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慌忙起身,一面在摊贩间逃窜,一面喊冤:“就算是妖也还有办法的,毕竟他们还未修成正果,再厉害的妖,修行中隔段时间都会有遭受法力反噬的时候,那时候妖力全失,形同凡人,只要找到那个时候,以基本的阵法就可除之……”
有了前面两遭上当经历,姜怜心自然不肯再信他,不由分说的命人拿了他押送至县衙,待县老爷亲自开堂审理才拍拍手离开。
出来后又想起道士眸中带泪的可怜模样,便顿住脚步半是自言自语道:“我刚才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怎会过分。”身后的家丁加紧了两步跟上来,一脸谄笑的开解:“那家伙咎由自取,家主只是将他扭送县衙处置,算便宜了他,若是换了别人,定要打得亲妈都不认得的。”
“这样啊……”姜怜心踟蹰了片刻,但终究还是打消疑虑,顺道去附近的铺子里看了看,就方才往回去。
至姜府门前时,夜幕也堪堪降临。
姜怜心顿住脚步,看着熟悉的门坎,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迈过去。
她心下挣扎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侧过头对家丁道:“你们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
那几名家丁虽有些犹豫,但闻家主不容推拒的语调,也只得应了,又道夜中有落雨之势,自府内取了把伞递与她备着,便作罢。
姜怜心沿着姜府前的那条路缓缓行去,置身于未知的黑暗中,反而比在熟悉的府宅里安心。
暴风雨来临前的空气,微有些凝滞,仰望天际,不见星光,亦没有月的影,只有漫天云翳以微不可查的姿态游移。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路上几乎已伸手不见五指,姜怜心便愈发放缓了步子,漫无目的的前行。
她素来最惧怕黑暗与鬼魅,只是此刻为愁闷蒙蔽了心绪,竟也没有转身回府的打算。
或许上辈子真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又或者投胎时挑错了时辰,为何她姜怜心的日子过得总比别人艰难些。
过往被关在院子里受鬼魅欺凌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当上了家主,不仅各商号的掌事不服她,家里还摊上那么个妖孽。
连那个道士都说是极罕见的情况,想来如此惊心动魄的生活,这世上也没几个能遇上,怎的就偏聚到她一个人头上来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自夜幕深处忽然起了一阵风,毕竟也是沾了秋意的,拂过肌肤,熨帖上几许寒气。
姜怜心下意识的抱住了双臂,片刻间,已有一抹寒凉落在了额上,接着那雨便骤然落了下来,一时竟有滂沱之势。
她忙自怀里取出伞来撑开,庆幸那名家丁有先见之明,才使她不至于过分狼狈。
眼见着那雨势越来越大,姜怜心盘算着先寻个地方避避,待下得小些再往回走,可待她将四周环视遍后,才觉此刻竟身至城郊。
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已行了如此之远,姜怜心于心下默叹了一句,眼睛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一个人影。
一开始,她还怕是遇上了歹人,定睛一看,发现是个女童,便松了一口气。
那女童不过十岁光景,愣愣的立在路中央,也不知是与家人走失还是谜了路。
由于天还下着雨,女童又不曾撑伞,一身宽大的红色袍子已被淋透,罩在小小的身躯上,愈发显得弱不禁风,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被风吹得散乱,又携了水渍黏在她雪白的颈项间,直将脸庞遮进阴影里,叫人看不清她的模样。
“你是哪家的孩子?”
“可认得家里的路?”
姜怜心边试探着与女童交谈,边朝她行去,一心想帮着把她送回家去。
那女童却好似受了惊吓,也不答她的话,只一味的嘤嘤而泣。
女童的哭声低沉而又哀婉,听到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姜怜心下意识的皱了眉,加快脚步行至她面前。
“快到伞下来吧,莫在雨里着了凉。”姜怜心关切的说着,同时把雨伞往女童那边倾了倾。
女童却始终低着头,唯一可以看清的是她小半张脸上,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
姜怜心只道这样下去,女童免不得要遭病,正伸了手去欲拉她一把,可她的手明明就要触上红色的衣角,却不知为何落在了空气里。
她于是慌忙的四处张望,道路还是方才的道路,雨也还在哗哗的下着,却唯独不见了刚才的女童。
不可能看错的啊,那样刺目的鲜红,在夜色里格外显眼,甚至连低沉的哭泣声都还回荡在耳际。
姜怜心不可思议的将手收回到眼前,却发现袖子已湿了大半截,而后当她顺着袖摆向下看时,又愈加发出了惊骇的呼声。
明明她一直打着雨伞,什么时候全身的衣裳都淋湿了她竟也不知。
她难以置信的摸向自己的发丝与面颊,那湿漉漉的触感就好似她方才刚淋过一场大雨,甚至连睫羽上都垂了水珠。
就算是雨势再大,被风吹进伞底,略沾湿鞋袜倒也不奇,可打着伞还被淋成这样就实在有些莫名了。
姜怜心看着在伞缘处汇集,而后低落在地的雨珠,正百思不得其解,又忽然觉得那冷意随着雨水渐渐渗透进骨头缝儿里,竟冻得她打起颤来。
正在这时,却忽然有雾气在雨幕中弥漫,随着一阵墨香若有似无的渗透进鼻息,姜怜心只觉腕上一紧,接着眼前晃过一片白雾,整个人已腾空而起。
当她看清正携着自己飞檐走壁的白衣妖孽时,整个人都惊诧的说不出话来,她便又慌忙低头去看那玉佩,颈项处却已空空如也。
唯一可以护佑她不受妖邪侵犯的玉佩,竟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也不知是否方才深思游离,落在了路上却未发觉。
姜怜心一时情急,挣扎着欲从白衣妖孽的禁锢中挣脱而出,却被他回头间一个狠戾的眼神骇得三魂失了六魄。
白衣妖孽似乎很是焦躁,只转过头来对姜怜心不由分说的命定道:“快跑!”便自顾自的拉着她在屋檐与瓦砾间迅速奔行。
说来姜怜心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以如此惊险的姿态没命似的奔跑,可方才触到他双眸的那一刻,她竟下意识将自己的安危托付与他,随着她往仿佛没有穷尽的黑暗中跑去。
第二章 :不靠谱的道士(四)
姜怜心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但好在那白衣妖孽没有一直跑下去,因为通往姜府那条并不长的路,却不知为何变得没有尽头。
他们无论怎么跑,最后都会回到原地。
试过几次后,白衣妖孽终于稳稳的落在地上。
奇怪的是,方才快速的奔跑中,他竟连衣带也不曾有丝毫褶皱,伫立在夜幕中的白衣翩然,依旧宛如仙谪。
倒是姜怜心,一副落汤鸡似的模样,立在他身后形成鲜明的对比,还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承托在散乱乌发和幽怨眼神之下,活脱脱像个女鬼。
白衣妖孽抬袖将她掩于身后,而后对着不远处的空气冷哼道:“不知悔改!”
姜怜心还没弄明白他在跟谁说话,却见他忽然挥动衣袖,接着便隐隐觉到有寒凉之气侵入心脾。
与风雨中的触感不同,这凉意远比方才浓重许多,仿佛攀上心髓一般彻骨,由内到外的将人包裹其中,叫她禁不住牙根打颤。
那寒凉的来源则是立在她身前的白衣妖孽。
姜怜心哆嗦的仰起头,唯见阵阵森然之气以他为中心,以沸反盈天之态弥漫开来,很快便盘踞了整片天地。
纵使只看见一个背影,姜怜心也可清楚的感知到白衣妖孽此刻的狰狞。
随着寒气不断蔓延,他的乌发与衣衫也开始无风自舞,顷刻间已涨满眼帘。
姜怜心想起昨夜的恐怖经历,想起他满脸阴戾朝着她扑来的样子,顿时恐不自禁,脑袋也因畏惧为陷入一片空白。
她什么也做不了,唯有下意识的蹲坐在地,抱着脑袋拼命将自己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从而不被妖邪所感知。
她不住的颤抖,不断于心下默念:“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下意识的求生本能令她封闭了五识,努力不去感知外界可能的危机。
如此,也不知挨过了多久,当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并没有受到威胁时,姜怜心才终于壮着胆子睁开眼睛。
然而,当她看到近在眼前的那双瞳眸时,却又骇得连声惊呼,定下神来,才发现,原是那白衣妖孽正蹲在地上疑惑的盯着自己看。
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在夜色之中愈发耀眼,一双吊梢眼儿惑人,眼帘微垂间更有纤长的睫羽投下阴影,直将眼角那颗泪痣隐入其中。
他此时一脸无害的表情,俨然与方才判若两样,甚至令姜怜心怀疑是否自己做了噩梦。
“好了,我们回家吧。”他忽而开口说了这句。
姜怜心愣了愣,痴痴的点头,却终于不敢碰他朝自己伸来的手,兀自挣扎着站起身来。
跟在他身后缓缓而行,姜怜心才注意到雨势不知在何时已止住,天际的云翳随之散去,半轮明月渐渐自云层后现形,将银白色的月光撒满天地。
终于又逃过一劫,想不到竟是被这妖孽所救。
姜怜心望着月光下略显寂寥的身影,默然而叹,却又生出诸多疑虑。
回到姜府中时,夜已过去大半。
守门的小厮见姜怜心与白衣妖孽一道归来,而她又是那般落魄模样,竟忘了掩藏满脸的惊骇表情。
姜怜心本就心情不佳,又受了这样一番惊吓,便不曾与他们解释,只裹了毯子蜷缩在书房的榻上。
白衣妖孽试探着唤了她几遭,见她始终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也就失了兴致,一闪身欲化作雾气遁去,却觉袖角一紧,竟被她捏在手里。
“玉佩不见了,我怕……求你别走……”她低着头嗫嚅了一阵,白衣妖孽倒不推辞,便依着她在床榻边坐下。
“放心好了,它已经魂飞魄散,不会再来了。”白衣妖孽甚是生涩的安慰她道。
见她满头乱发,他本欲抬手替她顺平,然而半寸长的指甲还未触上她瑟瑟发抖的身子,却又顿在了半空。
“它是什么东西?”姜怜心似还陷在方才的恐惧中,声音颤抖的相问。
“是雨女。”方才有些失神的白衣妖孽似被她一语惊醒,收了手与她解说:“因怨气未消而流连人间的鬼魅,常在雨中守株待兔,见有人撑伞经过便祈求同行,利用凡人的同情之心将其迷惑,从而取其生魂而食。”
“说来甚是奇怪。”白衣妖孽说着,却忽然凑到姜怜心近前,吓得她连连往后缩去。
他却又道:“雨女通常只纠缠男人,昨夜却缠上你,实在不合情理,也不知是否为你身上的香气吸引。”
“香气?”见白衣妖孽眉头深锁,说得一本正经,不像是在开玩笑,姜怜心便低头往自己身上嗅了几遭,可除了雨水里带出的泥土气,实在没有别的味道。
“我又不爱用熏香,何来香气?”姜怜心甚是不解的问道。
“怎的你竟不知?”白衣妖孽也似颇为诧异:“你身上弥漫着一股特别的香气,凡人虽察觉不到,可对于鬼魅妖魔来说却有极强的吸引力,有些似生魂的香气,可又更加浓烈、特别一些,想来是没了那玉佩的压制,才尽数释放出来,所以才招来了雨女。”
“说来,还有一事甚为奇怪。”白衣妖孽忽而又一惊一乍道。
“何事?”姜怜心也跟着紧张起来。
白衣妖孽却露出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似兀自思索了许久,方才道:“雨女之所以喜欢纠缠男子,是因为男子才会被其声色所迷,从而心甘情愿的交出生魂,可你明明是个女子,怎的也会被她迷惑,难道说……”
他边说,边来回将姜怜心上下打量,而后露出一脸颇有深意的恍然表情。
姜怜心被他看得发毛,却也忘了害怕,便冲他催促道:“有话快说,别磨磨蹭蹭。”
“难道说脑子有毛病。”白衣妖孽一本正经的说着,眸子里还流露出些许同情的神色。
姜怜心勃然大怒,扑过去便往白衣妖孽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经过这一番闹腾,姜怜心心下的恐惧已散去大半,便吩咐过下人明日一早去寻丢了的玉佩,而后就着逐渐萌生的困意和衣卧了片刻。
醒来时,白衣妖孽还盘腿在榻上的另一头打坐。
姜怜心坐直了身子,细将他端详了片刻,或许是因为看不到他眼眸中的哀怨之气,竟觉他闭上眼睛的样子甚是安详。
他又身着白衣,低垂的睫羽掩盖了他眼角泪痣,亦掩盖了弥散于眉宇间的那股妖异,平静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仿佛满载悲悯,倒与那寺庙里供养的仙人有几分相似。
白衣濯濯出世,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感叹之中,白衣妖孽似乎也觉察到她的目光,缓缓掀起眼帘。
忽然呈现于眼前的泪痣似有了生命那般直坠入她的心底,胸口的地方忽然憋闷的难受,姜怜心似着了魔那般朝着他伸出手去,好似有一股自内心深处生出的渴望,想要替他拭干眼角的那滴泪。
白衣妖孽似乎被昨夜她的一番撕咬留下了阴影,见她有靠近之势便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墨瞳里亦现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惊惶。
他的躲闪亦唤醒姜怜心的神思,她便讪讪的收了手,假装挠了挠后脑道:“那个,昨天……谢谢……”
“哦。”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白衣妖孽回答得甚是愣然。
她便又忽然想起什么,向他问道:“你昨日为何救我?”
白衣妖孽却没有再应声,只是缓缓抬起衣袖,以半寸长的指甲指了指姜怜心的胸口处。
姜怜心顺着他的指尖低头看了看,仿若无意识道:“是为了我的魂魄?”
说完他抬起头与他对视,见他点了点头,便又追问道:“是怕我的魂魄被雨女抢了去……”
白衣妖孽又点了点。
下一秒,书房的屋顶差点儿就被掀翻。
“你这个混蛋!”
“变态!”
姜怜心拼了命朝床榻的另一端扑过去,奈何那白衣妖孽早吸取昨夜教训,被她扑倒前就化作一缕水墨般的雾气消散不见。
她却还是不依不饶,将那床榻上的锦帐帛单都蹂躏了一遍方才解气。
所以当她怒气冲冲的摔门出去时,身后书房里的床榻已是一片狼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姜府流传起关于新家主的辛辣秘闻。
比如新家主与新管家携手于深夜暧昧归来,比如两人双双宿于书房,彻夜不知何为,次日管家不见踪影,家主独自摔门而出,屋内一片狼藉等等。
又有人说姜家家主过于早熟,虽不过二八年华,却已现狼虎之势,新管家也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少年,自然力不从心,这才惹恼了家主,夜半被赶了出去。
这些闲言碎语少不得也传进了姜怜心的耳朵里,她于是怨念愈深,却也无法,只得眼睁睁看着白日里道貌岸然的白衣妖孽,在一众仆婢的簇拥下,对她的家务指手画脚。
又恨那些上至不惑岁数的嬷嬷,下到豆蔻年华的仆婢们怎的都瞎了眼,尽被他祸国殃民的皮肉给迷惑了去,事事都先与他通报,倒把她这个家主晾到一旁。
她狠狠的朝着那白衣妖孽的背影剜了两眼,心下暗道,妖孽就是妖孽,就算掩盖得再好也是不怀好意,看我不寻出法子来将你收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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