豪族,但说万人么,也太多了些。平常百姓们并不晓得什么天下大事,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明束素眨了眨眼,想要诓她,风清嘉还差得远呢。
听到她的答案,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的聪慧。
但是,我亦朝明束素一眨眼,道:
“是千万人之事。”
“先生,此话怎讲?”
明束素皱了眉头,本朝人加起来也不过是这么多,若是照风清嘉的说法,岂不是王不是王,民不是民了?
“你先前说过,每个人都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这是极对的。治理天下,先要晓得这天下,这百姓到底是什么。若是皇帝都不晓得苍平皇城里的鸡蛋卖多少钱一个,不知道贩夫走卒日子的辛苦,也就谈不上治理天下。”
“豪族强在他们对地方的掌控力及多年的积蓄,自然,还有那些神鬼血脉之说带来的尊敬。身为皇帝,若不想被豪族控制,头一条就是要得民心。要得民心,则皇帝一人,要晓得千万人的生活,要为他们一一考量,那么,治理天下自然就是千万人之事了。”
我笑着道。
“先生是说,王琬早年治理天下时,先前百姓希望的是激进的手段,而到了晚年,却更偏好安安稳稳地休养生息么?那,让侄子继位也是为了顺应民心?”
明束素领悟得很快,拉了我的袖子,很有几分邀功的意味。
我低敛眸子,微微收回了手。
我自小是不喜欢旁人碰我的,她这般做派让我有些不大适应,即便是令我心动喜爱的孩子,也不该逾越了师生之礼。
“大部分如此。王琬是个聪明的皇帝。早年她刚刚上位,民心不稳,故而需要做一些立竿见影的事情来争取支持。晚年时候,她心思淡了,想留个好名声,也想给侄子铺路,故而手段怀柔。不过,她不止是顺应民心,她是在引领民心。你懂先生的意思么?”
我向着明束素温和地问道。
“先生是说,民心需要顺应,但做什么事情是顺民心,做什么事情是逆民心,做什么事情是控制民心,这些便是皇帝要考量取舍的部分么?”
明束素想了一会儿道。
“确实如此。今日的课业是设想,你是王琬,在各个时候会怎么做。这一月内,只需做好这一样便好。王琬在位五十余年,十分长寿,决议不下万数。你可选三五个决议,加以评述,如此任务可重么?”
我轻轻地道。
“不重。先生体恤束素的身体,束素感激不尽。”
明束素抬着头望我,手里半随意半强硬地拽住了我的袖子,似是把拉我的袖子当成什么奖励一般,实在可爱。
我咳嗽了一声,见香烧了大半,知道时间近午,便对她道:
“殿下,该用午膳了。”
“束素不饿,先生可再多讲一些么?”
明束素近乎殷切地望着我,小脸上的眼睛和紫葡萄一般漂亮。
我忽地捉住了她的手腕,按了两下,果然听见咕咕的肚子叫声。
明束素被我这一招闹得脸红,往后退了几步,竟是不理我了。
“治理天下之前,先要修行自身。不若,从了解,顺应你身子的请求开始。”
我面上十分严肃,心里却是笑开了花,明束素这幅模样才更像她的年纪,想我在那时候,虽然平常端庄好学,私底下也做过各种闹脾气的任**情来。
午饭用罢,我照例放明束素回去休息一个时辰。
她却有了新的言词。
“先生,束素有些困了,可否在这儿眯上一会儿?”
我想了想,她昨日未睡好,终究有我几分过错,且今日表现十分不错,便点头答应了。从皇后派给我的两个嬷嬷那里打听到,明束素身娇肉贵,对贴身之物,以及床上之物要求甚高。我便向着她问道:
“可要叫侍女去取来你平日用的寝具?”
“一来一回,也要两盏茶,束素真的好困。”
明束素一边说,一边向我瞄来。
我心头有了不好的预感。
“方才摸到先生的衣料,甚是舒服,不知可否借给束素一用?”
第42章 商熵()
苍平皇宫。
孔乐这一日醒来,觉得自己有了点精神,倚着药草靠垫坐了起来,却闻见自己身上一股浓浓药味,几乎想要尖叫出声。
她这是怎么了?
自那日见到武克进和德妃因巫蛊之事毙命后,自己就似乎一直在做梦。可梦里没有子染,没有少沫,什么人都没有,偶尔热得像熔浆,偶尔又冷得像是寒冰。
孔乐忽然悲哀地明白了,她也中了蛊。
四周望去,寝宫里一个人也没有,孔乐耳边嗡嗡的,却听不见任何人声。是不是连子染也不要她了呢?因为她生了这治不好的蛊病。孔乐曾经听说过,人要是中了蛊,就要尽快烧掉,这样才不会散播到他人身上。
子染,子染他是一国之君,不能陪着自己,是应该的。
但少沫呢?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呢?
为什么连个信儿也没有?
“薇儿,薇儿。。。。。。”
孔乐忽然听见明子染在叫她,声音像是从窗户旁边传来的。她欣喜若狂,想要下床去,可是腿脚却好似浑然没有知觉一般,不听使唤。
孔乐心里很急,她知道那就是明子染,是她的夫君来找她了!
初次见面时,明子染就是从书房那里偷偷溜了进来,身上穿得很脏,想要找一间房子躲起来来,却不曾想自己听了父亲的吩咐,正好在那时去取些东西。
见到泥人一样的明子染,她当时第一反应不是叫人来,而是扑哧笑了出来。
一是她家守卫森严,恰逢先帝携皇子出游,不会有弄得满身泥水的显眼刺客。二是那人气质磊落,五官粗粗看去十分英挺,年纪体型看来,与二皇子明子染相配。
后来她才知道,明子染原是想摘朵荷花,脚下一滑,便落入了荷花池中。他嫌丢脸,就让小厮给他去取新的衣衫,自己先找地方避开耳目,却不知道会被她撞个正着。
“凡!凡!可是你来找我了?”
孔乐哭着叫着明子染的表字,却发现自己渐渐连手都动不了了。
一股恐惧感漫上她的心头,她可是要和那死去的人一样了么?不,她还没有看到少沫,没有告诉子染不要相信明束素,没有告诉父亲将那具尸体销毁。。。。。。
“薇儿?你醒了!朕在这儿,我在这儿啊!”
明子染就坐在外间,听见里面的响动,立刻闯了进去。
他已经几日没有修整自己,胡茬子刺着,让他不断地想起那日孔乐中了蛊的事情。在生死面前,他即便是帝王又有什么用?
只要能把薇儿换回来,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旁边的宫女太监不是钢铁之身,连着在这宫里几日夜不得好好休息,早已累得哈欠连天,此时自然拦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子染冲了进去,抖若筛糠,生怕皇上被中了蛊的皇后感染,但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敢跟着明子染冲进去。
明子染进了殿内,一眼就望见他的皇后坐在床上,发疯一般地哭号着,面目扭曲,两行泪水肆意流淌着。
见到他进来,孔乐忽地停了下来,背过身去,拼命擦着脸。
“陛下,臣妾是注定不行了。若您还对臣妾有半分怜惜,就退后些。听臣妾说几句话,然后离开,将这凤仪宫焚了吧。”
孔乐心里又是暖又是酸,明子染并没有抛下自己。她也清醒过来,疲软的身体挺直了些,硬撑起朱朝女主人的气度。
“薇儿。。。。。。”
明子染往后退了两步,单膝跪地。他这时候,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阿凡无能,你,你说便是。”
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古人尚能相对,而他,而他竟是连面也见不到。
“不知道盈王殿下有消息没有?这些日子,你一定很难熬。”
孔乐勉强笑了笑,温暖的寝殿分明和从前一样,丈夫就在不远处,可她却是没有多少时间了,真是应了那人的诅咒。
“你放心,束素她已经安全到了绛雪。春典的时候,母后对我的脸色也好了不少。薇儿,少沫在春典上的表现很出彩,她骑着那匹塞外送来的小红马,英姿飒爽极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朕已经发了布告,全天下的名医还有善蛊之人都会来救你的。。。。。。”
明子染难得如此喋喋不休,他说着说着,眼眶发红,愤怒地往地下锤了一拳,震得虎口破裂,流下鲜血来。
“凡,你千万记着要提防她。”
孔乐幻想着春典时候,少沫骑马的样子一定像极了她的父亲。然而她的身体却受不了了,倒了下来,孔乐眼前仿佛出现了许多斑斓的蝴蝶,她抵抗着眩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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