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末似乎终于挨不住哄闹,举起酒盏至姜怜心的杯沿碰了碰,便仰头饮尽。
目睹这一动作,姜怜心也受到鼓舞,正将酒盏移至唇边,却一把被人夺了去。
诧异的仰头,才发现抢夺合卺酒的是桃夭。
却见他双颊微红,隐有醉意,举着银盏,笑意涟涟的看她,而后忽然俯身贴着她的耳际,调笑道:“合卺酒未饮,后悔还来得及。”
姜怜心被他喷撒在耳际的粉瓣桃香扰得面红耳赤,下意识的抬眼看画末,却见他亦将目光锁在他们二人身上,清俊眉宇比方才蹙得还紧。
“我不后悔。”姜怜心忙把桃夭推开,夺回银盏一饮而尽。
“天涯何处无芳草,桃公子若是不甘,不如娶了我妹妹,一样的温柔贤惠。”人群中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顿时矛头便被一股脑儿的抛向了桃夭。
可他却再不发一语,只是端着惯有的温雅笑意,一动不动的望着姜怜心。
画末亦清晰的觉到他不容忽视的目光,仿若不悦的握住了她的玉腕,将她往自己身侧扯了扯。
姜怜心诧异的转头看向画末之际,媒婆正识趣的招呼尚在哄闹的宾客道:“你们这些泼皮儿,莫要打桃管家的趣了,再耽误了家主洞房,仔细白管家找你们算账。”
在媒婆惹人羞赧的规劝中,众人渐渐散去,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让姜怜心愈发局促不安。
那只微凉的掌还握在她的腕上,触感清晰得不容忽视,甚至生出虫蚁,沿着心脉爬向她的胸口。
画末亦意识到这一点,甚是尴尬的松了掌。
“小白……”姜怜心挪至他面前相视,伸手握上他的衣袖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画末退开,落了空。
这时,她才注意到,面前的之人虽然满身酒气,一双墨瞳却甚是清明,显然前厅里宾客们强灌他的酒都未曾真正入肚。
原来他宁可使用妖法也要保持清醒。
姜怜心已然不甚坚强的心又凉了半截。
“明日一早我随商队北上,今夜需得先做准备,你也累了,先歇下吧。”清冷的语调在屋子里响起,画末始终垂眸,不看她的眼。
姜怜心却只是凝视他,没有肯定亦没有否定,眸子里闪烁的晶莹已辨不出是委屈还是怨怼。
画末等了片刻,见她没有答话便兀自转身准备出去,怎料方抬手推门姜怜心却猛的扑过去自身后将他拥住。
“你今夜若是走了,日后我如何做人?求你,只需这一晚,我什么都不会做……”她拼命收紧手臂,以近乎哀求的语调说道。
画末终究还是留了这一夜。
躺在铺满红绸的喜床上,姜怜心紧紧将他拥住,却也只是将他拥住。
这一夜她都没有闭眼,近乎绝望的凝视着他的面容,仿佛竭尽全力的将每一寸细节都镌刻在眼眸里。
虽然明天要分别,可她明明知道那只是短暂的,就算生意上的事再繁忙,十五之前他终究会回来,然后他们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相处,她可以等,等他慢慢爱上她的那一天。
可是不知为什么,即使是短暂的分别,她也像天地崩塌那样感到恐惧,为什么如今与他拜了堂,她却更害怕失去他。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越是握紧,便越是会流走,虽然她不希望他们之间如此。
这一夜素来无需成眠的画末却自始至终闭着双眼,仿佛沉浸在梦里,一动也不动。
任由姜怜心守着他,两人相安无事的度过一夜,然而晨鸟才发出第一声啼鸣,他便如昨夜所言那般离去。
在他离开的那一刻,姜怜心却闭上双眼假装入眠。
直到他推门出去,她才撑着床榻坐起,凝望他背影的双眸里已满是哀怨。
或许是昨日因为繁复的婚礼仪式而劳累,或许是因为画末已不再府中,姜怜心显得很是没精打采。
她索性在床榻上赖到日上三竿,方才慵懒的起身梳洗。
前来伺候的丫鬟们面上都带着别有深意的羞赧笑意,又怎会知晓她此刻的寂寥。
她望着铜镜中眼窝深陷的自己,长叹了几声,却还是执起眉笔仔细于面容上勾画。
即便他是那样的态度,她也不能让自己早早的变成一个怨妇,让他嫌弃。
丫鬟们却以为她是因为与画末新婚分别而叹息,便含笑与她劝道:“家主与白管家新婚燕尔,白管家定然不舍,办完了事就会马不停蹄的赶回来的。”
他只怕是恨不能晚些回来的吧。
姜怜心却是有口难言,只能暗自于心下腹诽。
愈加百无聊赖的更衣梳洗后,她便出了屋子,打算去庭院里散散心。
才刚推门出去,就遇上了正伺弄花草的桃夭。
她还不及避开,桃夭就迎了上来。
“昨夜如何?那画皮可好?可曾比我好?”他说着,故意俯身贴向她的耳际,放缓的语调携着几分引诱之意。
盈盈花香至他身子上渡进她的呼吸,让她禁不住想起那夜错乱中与他的亲密无间,怎的那时她就只顾着紧张,竟连这般明显的香气也不曾引起注意,当真悔恨至极。
见姜怜心只是自顾自的低着头沉思,半晌不曾有应答,桃夭愈发得寸进尺的伸手揽上她的后腰,两人间的距离顿时拉近。
他自衣襟中透露,形制精巧的蝴蝶骨几乎抵在了她的鼻子尖上,他却又故作调笑的在她耳边道:“白管家真是狠心,竟放着娇妻独自北上,你还不如嫁给我,至少不必夜夜独守空房……”
桃夭又发挥起他的拿手好戏,以温雅语调道貌岸然的说着极尽猥亵的话语。
他还欲再说下去,却被姜怜心奋力推开道:“今日我没有心绪与你说笑,更何况你也知道,那一日是我认错了人。”
她说着,毫不避讳的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明显感觉到她的态度决然,桃夭收回了搭在她腰上的手,站直了身子,携着一脸温雅笑意看着她不语。
那不明就里的目光看得她阵阵发毛,然而眼下心绪烦乱,她却是再没有兴趣与他玩这些游戏的,便也索性置若罔闻的绕过他离开。
只是她并不知晓,那衬得满园花红失色的桃衫公子,凝视在她身后的目光却自始至终不曾移开。
第十七章 :神仙师父(一)
没有画末的日子,原比姜怜心想象中的还要难挨。
总是忧虑着人生短暂的她;第一次觉得时辰如此漫长。
她恨不得抱着水漏;一滴一滴数着落下的水珠儿,直数到商队归来的那一刻。
也不过几日时间;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若不是与画末分别,姜怜心尚不曾知晓自己对他的痴迷竟然严重到这般地步。
每一个无眠的夜晚;看着没有烛光的书房,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变得跟那间书房一样;空落落;黑漆漆的。
无论手上做着什么事情;哪怕刻意的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可不过一会儿,便又成了整个人滞愣的状态;脑子里则早已乱成一锅粥。
明明知道他在这世间徘徊了三千年,又是道行极深的画皮妖孽,无论在见识上还是本事上都比她强上不知道多少倍,可一想到他离开自己远行,却还是忍不住担心。
怕随行的小厮不小心给他吃了荤食,怕他不留意在凡人面前使了妖法,怕路上遇到什么不得了的妖怪……怕这个,怕那个,一刻也不得消停。
想着若是有一天他弃姜家而去,这样的日子再没有尽头,姜怜心就觉得自己一定会死掉。
看着素来坚强的家主,忽然间换了个人似的失魂落魄,贴身伺候的丫鬟也心焦起来,寻着端茶送水的机缘来与她说些外面的趣事,祈望分散注意。
说到城内香火最旺的珈业寺,丫鬟的神色显得颇为激动,传言寺里的高僧出外云游,机缘凑巧得了块半人高的白玉,近日里着了能工巧匠镌刻成仙人像供奉在寺中。
那仙人玉像一出,便引来了无数香客膜拜,满城的人都恨不得挤进珈业寺,沾一沾仙人的灵气。
“家主何不去瞧瞧?”丫鬟欲说服她去外面散心,奈何她无甚兴趣,便只得改口道:“听说那位仙人很灵,家主不为自己,便是为出门在外的白管家求个平安也好。”
果然一提到画末,姜怜心就来了兴致,她低头沉吟了片刻,继而应道:“也好,我再去卜算铺子里瞧瞧。”
说来为她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擅自嫁给画末一事,矶元可是怄了好大的气,以至于婚礼当天他和小璃都不曾到姜府吃酒。
虽然姜怜心始终认为他不出席婚礼纯粹是不想让小璃见到桃夭,但总这么僵下去也不好,好歹也是朋友一场。
更过衣后,姜怜心便带了那贴身的丫鬟和两名小厮往珈业寺去了。
传闻却也不假,往日里香火就十分鼎盛的寺庙,而今简直称得上是人头攒动。
供奉着仙人玉像的宝殿前摩肩接踵的挤满了香客,到处经雾弥漫,宛若仙境,即便是没有信仰的人看到这一幕也会忍不住生出虔诚之心。
庭院里种植的那些花草树木似因为沾染了鼎盛香火而格外繁盛,想是比别处的更有灵气些,就连放生池里的乌龟也都爬到了石头上,伸长脑袋,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热闹。
姜怜心也与那些香客一样,左手执香,呈至仙人座下的炉鼎之中,而后双掌合十,虔心的许愿跪拜。
起身之际,她无意识的抬眼瞥过殿上那尊那传闻中的仙人玉像,目光落在仙像上的一瞬,她却整个人都愣住,甚至连举至颚前的两只手都忘了放下。
雪白的璞玉宛然天成,纯粹的没有一丝瑕疵,广袖翩然的仙人栩栩如生,在贡品簇拥的神龛中卓然出尘,不容亵渎,果然只有这样纯洁的白玉才可以表达对仙人的虔诚与敬畏。
这些都无可置疑,然而让姜怜心诧然的是仙人微垂的眉眼,除去满含悲悯的神态,竟与画末不差分毫。
“家主这般虔诚,想必玄清尊者定能有所感知,保佑白管家一路平安,早日归来与家主团聚。”
姜怜心尚怔愣在震撼之中,直到跟在她身后的丫鬟与她说话才终于回过神来。
“走吧。”她假装若无其事的朝仙像拜了三下,而后转身离开。
出了大殿后又还是忍不住回头数遭,但终究也只是将疑虑在心底安奈下去。
真的只是巧合吗?
路上她虽反复咀嚼着这个问题,百思而不得其解,然而去了卜算铺子里后与矶元重归于好,相谈之际,矶元更是拿出了早就备好的贺礼,姜怜心知道他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实则还是把画末当自己人看的,高兴之余便也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说来也奇怪,那寺庙里的仙人倒是果真十分灵验,姜怜心才刚去许过愿,次日便收到了画末的书信。
虽说信里不过是报个平安,除了“商队一切都好,生意谈判上也顺利,待文书上的手续办妥后就会启程返回”,之类的公事之余再没有别的东西,然而对于姜怜心来说这封信却是意义非凡的。
至少画末终于肯与她交谈了,虽然是通过书信的形式,不止如此,她对他的担忧,纵使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竟也是知道的,光凭这一点,姜怜心就高兴得心底灌了蜜糖一般。
然而书信带来的喜悦也不过只能维持几日,很快她就忧愁起来,怨怼时日怎的过得这样慢。
她将那封信片刻不离的贴身带着,一有闲暇就拿出来看,寥寥数行字,早已倒背如流,却还是不厌其烦的于唇间咀嚼。
又怨他为何这样吝啬,不多写几封信给她。
姜怜心连连叹息,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演变成一个深闺怨妇。
等人的滋味儿真不好受啊,也不知忘川河中千年时光,画末是怎么挨过来的。
一想到这里,姜怜心愈发对画末等的那个人充满了嫉妒与敌视,恨不能将她找出来判个凌迟之刑,也好叫她知道那刀子在血肉上一点点割裂的磨折。
格外义愤填膺的漫漫长夜,姜怜心又自衣襟里掏出那封书信展开,凝视着书信的字迹,凌厉的目光顿时变得柔和起来。
“什么时候才回呢?”她嗔怒又略带撒娇的撅起嘴,抬起纤指点在信上,自言自语的低声喃喃,耽溺于这腻歪的小游戏时,余光却瞥见门口立着的那个人影。
毫无疑问,那是令人如坠仙境的一幕。
清浅的月光自他身后的窗棂银瀑般倾泻进来,笼着如雪衣袍,好似跃动着无数的星子,令人目眩神迷。
他将双手垂在身侧,晚风鼓起广袖与衣摆,翩跹得仿佛他是乘风而来。
漆黑的发长极脚踝,光滑得连姜家商号里最上等的丝绸也不能与之媲美,直教人怀疑那支唯一绾住发丝的白玉簪随时都会滑脱下来。
还有那清俊脸庞,低垂的睫羽笼住宛若无波的漆黑瞳眸,每一丝细节都是她日思夜想的。
姜怜心赶紧狠掐了自己一把,在确定这不是梦境之后,她却只顾着望着他发愣。
“小白……”与他对视良久之后,她才终于反应过来,梦呓般唤他。
她掀开锦被,也顾不得自己正披头散发,光着脚就下了地。
然而就当她伸出手,迫不及待的向他怀中扑去时,她却隐约觉到哪里不对。
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仔仔细细的端详着那张熟悉的脸。
无论是眉眼,秀鼻,还是薄唇,哪怕细节也都是她镌刻在脑海里的画末,可总觉得有些不同。
她下意识的眯起眼,隐约间寻到些端倪。
纵使容貌五官都一样,可那自身子内里散发出的气度却不同。
面前的人是那样的宁静而又安详,即使离得这样近,也觉察不到他半点儿情绪,那不同于画末的清冷,而是根本就没有七情六欲,所以连冰冷都算不上。
那是一种万物皆无的境界,就好像他虽然站在这里,却又根本不在这里,他是逸散的,虚幻的,就好像……一个神。
“你不是画末。”姜怜心说得万分笃定。
纵使那差别微小得近乎虚无,可她就是清楚的知道,他不是他。
当他抬眼看向她时,她则更加肯定了这个判断。
随着纤长睫羽缓缓掀起,眼睑的阴影随之散去,展露出那双毫无瑕疵的眼眸。
没错,是毫无瑕疵,她甚至特意将目光落在他的左眼角,并没有寻到那颗痣。
“你不是画末,你是谁?”
寂静中,姜怜心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顿时竖起全身警惕。
眼下夜尚且未深,庭院里不时有仆婢们经过,门口值夜的丫鬟也必定还不曾开始打盹,更何况桃夭就住在隔壁的厢房里,若是有任何异样的响动,他身为内府管家必定会出来查看,
避开下人们也就罢了,能够在桃夭的眼皮子底下溜进府中内院,还进了她的寝屋,除了同样有着千年道行的画末,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办到。
直觉告诉她,来者绝非善类。
就在她暗自于心下盘算,思忖着他方才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屋,且门上没有传来任何响动时,这位和画末生着同一张面孔,气度更加不食人间烟火的不速之客则终于开口,只是那说话的声音却十分飘渺。
“吾乃北极无量天宝神君玄清,是你的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嗯哪,这位就是北极无量天宝神君玄清尊者(恩,神仙的名字要长~~~严肃脸)姜怜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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