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名世子侍讲院的教官们都被世子从昨天晚上开始的调皮吓坏了。他们本来就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因为要负责教导下一届的王,这些人都对这项任务感到恐惧。再加上世子天烂漫,调皮活泼,这些人围着这么一个不让他们省心的世子,简直都要有精神问题了。眼前坐着的这位辅德,也是在今天早晨亲临学堂听讲时,毫无预兆的丢尽了面子。
平时的世子,每到孤独的时候就会微笑着撒娇耍赖,是个可爱的孩子。这些辅德们认为,世子用那样自然的、不懂事的天真表情来对待尊长和朝廷大臣也无可厚非,毕竟他也只是个孩子,所以很少回去惩戒这位十五岁的世子。他的母后自然也是如此,甚至连祖母大妃尹氏也很爱惜他,格外宠爱世子。因为大妃尹氏的心意如此,所以现在外戚势力的勋旧派也自然地成了世子的势力。
但也有让世子吃苦头的少部分人,也就是世子侍讲院的老师。这是世子非常不喜欢的一群人。好久没像现在这样调皮过了,之所以又恢复淘气顽皮的情绪,其实是对父王的无声对抗——前不久他把阳明君撵出了资善堂。
从正在扣头的辅德口中,果然冒出了父王早已猜测到的话语。
“微臣年事已高,实难胜任其职,故打算从此告老还乡。请圣上明察恩准!”
“早上朕在旁听时,发现世子应答出色,这些,难道不正是你的功劳吗?”
“但是微臣没察看出来世子了解得如此详细,竟斗胆对王谎称世子邸下不停讲义却也都能了解……”
“那个……”
虽然想对这位老臣说那不过是世子的玩笑,但父王还是闭上了口。世子上课时因为一两次分神没有听讲义二说错答案,二这些老师居然没看出那只是玩笑,就像王嘟嘟囔囔的告状,这样轻率的老师放在世子的身边,也是很危险的事情。
“真是的,这次玩笑又让他得逞了!”
父王忽然意识到手掌下方的奏章。弘文馆大提学!父王的嘴角浮现除了奇怪的微笑。
“知道了,如果卿执意如此的话,朕也没有办法,先退下吧。”
暄坐在丕显阁地板上摇荡着双腿。告老还乡的辅德,其空位由下面的弼善和文学依次晋升,听说还要来心的老师。除了知道他是个没有头衔从外部请到的人士外,暄对那个老师的身份一无所知。虽然暄也很好奇,但为了防备日后吃苦头,所以事前需要进行调查。于是,他特意拍了使令去探听究竟。
等了好久的使令终于跑了回来,走到暄面前站着的他,忌讳似的支支吾吾的。
“为什么不说话?没打听到来的人到底怎么样吗?”
“不,不是……”
“快说!来人究竟是何方人士,是做什么的?”
犹豫片刻的使令近前来,伏耳低语道:
“他……是弘文馆大提学的儿子,是这次在科举考试中考取状元的许炎。”
“慢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暄双手抱头飞快的思索着。就算是状元,毕竟也是刚刚考取的,怎么能把他作为自己的老师呢?再说世子侍讲院的官吏,选拔的基准难道不是比其他官职更为严格吗?暄放下摩挲着脑袋的双手。突然间他又意识到另外一个反常的地方。
“慢,慢着,你说他是弘文馆大提学的儿子?我知道大提学与他同官级的人们相比更为年轻,大提学居然有儿子?”
“是,是的……叫许炎的那个人的年龄,是……”
“真让人着急!你就不能快点儿说吗?”
“……呃,他今年,今年……十七岁。”
暄带着惊讶和愤怒,唰的一声从座位上霍然站起来喊道:
“什么?十七岁?不就只比我大两岁吗?父王把我看成什么了,居然派了这样一个毛孩子过来!”
“邸下,请您镇定!”
“考取状元?仅仅十七岁?这完全是个疯子,不是吗?”
“不是疯,疯子……是天才才对……”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不是正常人!”
“是,是的。他那个年纪考取状元这可是非常不正常的。因为现在封官还太早,所以圣上命令他先住在读书堂。”
“哈哈!可是又突然让他来侍讲院?这天才肯定非常有趣。让我来会会这个不知道哪里长的不对劲的家伙吧。”
暄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竟然格外盼望新老师的授课。从上课那天起,过不了几天,他就要把这位天才驱赶走的欲望,开始在暄的心底汹汹的燃烧着。
到了第一讲的日子。暄侧着身子,脸都不转过来,以这样的姿态对着进入丕显阁的老师。根据对待老师的礼仪,就算是世子,也该站起身来迎接才对。但是,暄为了让老师吃苦头所以才故意这样不合礼法的。炎在离世子不远的老师的位置上,行完三次礼后坐了下来。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一股兰草的香气传来,暄看不出有什么反应,从炎那里,他也没有回馈任何反应。
这样尴尬的时间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暄忍不住瞥了一眼炎的脸庞,瞬间,暄的眼睛就像钉在他的脸上似的,大半的魂魄都被勾走了。这样英俊的青年,恐怕世间独一无二了吧。顷刻间,暄领悟到了他的名字‘炎’的真谛——除了有表示‘火花’的含义外,还带着一层‘美丽’的的含义。暄被他的美丽震慑住了,要尽快把年龄小的老师驱赶走的远大抱负,理所当然的被她暂时搁置在了一边。
但是,这样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暄马上又打起了精神:他连歪斜的翼善冠也不戴,只是把下吧支在书桌上坐着。老师已经先行完了礼,现在该轮到世子行三次拜师礼了,但世子却一动也不动。暄心里盘算着:自己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坐着,只要炎开口说话,他便用世子的权威呵斥他,从而打消他的士气。
但炎的反应与其他老师截然不同。他只是摆着端正的讲座姿势,带着柔和的眼神而已,一句话都不说。无论他面临怎样的等待,都没有要求暄端正坐姿,或是要求他必须要对老师遵守传统的礼节。比起一动不动威严正坐的炎,倾斜着身躯的暄倒是先累了。但是这位世子也有着倔犟的脾气,即使腰身再疼再累、胳膊再酸再麻,他都要坚持到最后时刻,等对方先开口。
就这样,宣告三课时已过的鼓声在丕显阁外持续的响起。鼓声一响,炎一句话都没说,就用微笑的眼神想暄默默地打了声招呼就退下去了。虽然有些气愤,但暄同时也觉得以后他们之间很可能会非常有趣。一直以来,暄遇到的老师都不敢在他面前大声地呵斥,纷纷陷入世子的陷阱中吃尽苦头,但是像炎这样,只是散发着美丽的微笑离开的情况,还真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然而,这样无声的对抗、无言的‘冷战’不止持续了一天。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炎每次都是露出美丽且微笑的双眼,什么话都不说。这样的结果是:暄反而首先觉得累了,觉得坚持不下去了。而且,他也渐渐对炎的声音好奇起来。
已经连续几天,暄都以东倒西歪的姿势坐在那里,而这次暄最终向炎行了三次叩拜大礼后,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但是,这并不是说他已经接受了眼前的这个老师,只能说,这是为了试探这位年轻状元的变相攻击方法。为了用以前学的《中庸》来消灭他的锐气,暄已经事先做好了充分的预习工作。然而,事情的结果却是:从炎的口中居然冒出了始料未及的话语。
“从现在开始,来练习《千字文》。”
顷刻之间,暄便对那如碧水清波一般的美丽音色入了迷,但是再美的声音也无济于事啊,暄马上反应过来了他说话的内容。《千字文》?怎么能这样呢?《千字文》不是早在四岁的时候,自己尚是元子的时候,就已经在讲学厅学过了吗?就在暄抑制不住满腔怒火时,炎命书吏把《千字文》拿了过来。磨磨蹭蹭、悄悄观察世子眼神的册色书吏,被炎的微笑吓了一大跳,于是只好遵从他的命令去拿了书来。忍无可忍的暄大喊道:
“你竟敢羞辱我!我现在已学到《中庸》了!你竟然现在还让我学《千字文》!”
与脾气暴躁、在这里大声喊叫的暄不同,炎始终带着微笑,慢悠悠的说道:
“邸下,小人惶恐,小人到目前还未曾教过任何人。不过圣上让小人处在目前这个位置上,尽管我再三推辞,可是圣上下诏说,我只要按照所学的内容来教邸下就可以的。”
“可是,你说的这件事与你让我学《千字文》能有什么关系呢?”
“在做学问的过程中,首先学的并不是《千字文》,而是做学问前的思想准备和必要的求知姿势。世子邸下经过这几天才熟悉了这个姿势,所以,接下来的工作,理所应当是要学习《千字文》了。我只是按照小人学习的方式来执行小人接到的圣旨而已。”
暄一时间愣住了,只是气得张大了嘴巴。正在这时,册色书吏已经把《千字文》取了过来,遵照炎的意思放在了书桌上。炎默默地打开了书,淡淡地开始读了起来。
“天地玄黄。”
因为怒气未消,暄闭着嘴巴不肯读书。炎带着微笑,又重新读了一遍:
“天地玄黄。”
这次暄还是紧紧闭着嘴巴,并向炎投来充满怒意的眼神。炎平静的说:
“世子邸下既然熟悉这些汉字,那么,这个‘天’字是什么呢?”
真是荒唐的提问!就是随便问一个没进过学堂的市井无赖“天”是什么,他也不会不知道的呀。
“竟敢对我提出这类问题,你真是想羞辱我啊!”
即使在世子怒火冲天的面容前,炎也不失半点柔和之气。
“是苍天,那么,苍天又是什么?”
暄倒吸了一口气。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答案,暄开始沉默不语,对于这奇奇怪怪的突兀的提问,暄实在很难定义出‘天’是什么。再加上暄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才能打败他,所以并不能很快的把脑袋里的思想整理清楚。就在这时,炎为暄缩小了所需的思考范围。
“既然邸下到目前为止一直都在学习《中庸》,那么《中庸》中出现的‘苍天’又是什么呢?”
学过这个内容,可是还有学过的印象而已,此刻在暄的脑袋里,无数的汉字凌乱的缠绕在一起,那场景变得十分混乱。最终,炎向即使缩小了范围也没找到合理答案的暄解讲解道:
“苍天即道的根源。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这样,又引出来了‘地’字。暄连《千字文》的第一个‘天’字都没有很好的理解,甚至连现在学习的《中庸》也没有很好的理解。炎不用一次责骂,就让暄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真不能这样半途而废!暄沉思了片刻之后,找出了可以反击的话语:
“我们现在不提《中庸》,那么,你认为‘天’和‘地’是什么呢?”
“这个小人不能说出答案。世子邸下应该在未来的学习过程中慢慢地学习、体会。”
“连你也不能给出正确的解释吧?”
哪知道,暄的讥讽对炎一点影响都没有。炎反而点了点头,带着真诚的微笑。
“小人也是为了求知而在不断的学习学问中。越读书便越能看到另外的天、另外的地。”
“知道的话就说出来一条,嗯?”
望着得意洋洋的暄一再的催促,炎镇定自若的说:
“《列子》中说‘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
第一次听到《列子》,暄竟无意识的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听着。
“融合了天地的人的精神源自天、肉体源自地。”
“所以,人若死的话,精神就会返归于天,肉体返归于地吗?”
炎灿烂的笑着,暄竟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温和起来,完全没有了飞扬跋扈的气焰,而是非常投入的耐心倾听着。也许还是炎那平和的声音里具有让人忍不住侧耳倾听的超凡魔力。
“刚刚世子邸下说的话,在《列子》里面有也有。”
暄的肩膀得意的怂了一下。
“是吗?嗯,那我得找出那本书来认真读一读了。”
“另外在《六韬三略》中,把帝王比作天,把臣子比作地。周则天也,定则地也……”
如此展开的‘天’、‘地’二字的授课,涉及很多书籍中的内容,转眼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暄渐渐忘记了要让炎吃苦头的想法。
从此,迷上了如此温柔的炎的世子,每天都能从千篇一律的生活中找到一丝乐趣。暄对炎所说的大部分都感到陌生,即使以前有所狩猎,但听炎讲解后总会有新的认识。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让暄吃尽苦头的、弄不懂的东西也非常多。于是,在暄的内心中产生了无论如何也要让炎疑惑一次的念头,所以,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用功的专注于学习了。
世子在学习《千字文》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的也熟悉了很多其他的书籍。从‘天玄地黄’中学到了王与臣子、王与百姓之道,在‘日月盈昃’中学到了宇宙的形成于变化,同时,暄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喜欢上了炎——炎同之前的任何一位老师都不同。正因为如此,暄总是感到课程的时间太短,于是他开始把想要出宫的炎拽来一起用晚餐,这件事竟成了他生活中的乐事。
“父王!”
旼花公主险些跌倒,踉踉跄跄地朝着父王跑了过去。此时父王放下了国王的身姿,微微地俯下身去,伸开双臂像公主跑去。父王把旼花高高的抱了起来。旼花成了唯一一个能俯视王的人。尽管都是圣上的孩子,但这个场景,可是世子和阳明君做梦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自出生至今,旼花并没有多少自己坐在地板上的印象——因为圣上的大腿理所应当地成了他的坐席。圣上无论有多么伤神的事情,只要看到女儿的笑容,心情就会明显的转好,看到她嫣然一笑时那娇滴滴的面容,圣上禁不住就要跟着笑起来。旼花坐在圣上的大腿上,肆无忌惮地晃动着腰肢亦歌亦舞。父王把自己送给王妃的亲吻都亲到了旼花的脸颊上,旼花轻而易举地便能得到父王如此专注的喜爱。
因为周围所有人都围着旼花团团转,所以旼花从未想过要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因为从出生开始,她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处在这种环境下,没有这种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了,而且,她对任何东西也没产生过什么欲望——因为早在产生欲望之前,这件东西早已到了旼花的手中。
时光流转,转眼间旼花已经长到十三岁。有一天,旼花与跟在自己身后的宫女一起蹦蹦跳跳的去资善堂玩。让暄变得焦躁、不耐烦,这就是她最喜爱的游戏之一。可是这次,冥冥之中却有什么奇妙的事情发生。原来蹦蹦跳跳的旼花公主突然停下了急促的脚步,她的视线同时也停留在了某处:一位相貌俊美的男子正从丕显阁中走出来——是的,正是炎。旼花目不转睛地紧紧地盯着炎,要知道,她可是看尽一切美丽的事物的,身为圣上最宠爱的公主,她怎么有时间看丑陋的东西呢?此刻的炎正把书册整齐的捧在胸前,朝月台下面走去。旼花怎么看,都觉得炎像是从天上的云朵中走下来似的。虽然穿着官服,但无论怎样看起来,他都与其职位惯有的年龄不相称的年幼男子。他比任何人都适合穿这套官服。旼花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想象中:真不知是不是天神的儿子有什么话要传达给她,所以才从云朵上飘落下来,衣袂翩跹地朝她走来。
炎发现了旼花和站在她身后的宫女们,故而俯下身子背对她们站在那里——因为按照礼法,臣子是不能直视公主容颜的。但旼花可不管这些,径直朝背对自己站立的炎走去,然后她开始在炎的周围慢慢走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