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沉浸在无尽的思绪中,愣愣地望着自己在水中摇摆的倒影,突然发现在水影中,父王正用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瞬间大受惊吓,嚯的一声在水中站了起来。剧烈的动作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池里的水四处泼洒,猛烈地荡漾开去,久久才又恢复平静。他再三地细究了倒影一番,认定是因为自己酷似父王的关系,恍惚中把自己的影子错看成了父王。仔细一看,现在的自己和父王的眼神还真是十分地相似。他继续盯着水中的倒影,把自己的影子当作父王,发自心底地问道:
“父王想为孩儿拯救的人是烟雨姑娘吗?对我说对不起,是因为这件事情宁肯让无辜的人蒙冤而去也要隐藏真相吗?付出这样的代价,连作为王的你都这样无可奈何,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无论怎么问,当然也没有别人会回答他。他好像不甘心似的,对着水中的影子,再一次问道:
“难道就像机务状启指出的一样,父王想守护的人是祖母吗?所以您才用那样的口气再三恳求,向我要求一个宽恕吗?”
依旧没有任何答案,暄的眼波随着水面静静荡漾,他轻轻撩动池水,将水里那种落寞的脸搅成粼粼的碎片。重新平静下来的水面上,仿佛出现父王和他重叠的身影。
“如果我是父王的话……”
暄潜入水中,闭上眼睛。赵基浩在昨晚的汇报书中报说,直到现在机务状启负责人依旧毫无踪迹。但是机务状启是真实存在的,肯定需要有人将它做出来,没有凭空产生的道理。只要是活生生存在的人,不可能瞒过重重戒备,不露一丝破绽的直接接触到王不被人发现。这样一来,不得不推测是王身边时刻存在的人动了手脚,成为传送的中间人。
暄把自己想象成父王,在心里默默地推演所有的事情.大大小小的事件片段和形形色色的人都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死去已久的徐内官、出现片刻就前往明朝的慧觉道士、车内官零碎的话语……所有的场景重叠在一起,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成群结队,全身黑衣的云剑走了出来。暄猛地睁开眼晴,望向像往常一样默默守护在房间一角的题云。丑时到了,大钟被敲响,当当的声音回荡不绝,他的脑海中突然又出现了一个人——云剑队长朴孝雄。
暄回到景福宫,脱下九章服换上常服,之后就一直焦躁地望着窗外,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车内官和题云都以为他是好久没见到月了,想见她又不好意思说,等得发愁。但是日落之后,到了月快要过来的时刻,他却突然提出要微服私访,令人去取便服过来。随行近侍也只带题云和车内官,另外还有三名武官保卫安全。虽说是微服私访,他却又着人把马准备好,这可不该是微服私访的时候用得着的。
暄用黑色斗笠把整张脸盖得严严实实,并以同色的披风包裹着全身。他带着一群不明所以满头雾水的随从,一路疾行,出了神武门。这里的守门将领是当年任职于世子翊卫司的武官,曾在烟雨下葬的时候,陪同着暄去过烟雨的住所。他一直深受暄的信任,现在守护神武门要地,时刻听从暄的密令调宣。暄一行人接近的时候,守门将领马上辨认出是王的人马,迅速放开门禁令他们通行。暄纵马出了景福宫,像是身后被什么追赶似的,一路风驰电掣赶向北村。朝鲜最快最勇敢的黑云马并没有超过他,一直保持着几个马身,尾随着他奔跑。
不一会儿,暄好像找到了目的地,将马停了下来。那是一家王族府邸大门,惊恐的车内官毫无主意地看看王,又看看题云。题云也满面茫然,眼神在王和府邸之间打转。因为这是他自己的家。暄没多做解释,只是简短地说道:
“我是要来见见这家的主人。”
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又有斗笠和披风严严实实地遮挡着,根本没有人能看到现在王的表情。题云也不理会暄到底想做什么,翻身迅速下马,向前敲响了大门。过来应门的下人小心地将门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看到是小主人吃了一惊,被他信手打发去唤管家过来。大门很快被管家打开,在他们直接骑马驶入后又迅速关闭了,所有的这一切在很短时间里完成,流畅得就像事先排练过一样。
暄直接进到院子里面之后才下了马,但一直保持着沉默。像是回应他的等待一般,家主人出门迎接。厢房没有什么动静,反而是朴氏夫人从里屋径直走出来。她行事素来大方爽朗,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在王面前叩拜道:
“不料殿下光临寒舍,未曾远迎,不知您有什么要吩咐?”
“好久不见,朴氏夫人。”
“您现在出门凶险非常,希望殿下以保重贵体为上,不可轻易涉险。”
“外面很冷。”
朴氏知道王这么说是想要进屋细谈,便一路将他们引进了里屋。
进入温暖安静的里间就座,暄仍然沉默不语。朴氏也只是低头静候,并没有发问。
“我时常听大家说,我很像父王。”
暄艰难地开了口,但是话里的意思却十分含糊,似乎意有所指,又不知究竟为何。但是朴氏只是悠闲地笑着随声附和。
“小人也是这么想呢。”
“朴氏夫人,连利用你的方法都如此相似,看来我们真的是很像啊。”
在房间里的朴氏、题云、车内官的视线,一瞬间全部不可置信地集中在了还未除下斗笠和披风的王的身上。
“世子妃择选的时候……一切都是当着内外命妇的面进行的。”
车内官和题云都完全没有猜到,暄风风火火半夜出门,竟是找朴氏来对质八年前的事件,使他们惊讶万分。题云如临雷殛,为了掩饰震惊的表情,他把头埋得低低的,看都不敢看朴氏一眼。
“在内外命妇这一堆女人之间调查,只有女人去做才能不让人生疑。其中能有机会献给先王机务状启的,只有先王的臣子朴氏夫人您一人而已。也因为是您参与其中,所以寻找负责人痕迹才如此困难。”
“没想到最终还是被您找到这里了。”
朴氏坐直身子,叹了一口气。嘴巴却闭得更牢固了。
“我想知道您呈上去的机务状启,里面到底有什么内容。”
“在这之前,我还有些东西要给殿下过目。”
朴氏气定神闲地站起身,转进暄背后的屏风里面。过了一会儿,她取出一只小盒子,放在暄的面前,又坐回了原位。
“这是什么?”
“这是先王留下的密旨。”
暄想去拿过盒子,心里瞬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手便停在了半空中。虽然感觉有些不妙,但是东西已经放在眼前,也不能不看。他把盒子拉到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盖子。里面并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一封书信。封口处被封得十分牢固,还盖着已经有些脱色的玉印,明确显示出先王遗物的身份。
如果密旨不是作伪,那它肯定在很久之前就存在了。而如果不是暄执意追查找到这里,这封信函就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所以里面装的东西,有很大的可能是原本根本不想让暄知道的。他看了一眼朴氏,正是她稳固地隅断了过去和现在。暄撕开书信的封口,取出了信纸。上面是父王清晰的笔迹。
“儿子,不要揭开父王所掩盖的事情。”
暄把信件放回信封中。然后把那封书信放入盒中,推回朴氏面前。
“我就当没见过这东西。”
无论是饱含怒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还是握紧的拳头,都明明白白昭示了暄的怒气。
“父王留下密旨,是想要掩盖什么事情?”
“先王留下的密旨,同样是让小人把嘴封住。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机务状启,即便是有,许氏姑娘也是因病去世,而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朴氏夫人!”
朴氏断然地打断了暄因为债怒而扬起的声音。
“殿下到访的痕迹,小人会清理干净的。”
朴氏自此不发一语,弯腰行礼送客。沉沉的寂静充满整个房间,紧紧地压在暄的胸口,让他感到窒息。
月走向康宁殿,脚步异常沉重。走在后面的婵实总是一不小心就走得太快,冲到月前面,再赶紧退回来。她们的影子也前前后后地变动,紧跟着她们的脚步。转过拐角,地面上两人的影子移到了墙面上,又慢慢地压缩,月看到自己的影子化成黑黑小小的两团,是烟雨和尚宫的影子。静静的夜里,影子们低声交谈着。
“马上要举行豫探祭了呢。”
“如果是神祭,我就不过去了。”
“世子妃可以待在这里。但是要把宫中赐予的大礼服交给我的。”
在影中,烟雨把折叠好的大礼服传给尚宫。尚宫消失后,烟雨低下头翻开了书。明亮的火光就像鬼火一样在月的眼前飘起。嘈杂的钲和锣的声音久久不停,围绕在身旁。
月慢慢地向前走,再次转过了拐角。这次影子又移回到地面。是两个人的形状摇晃着跳舞。影中的烟雨抬起头,把视线从书本处移开,感受到了另外两个影子的存在。她站起身走向窗口,小心翼翼地开门。她发现跳舞的竟不是人,而是两个稻草傀儡。其中一个正穿着烟雨拿出来的大礼服。但是那衣服上竟然洒着不知种类的黑红的血。有股刀刃一样的寒风吹了过来。月停止了走路,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几乎在同一时刻,宝镜从衣柜深处取出了一个包袱。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周围,轻手轻脚地解开包袱,里面是沾有血迹的大礼服,那些血渍突然化成数十只红色蛊虫,顺着她的手向身上爬去。宝镜仿佛骤然坠入噩梦之中,她尖叫着将包袱扔到一边,远远地缩成一团,手忙脚乱地胡乱拍打着已经爬到她头上的蛊虫。
月放开了挡脸的手。跳舞的两个稻草人已经也没了生命一样,停止了动作。远处有人正往这边看。婵实胆小,飞快地藏在月的背后,当她发现了是熟悉的题云之后,才抖抖索索地走出来。另外一个人被黑色斗笠挡住了头脸,但是有云剑在身后守着,能猜出来他就是王。暄大步走向月,顺手扔下斗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两个人的表情都晦暗不清,暄紧紧地抱住了月。刚还躺在脚下的两个稻草人的影子,像尘埃一样散去了。
“我好累啊。如果能放下所有一切,会不会好一些呢。我现在,真的希望能那样啊。”
虽然看上去是冲上前去保护性地抱着月,但实际上现在却是暄极度地想靠近她,汲取她的温度,极力寻求一些平静和安全感。愤怒化为叹息落了下来。月原本的影子星星点点地重新聚拢起来,回到她的脚下。
暄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书信,把纸张都摸得发软了。他反复地把抽屉打开又关上,心里始终是一团乱麻。信封里装的是他违心的手令,吩咐赵基浩中断到现在为止的一切调查。赵基浩已经在他面前跪了很久,他还是难以决断。直到最后.斟酌不定的暄还是把书信轻轻地放到了桌上。
“我已经有好久不曾召见你了吧。”
“都是微臣的愚钝,有负殿下的信任,不能替殿下解忧,真是太惭愧了。”
“并非如此。八年前的事情,几乎已经是无迹可寻了,你能这样沉稳地追查到这些,已经相当尽职了,我很满意。不过我这次之所以叫你过来,是因为……”
看着赵基浩手忙脚乱地在胸口翻找,暄不由得停住了口中要吐出的话。他尚不知道这次他被传唤过来是要中断调查,因此拿出来的是和往常一样要呈给王过目的报告。暄被他的忠厚认真所感,一时也不忍让他收回去,就把呈书接了过来。因为赵基浩显然在寻找机务状启的负责人的事情上依旧没有什么进展,所以他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报告,并不期待看到什么特别的内容。然而当他的眼睛掠过一部分的时候,眼神骤然锐利了起来,他猛地伸出手,把书桌上的手令揉成了一团。
赵基浩仍然把八年前离宫中所行的巫术当作豫探巫术,这次所汇报的内容也是以豫探巫术称之。但是报告里所描述的巫术并不像民间普通的豫探巫术的样子,怪声、稻草人、沾血的礼服,倒是跟不久前王妃所提到的恐怖巫术非常相似。巫术总是会伴随着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这倒罢了。但是稻草人和沾血的衣服,可不是经常会出现在普通巫术里的东西。
王妃模糊地描述衣服上沾着血,报告上则非常明确地介绍了,仪式需要女子的初经经血。其中还强调了这个巫术一定要在夜晚进行,王妃也曾说过现场光线缭乱,所以她也应该是在晚上经历这些的,在这个部分,两种说法也算是一致。
“微臣惶恐,实际上这些内容也不是微臣调查所知,而是跟在早我们一步到达的人后面知道的。但总算有所收获,没有辜负王命,望殿下明察。”
“没什么,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东西。但是会用到稻草人的巫术多见吗?”
“这个微臣也曾调查过,我们朝鲜在施展巫术的时候,一般用的是图画,除了诅咒的巫蛊术之外,几乎不会用到稻草人。”
“是吗?也就是说这个巫术根本不是豫探巫术。”
“怎么会呢?难道微臣的调查哪里出了问题吗?”
“你调查得非常好。只是一样不对,你调查的那个巫术并不是豫探巫术。”
暄把手令揉成一团,随手扔进旁边的火炉。白色的纸张迅速地发黑收缩,边缘燃起红色的小小火焰,顷刻之间化为白色的灰烬,尽数碎落在火炉之中。
“那时离宫中进行的巫术是巫蛊之术。假装成豫探巫术的巫蛊之术……”
暄阅读完报告书的最后部分。在调查豫探巫术的时候早他们一步出现的人,在调查结束后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且调查人是女扮男装的,好像是被指派出来的婢女。更为奇特的是,对于当时的那个巫术,那个神秘的调查人似乎知道很多,提问的重点一直集中在那个巫术的作用上。
“那人不问巫术是不是进行过,而是直接问其作用。这可能就是关键所在了,赵基浩!”
“是,请您下命令吧!”
“集中调查那次巫术的作用,然后查看当时的坡平府院君私宅,有没有类似的巫术进行。”
“微臣马上就去追查。”
暄点了一下头之后再没有说话,沉入了深思之中。
酒宴开席,觥筹交错间不知道灌下了多少美酒佳酿,尹大亨不由得有些醉意了,他半睁着醉眼,巡视着面前堆成小山的礼品,实在是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全都是向他求官的贿赂。若是在平时,在这么多的礼金前,尹大亨早该乐开了花。可是今天他的表情却欢快不起来,倒酒的动作也十分的粗暴。原本该开怀痛饮的,结果酒宴开始不久,就有心腹悄悄地传话过来,传达的内容让他感觉非常的不快。
传来的是义禁府都事赵基浩的可疑动向的报告。应该忙于调查徐内官的死因的赵基浩,现在竟然在追查完全不相干的地方,这让他有些发毛,因此派人偷偷地监视他的动作。就在刚刚,跟踪监视的人送回了消息,说赵基浩已经开始调查八年前在行宫举行的巫术仪式。事到如今,恐怕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这不是赵基浩的单独行为,而是有人在他身后指使,指使的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了。尹大亨端着酒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次却不是因为喝醉了。
门打开之后,又进来一个有所求的人。这本不稀奇,但尹大亨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因为进来的是个女人。但是他的眼睛又很快眯起来,细细地观察着对方,来客居然是个熟人。
“原来是权知都巫女啊。我听说你不是被赶出宫外了吗?”
权知都巫女把礼物推上前去。但是尹大亨用手拍了一下已经放在眼前的其他礼物。那是地理学教授送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