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办公室却通知他,空出的房间改作后勤科的仓库,连宣传处的一只淘汰的旧档案橱都搬到了他宿舍的客厅里来了。邓一群想去吵,但后来终于忍住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在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我一定要当官,一定要出人头地。一旦有那一天,我一定不轻饶这些狗杂种。
如何才能当官?快点找到后台。他想。要快点成为肖家的人。他已经知道,肖如玉的父亲、哥哥、姐夫都是官。
那个晚上,田小悦的笑在酒桌上无比灿烂。她是个有魅力的年轻女人,而且左右逢源,向处长敬,向副处长敬,向同事敬……笑得甜,态度也谦恭,简直不像一个处长……年轻的处长都这样,半年下来,就又是另一副面孔了。为了不致使人说闲话,现在还必须做得像过去一样—— 一个科长的样子。她也向邓一群敬,大咧咧地说:“一群,来,我敬你一杯,祝你心想事成,早日找到女朋友。”桌上的人都笑起来。仅仅是找一个女朋友的问题?我难道仅仅是找女朋友?邓一群站了起来,陪着笑,什么也不说。她肯定也感觉不好说别的什么,怕刺伤他。说女朋友仅仅是一个幌子。我操!我不需要她这样,她知道我真正在乎的是什么东西。我在她眼里算什么?一个失败者?一个可怜虫?
邓一群那天晚上喝得大醉,但他没有失态说胡话。很多人在酒后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而邓一群他喝醉酒从不说醉话。他能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葛素芹走了,回老家去了。她老家的一个弟弟外出打工,在一个建筑工地上,一条胳膊被机器铰断了,成了一个废人。在农村要是一个劳力成了废人,那他的一生可就毁了。
邓一群想起葛素芹走的时候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他问她还回不回来,她说她也说不好,尽管她想回来,但是可能性已经很小了。她的根在乡下。看着她那个悲伤而可怜的样子,邓一群突然发现她的眉眼中,有些神情像他的妹妹,可爱的妹妹。想起这么长时间的恩恩爱爱,邓一群也不由掉出泪来。葛素芹看他流了泪,也就止住了。
第89节:第七章(2)
“你以后还会想到我吗?”她问。
“傻瓜,这还用问吗?”
“你爱你女朋友吗?”她问。
他想了一想,说:“爱,也爱。但我最爱你。你知道的。”
她低着头,咬着嘴唇,说:“我好羡慕她。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就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
邓一群说:“你后悔了?”
“不,我不后悔。一个人有一次真正的爱就够了。”她眼睛望着远处。美丽的城市就在眼前,而她马上就要离开了。她要回到乡下去。“你会幸福的。”她说。
这是她的祝福,邓一群想。
“我……对不起。”
“别这么说。”她说,“我知道你的心思。”
邓一群内心里觉得自己真是卑鄙透了。
“你将来还能想着我就行。”
“回去以后给我写信,好吗?”
她泪又流了出来,默默地点点头。
“不要哭了。”他说。心里想,她这一走,他真的就轻松了。
“不要恨我。”他说。
“不会的,真的,你放心。”她说。
他拿出一千块钱,让她带回去,她却怎么也不收。邓一群倒是希望她能收下。收下他就能安心了,而她这样,倒让他感觉欠了她一笔不大不小的债。他把她送上了长途汽车,看着车子开动。在汽车出站的刹那,他看到她从车窗探出头来,脸上全是泪,就像是水洗的一样。
就在新年后不久,邓一群第一次去了肖如玉家,拜见她的父母。根据肖如玉的安排,他特意选在晚饭后那段时间。那天他下了班就在机关食堂里吃了饭,看看天色已经黑了,就到办公楼下面的商场里转了转,想买点东西。新女婿上门,断不能空手的。但面对那琳琅满目的商品,他不知买什么是好。犹豫了半天,终于决定拎上两罐雀巢咖啡,然后坐上了一辆出租。
外面天寒地冻。
路上不好走,到处都是积雪。路面已经结冰了,车轮驶过时只听得一片嘎嘎嘎嘎的碎冰片的声响。车里打了空调,很暖和。司机是个中年瘦男人,一路不停地用陵州脏话咒骂着路面,咒骂着天气,咒骂着生意。他对现实生活充满了抱怨,抱怨这抱怨那,对所有的一切都不满。邓一群心想:这真像人们说的,一边吃肉,一边骂娘了。在这个社会,出租车司机应该算是高收入人群。不听这话倒还好,一听这话,瘦子叫得更凶了,说他要交这样费那样费。邓一群也搞不明白什么费什么费,但算一算可能确实也不低。
街灯都已经亮了起来,快到圣诞了,街灯红红绿绿,很是好看。这些年,西方的好多节日中国人也过了起来,想必不过是图一个热闹。坐在出租车里的邓一群心里想到了农村,自己的老家这时候是一种什么样子呢?寂静无声,连一声狗叫也听不到。这年头狗居然也生了一种叫“狂犬病”的东西,是绝症,可能类似于人类的艾滋病吧。于是村村杀狗。原野上一片洁白。荒凉干净。妈妈对他迟迟没有结婚已经急了,他们放心不下,他们不理解。说到底,还是他们不懂。他和家人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那么像他这样的家庭,肖如玉家能够接受吗?他想不准。
坐在车里的他心情有些忐忑起来。
肖如玉家虽然住的是个大院子,但那个大院子却非常干净。他看到这个院子与一般院子的不同。一般院子不会像这里这么干净宽敞,有这样的假山和树木,而且,一般的院子里的车棚里,停放的都是乱七八糟的自行车,这个院子却停了不少辆轿车,看来都是干部们的专车。
他来到她家门前的时候,心咚咚直跳。喘定了气,才摁响门铃。
他没有想到他们一家还在吃饭,一大家子人围在桌前吃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火锅。在他的面前,是一个很大的明亮饭厅。非常豪华的装修。有点像单位里的会客室。他有点不知所措。弯下腰,随手就把那咖啡放在门口(他这样的一个动作,给肖家的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太老实了)。肖如玉看到他笑了一下,问他吃了没有,他说已经吃过了。他感觉一桌子的人眼睛都在看着他,他没敢细看,只觉得有好多人。那些人也问他吃了没有,要不还可以再吃点,他连声说不用了。肖如玉感觉到了他的拘谨,就请他到她的小房里去坐。
第90节:第七章(3)
肖如玉的房间不大,但布置得非常好,也很干净。邓一群估计是在他到来之前,她特意收拾过了。一张单人床,床单很干净,淡蓝色的,枕边摆了一些长毛绒玩具,很有意思。一张写字台,一盏台灯,紧挨台灯边上的是一台小小的音响,索尼牌。一张紫色的真皮沙发。一个小小的书柜,里面摆的都是什么英语、日语书,还有金融知识方面的书。
“你们家怎么这么多人?”他问。
“今天不是周末么?我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一大家子。”她说。
他这才想起来是周末。
“你紧张吗?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她笑着说。
邓一群也笑了一笑,说:“怎么才能经受得住啊?”
肖如玉说:“乖一点嘛,嘴巴甜一点。不要随便讲话,你要注意我爸爸,他喜欢谈点国家形势什么的。”邓一群说:“还谈什么国家形势啊,我又不是国际形势专家,不会谈。”肖如玉说:“你平时怎么谈就还怎么谈嘛。要是我妈问到你家里的情况,你就把农村的形势说得好一点。农村的万元户很多嘛。”
邓一群说:“我们家可不是万元户。”
肖如玉说:“谁要你说你们家是万元户了?现在就是万元户还值什么钱?你记住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千万不要乱说。”
邓一群装作听懂的样子,可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搞清楚什么叫该说,什么叫不该说。生死就这一关,从肖如玉的态度看,她很希望他过关。只要她愿意,家庭的作用对她有多大呢?
那一大家子人都吃完饭了,保姆也把什么都收拾好了。邓一群被请到客厅里去坐。客厅很大,红木地板,三面高级墙纸,一面是落地紫红色窗帘。拐角一溜黑色的真皮沙发,咖啡色的茶几。一台进口的24寸彩电。肖如玉陪着邓一群坐在一边。邓一群看到了他未来的岳父,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戴着眼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新闻,而眼睛的余光却不时瞟向他。肖如玉的模样长得就有点像她父亲。未来的岳母是个胖子,腰身臃肿,脸上的肉多得好像随时要掉下来,看那眉眼,倒是和善。
肖如玉哥哥的长相,一看就是那种在机关里很有些资格又养尊处优的样子,身体发福了,一张脸胖得肉都快挂不住了,梳着大背头,发丝油滑光亮。从外貌上看,他更多地得到了他母亲的遗传。要是肖如玉和他走出去,别人不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兄妹。他在省劳动厅调配处是个副处长(而不是副处级。副处长和副处级是不同的,对于这个邓一群懂。他那个处没有正处长,主持工作的就是他,这就说明他很有些权力),他不怎么爱说话,一脸的严肃,这让邓一群感到心理上很大的不适。他在屋里坐了一会,腰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就走到饭厅去了。她的嫂子很漂亮,而且看上去非常年轻。邓一群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但他很快就不再看了,知道这样很失礼。而他的连襟不时地同肖如玉的姐姐谈家里的一些事情,很显然他是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很长一段时间,邓一群找到了感觉:他放松了。肖如玉家里人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肖如玉的哥哥后来进来了,问了他们单位的一些人的情况,看来,他对机械厅非常熟悉,吓得邓一群情绪上又收敛了不少。奇怪的是未来的岳父并没有像他开始想象的那样要同他谈国家大事,倒是岳母问了他家里的情况,他如实一一地回答了,表现出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他个人心里的感觉:这家人对他并不热烈。
那个晚上,邓一群一直到十点多钟才离开那个家。肖如玉把他送出了院门,看他上了出租才回去。在回去的路上,邓一群想:不知事情结果会怎样。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肖如玉是愿意的。有这一点就够了。不过她的愿意并不能说明问题,让他进门,说明她内心里还是想听听家里人对他的看法。她还是在乎他们的看法的。她那样的家庭,对他而言,是生疏的,她家是个官宦之家。肖如玉的父亲是个官,她哥哥是官,她的姐夫也是一个官,听肖如玉说是一家经贸公司的副总经理。这样的家庭他过去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回到宿舍,他躺在床上,想:也许是顺利的。他要把这样的关系确定下来。这样的家庭对他是有用的。可以帮助他在仕途上有所发展。这样的想法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非常正常。这样的做法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简直打灯笼也难找。
第91节:第七章(4)
该得到的,我一定要得到。如果她家有什么不同看法,他就再去找一次邓阿姨,请她再做做工作。总之,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他在心里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
那几天他心里一直很忐忑,备受煎熬。他的那颗心就像悬在一根细细的发丝上,随时都可能断落。他希望自己能够得到,但内心里的确又一点底都没有。上班的时候也不安心,时时想听到肖如玉的来电,听到好消息。一个小时就像一天那样长,而一天就像等了一个星期。他实在按捺不住,真想打电话直面问她,但他又生怕遭受到失败的打击。他的内心已经非常脆弱了。他已经遭受过两次打击了,他怕再遭受第三次。应该说,如果失败,他这第三次会比前面两次的任何一次都严重。
他在那几天里觉得机关处室里的人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难道他们知道我的事情么?知道我已经失败了?而我自己还不知道已经失败了。那在他的耻辱史上又将添上重重的一笔。他心里真是很紧张。束手无策中,他再次想起了邓阿姨,给她打了个电话,想听听她有什么消息。然而,邓阿姨家的电话却没人接。也许她是出去了。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后来,他把电话打到她的单位,得到的消息是肖如玉出差去了,已经出去好几天了。
这就是说事情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有什么坏结果。一切都还在悬疑中。但邓一群内心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反倒更沉重了一层。他想:如果她对自己有意思,她出差能不告诉他吗?
一桩对自己发展极有帮助的婚姻飞走了,就像一只小鸟,无声无息。回头想想,他们的婚姻可能性非常小。自己是什么?一无所有。而她的家庭却是优越的。尽管他和她是亲近过,但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城市女孩,思想是解放的。
邓一群那一阵真是悲观极了。
邓一群想不到的是一个多星期后,肖如玉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临时出差,走得急,没有和他联系。肖如玉对他说,她家里的人对他印象还不错。不好,也不坏。这就够了,他想。邓一群不知道,肖如玉的家人对她的婚姻都是持一种审慎的态度,既不反对,也不鼓励。肖如玉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差不多从上学开始,她就开始了恋爱生涯,自己谈的,和别人介绍的),总经历了一二十个,热热闹闹,平平淡淡,生生死死,什么都有过。家里人看着不错的,她在经历了一段日子后,自己不满意;自己满意的,家里人认为一塌糊涂。眼看着年龄一天天地大了,家里人对她的恋爱着急起来,他们恨不得她马上就谈定一个,并且不管如何,他们一定表示支持。她已经是成人了。她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对邓一群,他们说不出什么特别的意见来。总体上的感觉,是不错的。
肖如玉是知道家里人的态度的,但她却不能把家里人真实的想法对邓一群说。她要让邓一群感觉到自己对待这件事是非常认真的,基本上是遵照家里人的意见来做的。这很重要。
[40]
一切步入了正轨,他们开始公开地约会,上街,逛公园。机关里的人也都知道邓一群的对象问题差不多定了。有一次在电梯里,邓一群碰见了办公室郑主任,就是他在心里比较讨厌的家伙。郑主任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邓啊,你的对象原来是肖国藩肖处长的妹妹呀。肖处跟我很熟悉的。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啊?”邓一群笑一笑,说:“还没有定呢,定下来一定请你吃。”待郑主任出了电梯,他在心里唾了他一口,“请你吃糖?去你妈的!”同时心里又升起了一股特别的快慰——这就是现实世界,非常功利的世界。毫无疑问,这门亲事对他有怎样的好处,他已经有点看到了。
他们每天都要通电话,而他每个星期则要到她家里去一次。他知道肖如玉家里的人并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他问过肖如玉,她说,她哥哥放话,一切由她自己做主,其他人不必干预。听得出来,她哥哥的话对她一家有很大的作用。
对那个家庭,邓一群慢慢开始熟悉起来,未来的岳父过去是位正厅级干部,但若是以他革命的资历来说,他未免“进步”得太慢了些。据说这与他的性格有关。这位准岳父的文化不高,过去只上过两年私塾,17岁就跑出来革命,出来革命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阶级觉悟高,而是老家太穷。打了很多仗,死了很多人,他的命大,一路顺利地过来了,当过县委书记、区长、行署专员、法院院长、人事厅厅长、省委副秘书长等等,宦海沉浮,得意过,也失意过,荣耀过,也落魄过,文化大革命中他红过(以他的性格不难理解),但也被批斗过(必然的结果)。要是让他自己自觉地回顾这一生,他肯定会觉得他的失败远远大于他的成功。在他的仕途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