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生停薪留职去广州的一个朋友那里,说是一起去经营一个彩扩公司。机关里的人对他的这一决定都有些漠然,因为这种事情还是充满了风险,看起来相当不可靠,周振生懂什么彩扩啊,他从来也没有做过生意。
邓一群心里多少有点为他惋惜。尽管周振生在机关里不是很得意,但他最终肯定还是能够抬头的,如果他稍稍肯变通一些的话,何必要去走这个极端呢?而且机关里工作固定,没有什么风险,然而出去闯世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工作是重要的,我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份工作。邓一群自己在心里这么想。
周振生自己一点也不觉得什么,或者他那种满不在乎是做出来的。邓一群这样想。三月的一天上午,已经九点多了,周振生来办公室,与田小悦、邓一群打了招呼(老朱和徐明丽不在,老朱去省计划经济委员会开会,徐明丽到人民医院去检查身体了,她说春天以来,腰总是疼)。周振生在办公桌前收拾自己的东西,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样子。田小悦说:“哎,周科长,你真的就这么决定了?”周振生笑一笑,说:“干吗呀?你不是一直叫我老周嘛。”田小悦就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想不到你就这样毅然决然。”周振生说:“手续都办好了,还有什么说的。我在机关里也呆够了,整天和计划打交道。这种计划天知道它有什么作用。我出去看一看,说不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本来我已经决定辞职了,但几个厅长不同意,觉得单位不光彩,真有意思。”
邓一群突然觉得周振生这一走,其实是一个损失。“什么损失?这年头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机关里这帮人。整天喝茶看报,啥事也不干。”周振生说。田小悦笑起来,说:“其实也很舒服啊,你这一说,就让我们这些人有点坐不住了。”周振生也笑了起来,说:“说说而已,说说而已,绝不是说你们。你们年轻,好好干好好干,前途光明。而我这人就是苦命。我出去就是想试试,换一种活法。”田小悦说:“你将来肯定比我们这样在机关里好。”周振生说:“怎么会呢?真的,我并不是抱什么大希望出去,只是真的不想再这么混下去。你看现在社会上的那些一个个个体户,都是些什么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很多过去都是不上台面的,现在做生意也有模有样的。人是逼出来的。”邓一群说:“那是。我上次回老家,看到我们那有个劳改释放犯,出来后没有事情做,现在开了一个木器加工厂,如今生意做大了,干脆开在了县城。”
第29节:第二章(15)
“处里怎么说?”田小悦问。
“什么怎么说?”周振生有点反应不过来。
田小悦说:“处里不准备送送你?”
周振生笑起来,说:“看你小田说的,你当我这是光荣参军吗?几个处长们过去就不待见我,现在我这一走,他们才不管呢。万一我有一天灰溜溜地回来,你说他们还要不要为我摆接风酒?所以,我也知趣,我悄悄地走。”
田小悦说:“今天中午我和邓一群送送你。”
周振生说:“不用不用,小田你别这样。”
邓一群也说,“是啊,我和小田送送你,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谈谈心,以后再和你说话就不易了。”
周振生说:“那好,我今天请你们。”
处室里又恢复了过去的那种宁静。
周振生走了,别人装成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的样子。
那天中午,邓一群和田小悦在时代大厦对面的那条巷子里一家叫“四季春”的小饭店请周振生吃了一顿。三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子上,要了好几样菜,田小悦还特意要了一瓶酒。她自己居然也用小杯陪了周振生喝了好几杯,喝得脸红红的。周振生对她说:“田小悦,在机关里你是个很懂事的姑娘。”田小悦笑起来,说:“哪呀,你不要这么夸我。”周振生说:“我绝对不是夸你。是真的。别看你年龄不大,但你为人处世很优秀。”邓一群一下子在心里悟过来,想:是啊。别看她是个小姑娘,但平时做事就是不一样,家教使然。对于人情世故,她要比自己懂得多。
小饭店外间的电视里正放着一首流行歌曲: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邓一群笑着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啊。田小悦就笑着对他说:你也应该出去走一走。你这是坐而论道,临渊羡鱼。邓一群笑一笑,想:我是没有那份勇气的。得到这样的工作,对我来说,是多么地不易啊!我怎么能够轻易地失去它呢?再说外面世界虽然精彩,但它不同样也有无奈吗?事实上,人时时就处于那种精彩与无奈之间啊!
周振生对邓一群说:“小邓,你在机关里表现是不错的,你好好努力,将来一定比我好。”邓一群笑笑,说:“怎么可能呢?像我这种人一没有后台,二又不会通关系,能在机关里干已经很不错了。”周振生说:“你不必谦虚的,我看得出来啊。人要从一开始就要表现好,像我这样再从头来已经不行了。”邓一群默默地听着,他觉得周振生对他讲的话都非常诚恳。他是聪明的,他是了解他的。他说像他这样能从农村出来本身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不去奋斗,那么到头来必然是一切都无所得。既然他从农村里出来,就一定要有一个明确的奋斗方向。邓一群被他这一说,内心里就更明确了。但他不说。
最后的饭钱是田小悦掏的,她非要那样坚持,坚持得周振生不好意思。
回来后,邓一群也一直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情。他后来拿出五十元钱给她,说:“这算是我和你合请的吧。”她嚷起来,说:“小邓你干什么呀?一点小事,你也要放在心上。”他就愈发不好意思起来。
工作,照常进行。
一切又都那样按部就班。
青年机关干部邓一群不折不扣地完成领导们交给他的每一项任务。他已经开始熟悉机关工作的道道,并且对很多工作开始驾轻就熟。说起来这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以说,他刚来的时候对制订计划是一窍不通,完全是靠认真学习才掌握的。而且,掌握得很快。
他的表现得到了领导们的夸赞。
[14]
时间过得真快。
尽管邓一群的工作受到了领导的肯定,但他却并没有得到受到重视的迹象。或许,他们认为他做的仅仅是他应该做的。
他隐忍着。
在机关里就要这样,一切还得要机会。没有机会也是不行的。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他想。
邓一群忽然想起来,他已经有许久没有去看望虞老了。一年?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知道虞老变得有些欢迎他去了。虞秘书长对他最初的反感在慢慢消失,这其中很大一部分作用是他的老伴。他的那个老伴不反感他。每次去,邓一群都特别谦恭。他去看望的时候也很简单,只要提两斤水果就行了,然后再多准备些对虞老和邓阿姨的恭维话。他每次去都表现得很听从虞老对他的谆谆教导。虞老对现在的年轻人很失望,说现在的年轻人没有理想,只知道听流行歌曲,留长发,穿奇装异服。对现存的社会形象,他也充满了担忧,认为眼下资产阶级自由化严重泛滥,很有可能影响社会主义事业。他对邓一群说:“你们现在年轻,一定要认真工作。好好地为人民服务。”
每次听到他这样的教导,邓一群在心里就很难受。这年头谁还会想到为人民服务呢?但他又不得不装做很认真的样子去听,脸上尽量做出会心的微笑,有时眼睛还得盯着自己的脚尖看。虞老对他有恩,改变了他的命运。同时,他也相信,只要虞老一天不死,对他就会起到一天的作用。虞老现在还在省里挂着好几个头衔呢。人虽然退了,但影响还在。他要前进,就不能没有他的帮助。
之前他打过两次电话,都是那个小保姆葛素芹接的。葛素芹说虞老和老伴都出去了,到下面各个县转一转。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有时虞老在本市的一个女儿回来,帮着收拾一下家,关照晒棉被或是拆洗什么,清闲得很。
他现在和葛素芹已经很熟了,她在电话里都能一下子听得出他的声音。
既然听说虞老不在家,他也就没再去。
那天邓一群正在听田小悦说一个笑话,电话进来了。徐明丽接了,说:“小邓,是你的。”邓一群接过来,里面传出葛素芹的声音。葛素芹说:“喂,虞老死啦。”邓一群一怔。“死”字是那样地刺耳。葛素芹在电话里急急地说:“几天前他和省里的一帮老干部,到下面一个县去推广泰国牛,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
“那阿姨呢?”
“在家里。她身体又不好,家里现在乱成一团。我也不知道怎么好。省里来了人处理。也许明后两天就要送到石村去火化。还要开追悼会。你来不来?”
邓一群脑子里木木的,这个消息对他太突然了,让他有点反应不及。这样一个对他人生起了重大作用的老干部,怎么说完就完了呢?前后加起来,他认识他才一年的时间。他是可能对他今后的前途发挥更大作用的人。在他的关照和庇护下,他邓一群一定能有更大的发展。而现在,却什么都完了。
放下电话,他半天没有说话。
第二部分
第30节:第三章(1)
第 三 章
[15]
人生当中一棵很重要的大树倒掉了。
邓一群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
他想不到虞秘书长就这样死了。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掉了呢?过去他一直感觉老人家的身体是不错的。但是车祸却是无情的。按说像他这样的好干部,是不该遭此横祸的。看来老天不长眼。他死不要紧,却害了他邓一群。他年纪这么轻,刚刚有了靠山(而且这个靠山还非常硬朗,想不到却这样抛下他走了),这让他今后依靠谁去?
邓一群感到一种强烈的无奈。
省机械工业厅的周润南厅长五十出头了,身材粗壮结实。他的健康状况非常好,精力充沛。他面色红润,说话时嗓门很响,显得底气十足。一口北方口音,普通话和他的家乡方言相杂,很有味道。
周厅长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看上去,他的形象很像是影视作品中所塑造的领导者,或者说那些演员在模仿像他这样当官的人。他有一种威严,稍稍不足的是他正在衰老,眼睛下面有了沉重的眼袋。他西服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工作上很有一套,同时他对官场上的一套谙熟于胸,通过这些年来的动作,在省机械工业厅他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绝对权威。他是这里的一号人物,他是领头羊。他说了算。在厅里,谁都知道另外几个副厅长不过是他的陪衬。他是个具有极强领袖欲的人物。自然,他也不是天生具有领导才能的。据说他在下面当副市长的时候,就经常遭到同僚的排挤和打压,吃过不少亏。也正是这样,才有了他今天这样的手段。当年的失败,为他积累下了丰富的政治经验。
邓一群第一次看到他时,已是在好几个月后的全体机关干部大会上。
看到他的时候心里甚至有一些激动。邓一群希望周厅长能注意到他,因为他毕竟是他引进来的人啊!但是周厅长在台上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只是一个小人物,他想。周厅长在台上大口地喝茶,大口地抽烟,大声地说话。
几年以后,邓一群对他不再有那种崇敬心理了。因为他已经听说,周润南是多么地贪婪。在机关里他拥有三套房子,一处比一处好,装修得像宾馆一样。逢年过节有无数的人向他送礼,仅酒类而言,家里的茅台就多得可以用车子拉。机关小车班的驾驶员到他家里帮忙运装修材料,他都可以用茅台酒招待,而且让他们敞开喝。他有两个孩子,都已经工作了,一个安排在海关,一个去了美国(据说是厅里出钱送出去的,但谁敢说不呢)。下面的三产红红火火,但也可以说这个三产就像他自己家里办的一样,随时可以从那里拿钱。这些年来,他在全省机械行业的一些改革,被当作成功的典范。他被誉为改革家。省里的报纸、电台经常做他的宣传,北京的大报纸也做(自然是要花钱的)。省里的领导也很高兴。他是一个红人,还被评为省劳模和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第31节:第三章(2)
对周润南厅长来说,他正在事业的巅峰上。
一切错误都可以被那种表面的辉煌所遮盖。
机关里的每一个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个个都要小心地伺候他。
邓一群好几次想和周厅长说一句话,但他却一直没有机会。有时他甚至想:既然不能到他办公室里去,至少可以在他下班时在楼下看到他。有两次他还真的看到了,但周厅长却没有看到他。他把他肥胖的身体挤进崭新的奥迪轿车,车后冒出一股白烟,一下就出了机关大院。
虞老一死,这根线就更彻底地断了。
邓一群的心里冷冷的。他不想再到那个家去了。那个家对他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倒是邓阿姨有时还会主动打电话过来,问他最近怎么不去玩了。他有些惭愧,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无可厚非。他支支吾吾地搪塞说,最近单位里的事情多,一时走不开,事实上他早想过去了。
过了一些日子,邓一群到底还是去了一趟。邓阿姨家(已经不叫虞秘书长家了)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更加冷清了。邓阿姨的脸色不太好,白白的,可能是过于疲劳的缘故。在那次车祸中,她也受了伤,但只是轻伤。对她的打击,主要还是在精神上。虞秘书长当时整个人被卡在车座中间,等救援的人赶来,把他拉出来,发现他身上、脸上全是血,已经停止了呼吸。
看得出来,她很寂寞。虞秘书长的几个子女对她很不友好,甚至很嫉恨她。他们可以有一千种理由嫉恨她。邓一群问她的生活情况,她回答得倒也很平静,至少她表面上表现得很平静。她问他怎么样,他说就那样。是的,现在他是看不到什么希望了。虞秘书长一死,他邓一群还有什么戏唱呢?机械厅的人不会把他当回事,周润南更不会把他当回事。那次虞老的追悼会,他都没有能够参加。参加虞老追悼会也要有一定的身份,而他是被视为没有资格的。邓阿姨向他解释说,当时事情太多,她又很悲伤,所以关于他的事就疏忽了。
葛素芹作为一个保姆,自然和她没有什么话说。邓一群没有听说邓阿姨在本市有什么子女,自然她很希望他有空能来坐一坐,也算是个熟人吧。在她的心里,也许觉得他过来陪她是应该的,毕竟是因为得到他们的帮助,邓一群才得以进了机械厅的。她和故去的老虞是邓一群这个年轻人的恩人。他有责任,也有义务。然而邓一群的心里却不是这样想,他想到的只是自己失去了依附。失去依附的人也是很痛苦的。你怎么能对一个失去依附的人提出要求呢?这时候任何一个要求都是苛刻的,任何一点要求在他的意识深处都会被认为是不公正的。虞秘书长的死,对邓阿姨这个京剧青衣来说,也许仅仅失去的是老年的依靠,而对邓一群这个没有任何身份也没有任何依靠的农村出身的青年学生来说,失去的却是一生的依靠。
邓一群一段时间以来,平凡得很。
机关里有不少像他一样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很不错,至少表面上不比他差,而且有些人在机动灵活性上比他表现得还要出色。当邓一群失去依附的时候,别人的优势就更加醒目地显露了出来。
邓一群一点也没有想到小倪事实上比他更要成熟一些。
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邓一群从外面回来看见小倪正伏在桌上写什么东西。邓一群是到长途站送他二哥回去的。一个星期前,邓一明从乡下来到了省城,找到了邓一群,说要在这个城市里找个零工做。邓一群心里很有点不快,他二哥的那副打扮,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