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讪讪一笑,捧了捧瓜子递到他面前:“师父,您吃瓜子。”
那夜我们的出逃并不顺利。
擎苍掳了我和令羽,纵然他对令羽满心恋慕,然令羽不从,便是个强迫。墨渊顾及神族和鬼族的情谊,并不兵戎相见,只低调地潜进大紫明宫来再将我和令羽掳回去,已算很卖他面子。然他却很不懂事,竟调了兵将来堵在宫门前,要拿我们。便怪不得墨渊忍无可忍,大开杀戒。
令羽因一直昏睡,未见得那番景致。我瞧着眼前鲜血四溅的头颅们,却甚是心惊。
墨渊素来不曾败过。拎着我和令羽跳出宫门时,我回头一望,只见擎苍拿了方天画戟,站在暗红的一摊血泊中,目眦欲裂。
我一直未见到离镜。
墨渊拎着我和令羽从大紫明宫连夜奔回昆仑虚,一路无语,令羽仍昏着,便更无语。
那是我永世不能忘怀的夜晚,却永世也不愿再记起。
奔回昆仑虚后,墨渊将令羽托给四师兄照看,匆匆领我去了他的丹药房,一个劈手将我敲昏,锁在他的炼丹炉里。
从昏迷中初醒时,我思忖这许是墨渊的惩罚,警示我未将令羽照顾妥帖,害他伤情多半月,瘦了一圈。
却忽闻天雷轰轰。
此时才反应过来,这怕是我的天劫。墨渊将我安置在此处,应是让我避劫。
我虽生来仙胎,但要有点前途,路也是靠自己闯的。从一般神仙飞升成上仙,再从上仙飞升成上神,少则七万年,多则十四万年,历两个劫数。历得过,便寿与天齐;历不过,便就此绝命。
那时候,我跟着墨渊已整整两万年。按理说,推演自己的天劫将在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落下来,再提早预演些历劫之法,应不在话下。却因我素来厌恶推演之术,只觉那些印伽无趣至极,每每墨渊授课时,便积极地打瞌睡,以致学了许久,不过恍惚能掐算个凡人的命数。即便如此,十次有五六次,也还是不中的。
我深知自己道薄缘浅,以这般修为历那般劫数,譬如鸡肚里剖出个鸭蛋,绝无可能。
所幸七万年来我混日子混得逍遥。便是顷刻魂飞魄散了,也无甚遗憾。是以对这趟天劫,看得还算淡。只略略晓得就是当下一年了,其他便茫然得很。
我窝在炼丹炉里,待了好一会儿,才骤然想起,这厢我躲了,却寻哪个来替我?需知天劫之所以为天劫,自然比不得一般劫数,一旦落下来,必定要应到人身上,才算了结。
轰轰的天雷震得我头脑一片空白,使出浑身的解数想要从炉子里钻出来,却终是不能。我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两万年的求艺生涯,活得混账。
第二日,大师兄揭开炉盖子,语重心长道:“十七,昨日师父站在这炉子旁生生为你受了三道天雷,你往后还是好生学些本事吧。下回飞升上神,却再让师父帮你历劫,就不好了。”
墨渊代我挨了天劫,在我从炉子里爬出来之前,已闭关休养去了。
我在他洞前跪了三日,一把鼻涕一把泪,巴巴地念:“师父,你是不是伤得很重?你这个伤势还休养不休养得好?徒弟实在是个混账,成天带累你。你万万不能落下病根,你若是有个万一,徒弟只有把自己炖了给你做补汤吃。”
这辈子只有那么一次,我哭得如此失态又伤心。
第六章 鬼族之乱
那之后,我十分努力,日日在房中参详仙术道法,闲暇便看些前辈神仙留的典籍。我这样用功,看得大师兄很是宽慰。
每学会一个把式,我便去墨渊洞前耍一番。他虽不晓得,我却求个心安。
一日,我正在后山桃花林参禅打坐。大师兄派了只仙鹤来通报,让我速速赶去前厅,有客至。
我折了枝桃花。墨渊房中那枝已有枯败的痕迹。他近来虽闭关,未曾住在房中,我却要将它打整妥帖,待他出关时,才住得舒适。
我将桃花枝拈在手中,(。电子书)先去前厅。
路过中庭,十三、十四两位师兄正在枣树底下开赌局,赌的正是前厅那位客人是男是女。我估摸是四哥白真前来探望,于是掏出颗夜明珠来,也矜持地下了一注。进得前厅,却不想大师兄口中的客人,堪堪正是许久未见的鬼族二王子离镜。
当是时,他正仪态万方地端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微阖了双目品茶。见我进来,怔了一怔。
墨渊那夜血洗大紫明宫,我甚有条理地推测,离镜他这番,莫不是上门讨债来了?
他却疾走两步,亲厚地握住我双手:“阿音,我想明白了,此番我是来与你双宿双飞的。”
桃花枝啪嚓一声掉地上。
十三师兄在门外大声吆喝:“给钱给钱,是女的。”
我很是茫然。想了半天,将衣襟敞开来给他看:“我是个男子,你同你寝殿的夫人们处得也甚好,并不是断袖。”
诚然我不是男子,皮肉下那颗巴掌大的狐狸心也不比男子粗放,乃是女子一般的温柔婉约敏感纤细。但既然当初阿娘同墨渊作了假,我便少不得要维持着男子的形貌,直至学而有成,顺利出师门。
离镜盯着我平坦的胸部半晌,抹一把鼻血道:“那日从你房中出来后,我思绪良多。因害怕自己当真对你有那非分之想,是以整日流连花丛,妄图……妄图用女子来麻痹自己。开初……开初也见些成效,却不想自你走后,我日也思念夜也思念。阿音,”他忘情地来拥住我,沉缓道,“为了你,便是断一回袖又有何妨?”
我望了一回梁上的桃花木,又细细想了一回,觉得现今这情势,令人何其莫名其妙。
背景里传出十四师兄的哈哈一笑:“给钱?到底是谁给谁钱?”
纵然离镜千里迢迢跑来昆仑虚对我表白了心意,然我对他委实没那断袖情,只得叫他失望了。
天色渐暗,山路不好走,我留他在山上住一夜。奈何大师兄知晓有个断袖上山来拐我,竟生生将他打出了山门。
我钦佩离镜的好胆色,被大师兄那么一顿好打,也并不放弃。隔三岔五便派他的坐骑火麒麟送来一些伤情的酸诗。始时写的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三五日后便是“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再三五日又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因写这些诗的纸张点火好使,分管灶台的十三师兄便一一将它们搜罗去,做了点火的引子。我也拼死保卫过,奈何他一句“你终日在山上不事生产,只空等着吃饭,此番好不容易有点废纸进账,却这般小气”,便霎时让我没了言语。
那时我正年少,虽日日与男子们混在一处,总还有些少女情怀。纵然不曾回过离镜只言片语,他却好耐性,日日将那火麒麟遣来送信。
我有些被他打动。
一日,火麒麟送来两句诗,叫作“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我饱受惊吓,以为此乃遗书,他像是个要去寻短见的形容。惊慌中立刻坐了火麒麟,要潜去大紫明宫规劝他。火麒麟却将我径直带到山下一处洞府。
那洞是个天然的,收拾得很齐整,离镜歪在一张石榻上。我不知他是死是活,只觉天都塌下来一半,跳下火麒麟便去摇他。摇啊摇啊摇啊摇,他却始终不醒。我无法,只得祭出法器来,电闪雷鸣狂风过,一一地试过了,他却还是不醒。火麒麟看不下去,提点道:“那法器打在身上只是肉疼,上仙不妨刺激刺激殿下脆弱的心肝儿,许就醒转过来了。”
于是我便说了,说了那句话。
“你醒过来吧,我应了你就是。”
他果然睁开了眼睛,虽被我手中绸扇蹂躏得甚惨烈,却是眉开眼笑,道:“阿音,应了我便不能反悔,将我扶一扶,我被你那法器打得,骨头要散了。”
我始知这是个计谋。
后来大哥告诉我,风月里的计谋不算计谋,情趣罢了。风月里的情趣也不算情趣,计谋罢了。经过一番情伤后,我以为甚有理。堪堪彼时,却并未悟到其中三味。
离镜将寝殿中的夫人散尽,我便同他在一处了。正逢人间四月,山上的桃花刚刚盛开。离镜因已得手,不再送酸诗上来。大师兄却以为他终于耗尽耐性,十分开心。我们的仙修课业也托福减了不少,大家都很开心。
离镜因对大师兄那顿好打仍心有戚戚焉,虽住在山脚下,也不敢再到山上来。故而,每日我课业修毕,到墨渊洞前报告完了,还要收拾收拾下山,与他幽一幽会。日子过得疲于奔命。
离镜不愧是花丛里一路蹚过来的,十分懂得拿人软肋,讨人欢心。现今还记得,他送过我许多小巧的玩意儿。莎草编的蛐蛐儿,翠竹做的短笛,全是亲力亲为,颇为讨喜。固然不值钱这一点,让人微有遗憾。
他还送过我一回黄瓜藤子上结的黄瓜花。在大紫明宫时,胭脂与我说过,她这哥哥自小便有一种眼病,分不清黄色和紫色。在他看来,黄色和紫色乃是同一种颜色,而这种颜色却是正常人无法理解的奇异颜色。送我那朵黄瓜花时,他显然以为此花乃绝世名花。我不与他计较,黄瓜花好歹也是朵花。于是将它晾干了,夹在一本道法书里珍藏起来。
我伤情之后,不再回忆当年与离镜情投意合的一段时光。的确也过了这许多年,此间的种种细节,不太记得清了。
便从玄女登场这段接下去。
玄女是大嫂未书娘家最小的一个妹妹。大嫂嫁过来时,她还是襁褓中的一名婴孩。因当年大嫂出嫁时,娘家出了些事故,玄女便自小由大哥大嫂抚养,与我玩在一处。
玄女也是个美人,不知怎的,却偏偏喜欢我的样貌。尚在总角之时,便整日在我耳边念叨,想要一副与我同模样的面孔。我被她念叨几百年,听得辛苦。因知晓折颜有个易容换颜的好本事,有一年她生辰,便特地赶去十里桃林搬来折颜,请他施了这项法术,将她变得同我像了七八分。玄女遂了心愿,甚欢喜。我得了清净,也甚欢喜。如此皆大欢喜。
然不几日,却发现弊病。不是说折颜这项法术施得不好,只是我这厢,瞧着个同自己差不多的脸整日在眼前晃来晃去,未免头晕,是以渐渐便将玄女疏远了,只同四哥成日混在一起。
后来玄女长成个姑娘,回了她阿爹阿娘家,我与她就更无甚交情了。
我同离镜处得正好时,大嫂来信说,她娘亲要逼玄女嫁个熊瞎子,玄女一路逃到他们洞府。可他们那处洞府也不见得十分安全,她娘亲终归要找着来。于是她同大哥商量,将玄女暂且搁到我这里避祸。
得了大嫂的信,我着手收拾出一间厢房来,再去大师兄处备了个书,告知他将有个仙友到昆仑虚叨扰几日。大师兄近来心情甚佳,听说这仙友乃是位女仙友,心情更佳,十分痛快地应了。
三日后,玄女低调地腾朵灰云进了昆仑虚。
她见到我时,愣了一愣。
大嫂在信中有提及,说未曾告知玄女我便是她幼年的玩伴白浅,只说我是他们一位略有交情的仙友。
玄女在昆仑虚上住了下来。她那样貌端端已有九分像我。
大师兄品评道:“说她不是你妹妹我真不信,你两个一处,却只差个神韵。”
那时我正春风得意,自是做不出那悲秋伤春惜花怜月的形容,着实有些没神韵。
我见玄女终日郁郁寡欢,好好一张脸也被糟蹋得蜡黄蜡黄,本着亲戚间提携照顾的意思,次回下山找离镜时,便将她也带了去。
离镜初见玄女,傻了半天,好容易回过神来,又极是呆愣地蹦出来句:“却是哪里来的女司音?”
玄女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我见她终于开了一回心,倒也宽慰。日后再去找离镜,次次将她捎带着。
一日,我正趴在中庭的枣树上摘枣子,预备太阳落山后带去离镜洞里给他尝个鲜。
大师兄冷飕飕飘到树下站定,咬牙与我道:“上回我打那来拐你的断袖你还抱怨我打重了,我却恨不得当日没打死他,没叫他拐走你,却拐走了玄女……”
我一个趔趄栽下树来,勉强抬头道:“大师兄,你方才说什么?”
他一愣,忙来扶我:“方才在山下,我老远看到那断袖同玄女牵着手散步,两个人甚亲热的模样。”
“咦?”他扶我扶了一半,又堪堪停住,摸着下巴道:“玄女是个女神仙,那断袖却诚然是个断袖,他两个怎么竟凑作了一堆?”
我如同五雷轰顶,甩开他的手,飞一般奔出山门。
火麒麟在洞外打盹儿。
我捏个诀化作个蛾子,一路跌跌撞撞飞进洞去。
那石榻上正是一双交缠的人影。
下方的女子长了一张同我一样的脸,细细喘息。
上方的男子披散了一头漆黑的长发,柔声唤:“玄女,玄女。”
我心口冰凉,支撑不住,穿堂风一吹,落下来化成人形。所幸还站得稳,没失了昆仑虚的风度。
离镜同玄女齐齐转过头来,那一番慌乱着实不足为外人道。
我尚且记得自己极镇定地走过去,扇了一回离镜,又去扇玄女。手却被离镜握住。玄女裹了被子缩在他怀中。离镜脸色乍青乍白。
我同他僵持了半盏茶工夫,他终于松开手来,涩然道:“阿音,我对不起你,我终究不是个断袖。”
我怒极反笑:“这倒是个很中用的借口,是不是断袖都是你说了算,甚好,甚好。如今你却打算将我怎么办?”
他沉默半晌,道:“先时是我荒唐。”
玄女半面泪痕,潸然道:“司音上仙,你便成全我们吧,我与离镜情投意合,你两个均是男子,终究……终究不是正经。”
我敛回神,冷冷笑道:“那什么才是个正经,始乱终弃却是个正经?勾引别人的相好,破坏别人的姻缘却是个正经?”
她煞白了一张脸,再没言语。
我心力交瘁,散散挥一回袖,将他们放走。与离镜,便彻底完了。
那时着实年少,处理事情很不稳健。平白同他们辩了半日道理,浪费许多口水。不懂得快刀斩乱麻,一刀宰了他两个,让自己宽心是正经。
我初尝情爱,便遭此大变,自然伤情得很。一想到为离镜和玄女穿针引线搭鹊桥那笨蛋还是我自己,更是伤情。一则是失恋的伤情,一则是做冤大头的伤情。
同离镜相处的种种,连带他送我的一干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全成了折磨我的心病。我辗转反侧,将它们烧个干净,却是难以纾解。饮酒消愁比烧东西要中用些,于是在昆仑虚的酒窖里大醉了三日。
醒来时,正靠在师父怀中。
墨渊背靠一只大酒缸坐着,右手握一只酒葫芦,左手腾出来揽住我。
见我醒来,皱了皱眉,轻声道:“喝这么多酒,要哭出来才好,郁结进肺腑,就可惜我这些好酒了。”
我终于抱着他的腿哭出来。哭完了,仰头问他:“师父,你终于出关了,伤好了吗?有没有落下什么毛病?”
他看我一眼,浅浅笑道:“尚好,不需要你将自己炖了给我做补汤。”
我同离镜那一段,实打实要算作地下的私情。
众位师兄皆以为我爱的是玄女,因玄女被离镜拐了,才生出许多愁思,恁般苦情。这委实是笔烂账。
只有墨渊看得分明,揉了我的头发淡淡道:“那离镜一双眼睛生得甚明亮,可惜眼光却不佳。”
墨渊出关后,接到了冬神玄冥的帖子。
玄冥上神深居北荒,独辖天北一万二千里的地界。此番要开个法会,特派了使者守在昆仑虚,延请墨渊前去登坛讲道。
因墨渊乃是创世父神的嫡子,地位尊崇,四海八荒的上神们开法道会,皆免不了将他请上一请。
墨渊拿着帖子虚虚一瞟,道:“讲经布道着实没趣,玄冥住的那座山还可以攀爬攀爬,小十七,你也收拾收拾与我同去。”
我便乐颠乐颠地回房打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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