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群那天晚上在县里被一群同学灌醉了。他们聚在县里最好的一家饭店,在城南路法院对面。这一群同学现在有的分在政府办、县委办,也有在税务局、法院和工商局的。陈小青也到了。邓一群觉得她比过去还要漂亮。如果他不是在省城,他们也许就不会这样热情地来陪他,邓一群这样想。他们举着杯,半是亲密半是调侃地说他现在是省里的领导了,一定要喝,他们也隐约听说了,邓一群是有后台的,而且这个后台非同寻常,是省里一个非常有实力的人物。是啊,如果没有过硬的后台,他怎么可能留在省里呢。邓一群自然不会向他们去作解释,不会向他们说他只是找了一个离休的老乡,更不会说起自己当时的艰难与那可笑而可耻的一跪。高兴中的邓一群就喝。他当然现在还不是领导,如果是领导,那么他会更风光的。他现在的起点比他们高了,所以他要努力。
在那个席上,不知是谁谈起了王芳芳。邓一群就装出无辜清白的样子,他知道只有这样假装才能显出他的泰然。陈小青就冲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当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那天内心的失落。那种情感的痛楚当时真是无法形容。他现在羞于去回忆。一个同学说:“王芳芳快要结婚了。”“谁?”另一个同学问。那个同学就说:“听说是市生产资料公司的,也是刚从学校毕业分回去的。”邓一群听说继续吃菜。一个同学问:“哎,看你们过去是蛮好的,卿卿我我的,怎么突然就分手了哇?你们有没有那种关系呀?”邓一群笑着说:“没有的没有的,我们完全是纯洁的。”他清楚自己强调自己的纯洁是多么地富有效果,果然他们就说他狡猾,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一定是得手了。他后来就大口喝酒,并且频频向陈小青发动进攻。他的酒劲已经上来了。他不喜欢听到王芳芳快要结婚的消息,尽管现在他对她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着迷,但他意识里却还想到她过去的种种表现。他在情感上不能容忍自己过去的失败。她应该是属于他的,但她却背叛了他。如果她当时不背叛他,那么他现在的身份要比那个在生产资料公司的青年强得多了。
这些同学虽说工作也才半年多,但好像现在混得已经挺像样子了,说话也牛气得很,让邓一群在心里生了不少感慨。他现在还不能够,但他想一定要努力啊!
邓一群那晚上住在了县政府的宾馆里,脑子里天旋地转。他是喝多了,他想。他从来也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同学们对他分配的结果羡慕得很呢。这当然连他自己都不敢想呢,怎么就那么轻易?一切就成真的了。同学们举杯,祝他将来能迅速升上处长、厅长、省长。邓一群醉醺醺地说:“喝!厅长、省长是当不上了,但处长将来还是有希望的。我们都喝。我希望你们将来能当县长、市长。”于是酒席最后在一片虚假祝贺声中结束。
一个人一辈子要是总是平头百姓,那么他这一生差不多就是失败的。他在心里暗想:我一定要努力啊!回城以后,一定要更加好好表现自己。当官就有权,有权就有一切。他将来要是在省里当上干部了,那么老家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了。这就是现实。
席梦思床是柔软的,房间里的空调是温暖的。他躺在那里很舒服。这一个晚上要二十块钱,如果他还是一个农民,那么他怎么也不敢睡这样的房间。他没有去住那个红旗旅馆。现在住这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江苏一个农民出身的作家,前些年写了一篇很有名的小说,后来被拍成了电影,叫《 陈奂生进城 》。当陈奂生被县长安排住进县委招待所后,那种复杂的心态被刻画得很到位。我是陈奂生吗?不,他想。我的身份已经不同了。
住这里是陈小青陪他来的,安排他住下后,她还坐在房里陪他说了一会话。他突然问起她的家庭,她说她父亲还是在水利局,没有变化。她自己在宣传部里搞宣传也没有什么想法,只是这样平淡地活着。她对这份工作有着强烈的厌恶,她说她讨厌搞宣传,除了她对宣传工作的生疏之外,更多地是对宣传的单调和重复感到厌倦。那些文件看上去冷若冰霜。县里的农民对宣传干部没有好感,他们认为搞宣传就是吹牛。陈小青说:“现在县里的宣传就像统计局的年报一样,水分很多。县里的有些工作才刚开始,宣传机器就开动了,结果常常到头来根本没有实绩。老百姓讨厌宣传干部。另一方面,老百姓还怕露富,不愿意你为他们宣传。搞宣传一点意思也没有。”她有些无奈地叹着气。邓一群听了就笑。
第26节:第二章(12)
在她走后,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和林湄湄联系,她晚上值班吗?他这次来应该去看看她。但他脑袋沉重,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在公共汽车里,邓一群与那些乡下的老百姓身份明显不同,他有着一张白皙的脸,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穿着整洁的衣服,脚下是锃亮的皮鞋。他还背了一只漂亮的大旅行包。工作了,有钱了,他可以打扮自己。人是衣妆啊。汽车里一股难闻的气味。里面挤满了那些衣着肮脏的农民,他们的面目都很憔悴,苍老。老人、妇女和儿童。他们在车上用一种敬畏的眼神看着他,意识到他是个城里人。他们小心地与他保持一种距离。一个带着孩子的妇女经过过道的时候脚踩在了他崭新的旅行包上,弄上了一大块泥巴。他心里立即感到了一种不快,他不满地说:“你注意一点啊!”那个妇女用一种敬畏的表情看了他一眼,赶紧带着孩子坐到了后面的位置上去了。
路很不好走,还是过去的那条砂石路,而且明显缺乏保养,路面上坑坑洼洼,汽车行驶在上面,就像一只小船行驶在大海里,不停地颠簸。那辆公共汽车也有些年头了,开动起来整个车厢都在响。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到沿途大片的田野。那些田经过收获之后,现在空旷得很,看起来很荒凉。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过去的样子啊!
邓一群在车里意识到左边一个男人总是盯着他看。那个男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样子,脸色黑黑的,透着憔悴和疲惫。他的皮肤粗糙,胡子也没有刮,眼睛细细的,眼角已经有了很多的鱼尾纹。他穿着一件旧棉袄,脚下却还是一双草绿色的解放牌胶鞋,鞋底上沾满了泥巴。那个人总是像在偷偷地看着邓一群。邓一群感觉他很奇怪。当他再一次看他的时候,邓一群迎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邓一群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他。那个人看到了邓一群的目光,赶紧露出了好像是讨好的微笑。他有些怯怯地问:“你是不是邓一群?”“你是……”他有点疑惑地问,在印象里他又回忆不出他与这个人有什么关系。那个人就绽开了脸上灿烂的笑,一张大嘴咧得很大,快乐地说:“我记得你,我们初中时候是同学,我叫高中。那时候你就坐在我的前座。我后来没有考上高中。”高中这样一说,邓一群就记起来了,他初中的时候的确有这么一位同学。那时候的高中是个瘦瘦的快乐的小个子,成绩什么的也都是不错的。一个人的变化居然可以有这么大,邓一群心里有了不少的感慨。高中问:“你后来考上大学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邓一群笑了笑,他想,是的。他差不多都快认不出来了。
高中问:“你现在在哪呀?”
“陵州。”邓一群说。
高中就露出满脸的羡慕,那种羡慕浸在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里,他问:“现在在什么单位啊?”
邓一群说:“机械工业厅。”
车上的人都注意到了邓一群这样尊贵的客人(对于他们这个贫穷的乡村而言)的存在。高中身上充满了一种荣耀,快乐地说:“啊,哪天有空,一定要到我家里去看看啊。到底不一样,还是当干部好。你现在多好啊,当了干部,不用再像我们那样吃苦了。”高中告诉他,他现在已经结婚了,生了三个孩子,大孩子是个男孩,已经七岁了,下面两个是女孩。他们家承包了十亩土地,一年下来,有上千块钱的收入。在村里,他们家这样的算是中等,收入不是最好,但也不算很差。对生活,他已经有一种知足。他说,他们这样的人与城里人不同,能吃饱饭,一年劳作下来,还有点余钱,就很好了。他问邓一群结婚了没有,邓一群笑着说:“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打算呢。”他就连声说:“对对,你们城里人与我们不一样。城里人三十多岁没有结婚的人多得很呢。你的条件高,一定要找一个大学生的。”邓一群就露出矜持的笑。
邓一群在镇上下了车。从镇上到前墩村还有好几里地,不通车。小镇就是乡政府的所在地。说是小镇,事实上也就是有一条比村里小路要宽得多的马路,路两边有一些砖木结构的建筑。这些建筑都是公家的房子,有邮电所(老百姓却称之为邮局,就像把乡派出所,称之为公安局一样)、粮管所、水电站、供销社、新华书店、木材公司、拖拉机站(分田到户以后,拖拉机站就解散了,但那帮人员还在,因为这当中有人是吃国家粮的,于是就改为农机站)、信用社等等。这些单位的人员在他过去的心目中是多么高大啊,因为他们都是吃国家粮的。吃国家粮就是一种神圣的概念。他也有两个初中同学、一个高中同学现在在这个小镇子上做事。但他现在却不必羡慕他们。
第27节:第二章(13)
那些建筑也都还是过去的那个样子,与城市相比,这个地方真是小得可以,那种繁华程度远不及城里最偏僻的半条小巷子。可能是最近刚逢过集市,路上遗落了不少菜叶和各式垃圾。沿路还有不少小店铺,比如修车铺(门前竖着一个木棍,上面挑着一只破旧的自行车钢圈和轮胎,这是一种标识,就像过去的那些酒肆,门前挑的一面黄旗子)、收录机修理店、理发店。邓一群忽然想起来,妹妹来信,说他嫂子的妹妹也在这个镇上开了一间理发店,他可以到她那里去,借一辆自行车回家。
他嫂子的妹妹叫什么名字来着?他在心里想,刘正什么?嫂子叫刘正菊,对了,叫刘正红。他过去不止一次见过嫂子的妹妹。在农村,她那样的姑娘,衣着打扮就有点出格了。事实上邓一群倒不觉得有什么,与城里姑娘相比,刘正红的打扮简直称之为“老乡”。刘正红比她姐姐漂亮多了,简直不像一个父母所生。她身材周正苗条,而且非常性感。当地老百姓不知道“性感”这个词,但哪个姑娘要是长了那样的一副身材和模样,就只有一个字来形容,“骚”。简单得很。由于他这位嫂子的妹妹长了这样的一副“骚”身材,说她的闲话可就不少。
邓一群相信那些关于她的传言,其真实程度很值得怀疑。但老百姓的嘴巴很厉害,只要有三个人以上都说你名声不好,那么你的名声也就真的完了。好在刘正红也就是被议论为疯一些而已,并没有太坏的语言。
他是被刘正红骑车送回家的。刘正红的脸和手都很白,比有些城里姑娘的皮肤还要好,还要细腻。邓一群知道那是她职业的关系,经常泡在温水里,还有洗发精和润肤油什么的。她很高兴看到他,亲热得不得了。她很羡慕他。她是在乡政府大院的对面开了一间理发店,名字就叫“正红理发店”。
邓一群坐在她自行车的后座上,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她的身体看上去结实得很,臀部浑圆。自行车在乡间小路上骑得歪歪扭扭的。太阳倒是很好,很温暖地照射在他们的身上。路两边的田野,一片空旷。四周宁静得很,一点声音也没有。天空是蓝的,上面飘着些白云。她问他在城里的一些情况,他就略略夸大地向她作了一番介绍,她就惊讶得不得了。对城里,她早就充满了神往。她也告诉他家里的一些情况,包括她现在开的这个理发店的经营情况。他想,在农村,她也算得上是个能干姑娘。她所以能干,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不满足于像她姐姐那样,在农田里干一辈子,嫁人,生孩子。她希望她自己能改变自己的生活,并嫁给一个好青年。她说她可不想再在田里种一辈子的粮食,那太苦累了。
农村这些年宽松了,是实行了土地承包、改革开放才解放了生产力,要是过去,她从学校毕业就只能在生产队里干活。而现在她们家包了十多亩地,基本不用她干活,她闲出来就只能搞这样的三产服务。她很满意自己的现在。
刘正红叫他“三哥”,并希望有机会也能到城里去。邓一群就说,好啊,欢迎你去。他坐在后面心里很得意,一种成功的得意。没有高考,他也没有今天。他是一个成功者。他与这里的人拉开了一种距离,而这种距离是巨大的。
她那么快活地说话,邓一群的情绪也受到了很大的感染。他觉得自己在心里已经喜欢上她了,可惜的是,她是他嫂子的妹妹。她身上有一种强烈的青春气息。他想起了那个林湄湄,也想起了陈小青,想起了田小悦,而她与她们都不一样。她是个典型的农村姑娘,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天真得很。她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姑娘。
邓一群那天在后面无意间触碰到了她的屁股。她的屁股很结实,就像一匹健壮的小母马的屁股一样。他想她这样年轻漂亮,但结果却很可能嫁给一个糟糕的农村青年,真是有点可惜。
当然,除此,她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像他邓一群这样优秀的,农村里又有几个呢?他想。
第28节:第二章(14)
他为自己骄傲。
在村里,邓一群听到的都是祝贺恭维的声音。
他们一家高兴得很,特别是他妈妈,像儿子真的在省里做了什么大官。哥哥、嫂子、姐姐、姐夫,还有妹妹邓玉兰都兴高采烈,像家里发生了一件大喜事。邓一彬的官司没有打起来,因为法院不受理,他无奈何中只有强忍了那口气。俗语说得好: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只有暂时认了。
邓一群在家里住了三天,就匆匆要回城里。这里不是他的家,而城里才是他真正的家。这里的家看起来乱糟糟的,邻里们说的都是张长李短的闲话,晚上更是无聊,电也没通(据说村里正在筹钱,通电,而电费则说是要每晚好几毛钱,村民们心里就不怎么高兴)。他说他要回去,单位里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家里人于是就不再留。
二哥邓一明把他送到了镇上。在那个小车站,他整整等了一个多小时,班车才到。他坐上车,直奔县城。
晚上五点才到达县城,而这时的县城里的天,已经黑了。
他住进了红旗旅馆,想看一看林湄湄,结果林湄湄却没有上班,据说她已经好几天没来了。他问一个年轻的服务员,她是否结婚了,但那个服务员却不想理他,说,不清楚,反正很多天没来了,她没有说家里有什么事。
这趟老家行,没有什么意思。他想。
他还是要回到城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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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来的时候风很大,于是城里到处灰蒙蒙的,满街都是扬尘和路两边法国梧桐上的细絮。这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景象。
科室里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这个变化就是周振生决定停薪留职。邓一群对这件事情多少感觉有点意外。周振生是这个处室里看得出的少数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但他却一直不得志,很多问题上,领导对他是不公的。他很聪明,但他却又不愿拍领导,多次在工作上和周处长发生分歧。于是,提拔晋升、职称、工资调整、住房等等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压制。看到周振生这个样子,实际上对邓一群是个很深刻的教育。
周振生停薪留职去广州的一个朋友那里,说是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