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言早就被她折腾得没了脾气,手一挥,桌上的碧碗里出现半碗香气四溢的汤水,他没好气道:“走吧走吧,走了清净。”
阿音笑眯眯端起碗将汤一饮而尽。修言摇摇头,这个阿音啊,人人转世投胎都感念今生舍不得故人,她倒好,半点不含糊。
阿音喝完了就准备朝忘川里跳,突然想起一事,止住脚步,踟蹰半晌才朝修言看去。
“修言,你在奈何桥几千年,有没有见过比我更衰的命道?”
修言正儿八经摇头,“没有,半个都没有。”
“那我这命道到底是何故?可有解?”阿音巴巴望着他。
修言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晃一晃的,“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你得罪了了不得的大人物,或者做了天怒人怨的坏事,老天爷在惩罚你”
阿音懒得理他,她这几百年见着的最了不得的人物就是修言,哪里能得罪什么人?她哼了哼:“第二个呢?”
修言朝她眨眨眼,拖长了腔调:“第二个嘛你自己就是那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人间不是有句老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
他还没嘟囔完,噗通一声响,阿音已经跳进了奈何桥下的往生洞,不见了踪影。
阿音消失后,修言脸上嬉皮的笑意一敛,又恢复了往常淡淡的模样,望向黄泉路尽头微微出神。
他本想趁着今日清净好好定神休息一下,却还是未能遂愿。一阵清风拂过,奈何桥上浓郁的仙力涌动。
修言回转头,瞅见刚才还立在桃树下夺人眼球的仙君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桥上,那人惯来冷漠的眼底竟有微微波动。
即便知道来人身份尊贵,修言仍是那副懒懒神色,不不咸不淡朝青年拱拱手,“普湮上君,别来无恙?”
普湮未理会修言的问候,只抬眼打量忘川四周,半晌后才朝修言望来,神情漠然,“修言鬼君,刚才窥探之人可是你?”
修言连一丝迟疑都没有,笑眯眯回:“上君,今日上元之夜,我守在奈何桥上一个人孤寂得很,耐不住寂寞,便四处瞅了瞅,扰了上君,实在罪过。”
普湮仍是盯着他,目光灼灼,“鬼君一直是独自一人?”
修言颔首,朝冷清的桥头摊了摊手心,“当然,上君一观便知。”
普湮望他半晌,末了,看了桥下安静的忘川一眼,一言不发转身朝鬼界而去。
他以为她还活着,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他亲手将她送进无间地狱,毁她魂魄。哪怕她还活着,日后千千世世万万年年,她也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劫难,自六百年前开始就永无终结的一日。
白色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黄泉路尽头。修言望着忘川,开始怀念起任性刻薄又稀罕美男子的阿音来。
又是一世轮回,也不知这一遭这傻姑娘能走多少年?
说来也怪,从这一世开始,阿音短命早夭的运道终于有了转机。
第二十八次转世,她成了一家小商户的女儿,继承家里的作坊,历尽千辛万苦成了江南首富,足足活到六十高寿。
第二十九世,出生边疆军武世家,随军从戎,震慑蛮夷,成了盖世女将军。
第三十世,长于京城书香门第,琴棋书画赞誉八方。
第三十一世,再次投生皇家,皇子幼小,她以皇长女的身份监国长达十五载,享尽世间权柄富贵。
但她亡故后,依然记得之前每一世的过往。修言在奈何桥头见到的阿音,一世比一世更沉稳,更凛然威仪,也更会隐藏自个儿睚眦必报腹黑小心眼儿的毛病。
修言没想到,数百年前弱小内向自卑的女鬼阿音,也能磨练到如今这般的风华。
但任谁像她一般历经数十世不忘前尘,恐都会如此。
这般轮回,实在说不上是福是祸。
又是五百年,阿音重走黄泉路,等着她的依然是鬼君修言。
“丫头,真快啊,你轮回转世都有千年了!”奈何桥上,修言打趣她,“你是个有福的。啧啧,让我瞧瞧,这魂魄更稳固了,那些仙君在仙界修炼的魂魄也不及你浑厚。”
修仙修神修妖修魔,修的就是灵魂的强大,阿音这般奇妙地轮回,当真比在上界修仙修妖更靠谱。
阿音转头,藏起眸中的狡黠,一派大气的模样,手负于身后挑着下巴挑衅修言:“修言,我想通了,不求什么富贵权柄了,我只想平平凡凡做一世人。你不是成日里说自己是鬼界最厉害的鬼君,可有办法替我封住千年轮回的记忆,让我再做鬼时不再记起?”
如今她端着眼一说话,便不自觉带了股沉稳摄人的上位之感。
修言摸着下巴,颇为不信,“你真想这么做?你可别忘了,你每一世转世为人时虽不记得过往,但千年的历练烙印进灵魂,才会在无形中让你的每一世都平安富贵,成人上之人!一旦清洗所有记忆,你可就沦落成一只普通的鬼了。你以后的转世人生都会平凡无奇。当年你不是成日里念着要俏郎君、要权势、要地位吗?”
“不要了不要了,都是些俗物。”阿音连连摆手,心底却在翻白眼。什么东西瞧多了都会腻得慌,譬如人间的俏郎君帝王位金银山,再譬如修言这张初见惊为天人、百来次后沦为路人不如的脸。
当然,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修言毕竟是她千百年无尽轮回生命里唯一能抱的大腿,她必须得稀罕点不是。
“好吧,看在咱们千年的交情上,我帮你一回。”修言哪里知道阿音所想,考虑半晌,伸出手在空中胡乱画了几笔。
阿音起初还能悠闲地打着哈欠看着,随即就没办法淡定了。
随着修言的手势,碧绿的咒文缓缓出现在半空,伴着愈加清晰的符咒,忘川下的沉睡的河水被惊醒,掀起惊天巨浪,整个奈何桥突然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甚至这股子骇人的气势和震动急速朝外浑圆散开,不过半息就蔓延到整座地府,奇异神秘的火红神力自忘川上突兀而起,冲破地府直入天际。
阿音目瞪口呆地看着脚下晃动的石桥,又瞅瞅忘川上的巨浪,咽了咽口水,干巴巴道:“修言,我只是投个胎,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投个胎把鬼界的奈何桥都给毁了,她会不会被鬼王抓回去剥皮抽筋,在油锅里囫囵着煎炸呀?她平凡安乐的人世都还没有开启啊啊啊啊!
修言掏掏耳朵,看着面上冷静沉稳实则心里咆哮怒吼的阿音,朝河里挑了挑下巴,“跳下去吧,保你心想事成。”
阿音虽然一心想快点轮回了事,却还是顾念着自己的小命,一脸狐疑,“不用喝孟婆汤?”
“不用。”修言摆手,一向疲懒的眼底隐有卓然之意:“下一世,阿音,定会如你所愿,你轮回记世之苦,自此不复。”
阿音心底暗喜,一脚踩上桥梁,正准备慷慨就义,迎接平凡庸俗的下一世,哪知悬在半空中又被修言唤住。
“阿音!”
阿音回转头。
“你历经百世,轮回千年,有没有什么特别遗憾的事?”修言仍是一副懒懒的模样,俏皮又没心眼地问她。
特别遗憾的事?这倒是个慎重又富有思考性的人生哲理问题,她得好好琢磨琢磨。毕竟一千年岁月,总得有这么一两桩事才能对得起她坎坷多彩的轮回之路。
阿音眨眨眼,回思过往,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五百年前上元节那日她在水镜中瞧见的那个普湮上君。
白衣俊颜,一双眼敛尽三界风华。
身后的忘川巨浪翻飞,脚下石桥震动不休,整个鬼界一片混乱。
阿音却好像突然听不到所有声音一般,折转身子,为了五百年前惊鸿一瞥的人相问:“修言,我当年忘了问,五百年前的那个普湮上君,他爱上的女仙君叫什么名字?”
修言一怔,看她半晌,道:“阿音”
阿音又凑近几分,“叫什么啊?”
“啊!”
哪知就在修言开口之际,她求知心切,一个没注意,悲剧地一脚踩空朝身后忘川里的漩涡落去。
桥上坐着的青年越来越远,脸上有些无奈,到最后也没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阿音想,下一世她再轮回,想必已不会再记得世上有个鬼君唤作修言,陪她四十余世,看遍世间芳华。
千年过往,终化尘埃。
万籁俱静,刚才还带点烟火气的奈何桥又安静下来。
只剩那条路,那座桥,那个人,千百年不变。
附上上古番外
不知道从哪一年起,上古没事就爱跑下界遛弯的爱好不见了,待上古界里的众神回过味时,真神上古已经在她的摘星阁里悠哉地赏了十来年月落星沉了。
月弥是知道这事儿的,又有个爱收集宝贝的体面爱好,所以没事就爱晃到上古殿摸点好东西搬回自个儿的府邸。上古懒得和她计较,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到,直到月弥这个混世魔王把主意打到了无花酒身上。
顾名思义,无花酒乃无花树的花果所酿。这树又傲娇又难得伺候,五万年结一次果,酿出的酒连真神喝多了都会醉,稀罕得很,着实是个宝贝。
月弥好酒,连着好些年上无花果神的府邸讨要无花果,皆被杵着老拐杖的果神苦哈哈地打发了,直到第十个年头,她一把掀了老果神的洞府,拿他的拐杖做了烧火头,无花果神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开始诉苦。
哎哟我的月弥上神哟,上古真神年年守着摘了个精光,您有本事别在小神我这儿逞威风,您去上古神殿闹啊!甭说你守不到,小神我守在自个家门口,也是十来年果渣子都不剩咯
于是忿天忿地抢遍神界无敌手的月弥上神,踏进了上古神殿。
她是个胆大的,偷偷摸摸在神殿的藏宝阁和酿酒坊里翻了个遍儿,结果连个果核都没找着,惊动了守殿神卫不说,还被提遛到了上古面前。
“你丢不丢脸,偷东西就算了,还偷的这么正大光明,偷的正大光明也就算了,还被神卫给逮住了。”
上古抱着茶盅一脸神尊架势,月弥翻了个白眼,呵呵两声:“我再混,能比得过你?无花果神连着十年一颗无花果都没落下,你也好意思说?”
上古眼微眯,明了。“你想要无花果酒?”
“十几万年交情,给几壶呗?”月弥正襟危坐,开始套交情。
“不行。”上古拒绝得毫无念想,开始撵人,“十年我不过才酿得十壶,你想都别想。”
“你不喜酒,要来何用?”月弥是个猴精的,不知怎么看见上古心不在焉,眼睛放在桃渊林里,突然福至心灵,蹿到上古面前,“你刚刚瞅的哪儿?”
上古挑了个意味深长的眉,“你说呢?”
月弥倒吸一口凉气,指着桃渊林手开始哆嗦,“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白玦好酒,最喜无花,满界皆知。
“就是你想的那样。”上古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月弥一时有些懵逼,反应过来直觉是自己成就的这桩好事。
十年前她大寿,一时心慈,见白玦守了几万年可怜兮兮,便带着上古看了那一幕。上古瞧了就走,半句话没留,她以为没戏,还很是为白玦春秋伤悲了几日,没成想上古居然就此上了心。
月弥想着自个好歹也是媒人,却被瞒住,大怒,“你两平日里坐一块儿客客气气,只差相敬如宾,好一对楷模真神,藏的真严实!
上古给满星辰阁里乱蹿的女上神顺毛,朝桃渊林里指,“你生什么气,你比他早知道。”
月弥僵住,愣愣回头,颇不敢信,“他不知?”
“不知。”
“你的酒送了?”
“送了,年年如是。”
“他莫非是傻?”无花酒是真的宝贝,因为即便是真神之力酿造,也十难存一,更要耗费巨大神力。
“噢,我差人去送时,说是炙阳所赠,他不知道是我所酿。”
月弥疑惑,在上古额头探了探,“你傻?一个人悄悄喜欢了十来年,做了这么多,怎么不告诉他?”
上古摇头,很是正经,“还不够。”
她望向桃渊林的方向,那一树桃林中,白衣真神靠树而坐,黑发锦颜,冠绝六界。
“还不够。”上古重复一句,回转头,“区区十年,我怎么敢到他面前去还他万年时光和等待?”
月弥望了一眼白玦,明白了上古话中的意思。
被那样的人倾尽所有爱恋数万年,即便是位极神界如上古,一朝得知,亦无措而忐忑。
是真的很喜欢啊或许不止是喜欢吧月弥瞅着上古,弯了弯眉眼。
还真是一对二愣子啊,愁死小伙伴了。
月弥上神没有讨到无花酒,却笑眯眯出了上古神殿。
半月后,人界爆发一场小动乱,天界之主暮光循例将此事上报,奏折被司执三界兵灾的月弥瞅见,她当机立断,送了一封折子入白玦的神殿,言下界兵灾不断,白玦位尊真神,理应巡查。白玦不理俗世三万年,未予理会月弥的胡搅蛮缠,哪知月弥的折子一日三次,雪花般的飘进了神殿,整个神界为之侧目,都以为三界大乱,凡间沦陷。白玦不胜其扰,默默寻了个清晨,悄悄下了界。
既然下界,以白玦的性子,绝不会白走一遭,他化成凡人一路东行,朝京城而去,沿途见人间喜乐,倒也欣慰。半月后至长安,恰逢上元节,人界张灯结彩,年意浓浓。
神界倒也有热闹的日子,只是他位尊真神,又性子清冷,无人敢在其面前放肆,这几万年过得索然无趣罢了。突至人间,见了人世热闹,忍不住摇头轻笑。
“难怪成百上千年的不归家,原来是被尘世迷了眼。”
人间巡视完,热闹也看完,白玦想着可以离去,然话音未落,前面人群处喧哗哄笑声四起,伴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霸道声音。
“掌柜的,今日你要是再输,这十坛女儿红就全是我的了,你可别耍赖,满长安的百姓都瞧着呢!”
白玦平静无波的眸子泛起涟漪,负手上前,衣袂翻飞,硬生生在人海中劈了一条路,行到了人群最前面。
一身晋衣的少年郎凤眸高挑,正负手立在一酒馆前,神态张狂,正是女扮男装的上古。
见惯了她神袍长袖,此等装扮倒是少见。
白玦绝对不会承认,刚才他这个堂堂真神差点急的来了个神光普照,好让众人让路,让他瞧瞧心心念念的人。
自月弥十年前大寿,上古归界,他们偶有相遇,但都伴有其他上神在侧,还从未有过单独相处的时候。虽然此时亦是人声鼎沸,但到底是下界。
人群里头是一小酒馆秦楚,上有旗帜书“百年传家”,小酒馆占地儿不大,馆内酒香却是醉人,尤其馆前十坛尘封的女儿红,连白玦都忍不住嗅了嗅。
仔细听身旁众人之言,他才弄清此处热闹的缘由。
年节,又恰逢秦楚酒馆立馆百年,店主拿出祖上传下来的十坛女儿红,摆下十天擂台,言中原酒家都可携本家酒来战,只要能和秦楚酒馆中女儿红伯仲之间,便可带走一坛。哪知擂台摆出之日,长安现一晋衣少年,天人之姿,日日携酒而来,所携之酒不拘一格,闻所未闻,却能和这十坛女儿红拼个平分秋色。
不过几日,晋衣少年郎名声传开,连宫中亦有耳闻,今乃最后一日,长安百姓早已磨拳守候,附近高台茶楼里,更是坐了不少权贵子弟,皇室子弟亦来瞧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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