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抬起了头,只见她深深地凝望着圣上。好一会儿,她缓慢地抬起了苍老、褶皱连连的右手。然后,举起了她那似乎只剩下骨头的食指。
“唯一!”
暄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身边只有一个女人。”
“这又是什么意思?”
“没有其他的意思。”
尹大亨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唯一的女人,这不就是说自己的女儿是独一无二的王妃吗?与尹大亨的看法截然相反,暄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骗子”二字。如果换作前不久的话,张氏说的话确实没错。不过,对熟识月的暄而言,他已有两个女人了。如果张氏所说的唯一的女人指的是现在的中殿娘娘的话,那她就是受到尹氏一派人的指使,故意制造舆论的骗子。
“您的意思是说,尹氏家族将来也会是外戚吗?”
张氏摇了摇头。这一小小的动作着实让尹大亨大吃了一惊。
“政治也是世俗之事!而我只是为了神而存在的,是与琐碎的世俗之事毫无关联的一把老骨头而已。”
听到这里,暄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如果外戚属于政治这一世俗之事的话,那么唯一一个女人就不属于世俗之事吗?”
“就如神守口如瓶一样,为神而存在的人们也要守口如瓶!如果出言不慎的话,最终就会玷污降临到小人身上的神灵,所以小人无法继续回答,请圣上谅解。”
喧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张氏所说的话是否另有他意,亦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对自己所说的“唯一一个女人与尹氏家族毫无关联”的话委婉地表示肯定,又或者,这仅仅是为自己那自相矛盾的话找借口而已。总之,暄并不理解张氏的话。不过,不管是哪一种答案都没有关系,反正暄想从张氏那里听到的并不是预言。现在,暄能肯定的一点就是:张氏确实有别于其他巫师,而且很显然,她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第一次见面,了解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不小的收获了,关键的问题还在将来。暄的心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在景福宫的北侧,星宿厅的别厅前面,婵实焦虑不安地来回走动着。她紧紧盯着对面建筑的角落,偶尔也会望着天空,揉一揉那双充满畏惧的眼睛。这时,由远渐近的脚步声打破了四周的沉静,不久,雪便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她的背上和肩上都是行囊。看到雪的婵实毫不犹豫地奔跑过去,投入了她的怀抱之中。雪一边把一侧肩上的行李放下来,一边问道:
“过得好吗?小姐呢?”
虽然口气稍显生硬,但雪依旧像以前一样,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婵实的头,这样的举动更是让婵实流下了感动的泪花,她不时地擦拭着眼角的泪痕。擦拭之余,她指了指月所在的房间。
“是那边?知道了。待会儿见。啊,对了!你也一切都好吧?”
未等婵实点头应答,雪就已经向着月的房间跑去了。在看到摆放整齐的草鞋之后,她又马上停下了脚步,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惊动了一晚上都没能好好休息的月。她小心翼翼地轻轻推开门,望了望屋内:月并没有休息,而是静静地坐在小屋的一侧。
“小姐,您没有睡吗?”
见到雪后,月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身材高大的雪也立即弯腰行礼,继而坐了下来。
月马上问道:“神母呢?”
“现在应该见到殿下了。小姐这样被关在宫里,她不知道有多担心,整天像是精神不正常的老人一样——也是,她从前也是疯疯癫癫的。”
雪一边回答,一边卸下了行李。通过肃章门的时候,行李被守卫检查过,东西变得乱七八糟的。雪先整理了月的物品和那把环刀。记得环刀被检查时,雪借口说那是都巫女的祭祀用品,这才顺利地通过守卫的眼线,把这把刀带了进来。旁边的月默默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了解月的雪立即看出了她的心事:虽然表面是在微笑,但是却被心事层层困扰着。雪轻轻地坐到了月的旁边。
“也许现在这样的状况反而更好些呢。”
月的声音很轻,雪也跟着在旁边小声地说道:
“啊?这不是都巫女最担心的事情吗?”
“一直以来,我都被困在比牢狱更加难以忍受的生与死的界限上。不过,我总是想回到这里,回到汉阳来。我想,你也是这样的心绪吧?”
雪的眼眶逐渐变得湿润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也是,待在宫里是很危险的。即使有都巫女在依然也是危险重重。”
“虽然危险,但是有了需要留在这里的理由。”
因为月的声音太过微弱,雪不得不把耳朵靠近月的嘴边。
“雪,我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我需要你为我调查几件事情。”
“您尽管吩咐。”
“去打听打听降神的事情吧。”
“什么?这个问题去问都巫女或者婵实不就可以了嘛!如果不行,这里不是到处都是巫师嘛,随便问一个不就好了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在明确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之前,我想,对神母也提防一些为好。”
“为什么突然……”
虽然月并未回答,雪还是顺从地露出赞同的眼神并低下了头。她看起来似乎很不安,手里不停地摆弄着行李中的物品,那是留有月的痕迹的书籍。虽然雪并不识字,但是通过眼前的书籍,她还是回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情。雪抬起头看了看月。虽然她的心里很明白自己得不到回答,但还是若有所思地问道:
“如果我们得到了想要得到的答案的话……到那时候,我们可以回家吗?”
暄蜷缩着身体,紧紧抓着被子的一角,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可悲的是,他并没有可以发泄心中郁愤的地方。
“为什么没有记录……”
暄宛如呻吟一般地呓语着。一国之君,这样的身份对他而言,就像是一个无形的枷锁。如果不是王的话,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外面调查烟雨的死因了。而如今,在没有任何关于烟雨死因详细记录的状况下,困在宫里的他可以做的事情也是非常有限的。暄的心里一直期盼着:即使短暂的片刻时光,只要能出去也好。哪怕只是些许的工夫,他也想离开这个四面楚歌的宫殿。如果那样的话,至少自己的头脑也会变得清晰一些,可以好好地思考这些事情。而现在,他只能任由脑海中的思绪如烟雾弥漫、混沌不已。烦闷的暄坐起来大声喊道:
“月在哪里?不是说过时刻都会在寝殿的吗?”
看到暄又开始发起脾气来,不知所措的车内官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不过殿下,把巫女放在身边有些……”
“快把她带过来!我快要窒息了。”
虽然车内官很清楚,殿下现在捂着胸口、发出痛苦的呼吸声,这些都是装出来的,不过他还是开始担心起来。他所担心的是暄的怒气。他知道,如果怒气日积月累、积淀在心里的话,也会有害健康从而引发疾病的。所以,车内官觉得能够消除圣上怒气的巫女,能够留在暄的身边也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情。
传月到寝殿花了比较长的时间。这期间,暄一直抱着被子一动不动。在月叩头行礼的时候,暄也没有抬头看她一眼。题云同样也低着头坐在暄的身边,他也没有看着月——特别是圣上在的时候,题云对月更是视而不见。暄看到月正要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坐下来,他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而是生气地大声说道:
“你要坐到哪里?我说过你的位子在那里吗?”
周围的人都被王的大吼声吓得不敢喘息,只有月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镇定自如地在原来的位置坐了下来。焦急的车内官虽然用眼神向月示意让她坐到王的旁边,不过月还是坐在原地,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
“真是怪事。尹氏家族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不会这么不灵通吧!”
车内官和题云同时看向了王,他们都因不知道暄所说的是什么意思而感到诧异不已。暄把视线固定在了月的身上,并用冷酷异常的语气说道:
“我身边有了女人,坡平府院君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为什么按兵不动呢?难道他们认为她只是巫女,所以不管她的相貌多么美若天仙都没有关系吗?还是,他们早就已经察觉到连我都不知道的挡煞巫女之事呢?”
月的目光望向了王,不过她的表情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圣上不要试图从小人这里听到连小人都不知道的答案。如果圣上把需要思考一次的事情反复考虑两遍,把需要思考两次的事情反复思量三遍的话,自己便可以得到答案了……”
听到久违的月的声音,暄这才高兴地笑了起来。
“好了!就说到这里吧。你说话的口气很像我以前的老师。嗯,没错,说话的样子也很像。你说得没错。把你留在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们,所以,他们怎么想,跟我没有关系。”
然而,暄脸上露出的微笑却也稍纵即逝。他的表情马上又变回了之前的忧郁模样。暄把头倚靠在抱在怀里的被子上,眼神久久地定格在月的身上,他的眼角逐渐变得湿润起来。月明白虽然王的视线并没有离开自己,但是他的心思却在别的地方。
“您看到了什么?”
“思念……”
他的声音很小,宛若轻声的自言自语,所以月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然而,暄却自顾自地继续自语了起来:
“我还没能帮她解开发带,就让她离我而去了。不过,就连活着的你也是一样……我这个人啊,不仅是过去,连现在也是,什么都做不到!这样的我,竟还是一国之君。”
暄说话的声音依旧很低很低,以至于月什么也听不到。不过,通过那双漆黑的眼眸,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悲伤。这时,暄突然把被子抛向一边,站起身来。
“难得月光这么好,不如一起出去散步吧!”
事实上,由于刚过晦日,月光还很昏暗,大家都对暄的借口心知肚明,不过转念一想,出去走一走也好,总好过圣上一个人忧郁地待在房内唉声叹气。所以,众人并不反对,只是服从地起身了。随后月也跟着起了身,但是她并不像是要一起出去散步的样子。
暄笑着说道:”月,你也要一起去。不然我在散步的时候又中煞的话,那可怎么办呀?”
车内官对王的心思感到不安,不过却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向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也陪同散步。而后,暄大步走下大厅,内官们马上屈膝坐下,为暄穿上了鞋。月却穿着补袜一直走下月台,穿上了放在房里的草鞋。暄皱着眉头,用悲伤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情形。
月跟在王的身后,两人就这样开始散步了。走在前面的暄刚开始好像并不在意落后于宫女们的月。不过,没过一会儿,他便把月叫到了自己的身边。就这样,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二人只是沉默着,没有对白,只是默默地踱着步。对只穿了薄薄的一层素服,在初冬那寒冷的深夜冷得直发抖的月,暄好像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有跟在其后的题云,因担心月的身体而时不时地看向她。这时,暄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着暗夜的星空。然后,他坦然地握着月的手,转过身对其他人说道:
“不要紧跟在我的身后,都向后退几步。”
然而,大家都站在原地,并没有向后退。暄提高了嗓音:
“朕让你们向后退!”
车内官无法甩掉心中的不安。但是,在完全不知道圣上接下来要做什么的情况下,他们也无法执意反对圣上的命令,只能听从圣上的旨意退了下来。除了题云之外,跟在身后的宫女和内官都向后退了两步。
此时,暄也对题云说:“云,你也退下吧!”
题云也只好服从地向后退了两步。暄抬起胳膊,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两下,示意下人们继续向后退。众人在暄不停地做出向后退的手势下,全都退到了离他距离很远的地方。对他们的距离感到满意的暄,用一只胳膊揽住月的腰,紧紧地抱住了月。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抬起月的下巴,把脸慢慢地靠近月,之后,坏坏地笑了笑。月在这种状况下,竟也面无表情。
“您现在要做什么?”
“你觉得我会做什么呢?你不是巫女嘛,猜猜看。”
月没有回答,暄露出微笑在月的耳边细声说道:
“猜不出来嘛,看来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巫女啊。日后如若骗我说你是巫女的话,我会向你问罪的。”
暄的嘴唇慢慢地向月的嘴唇靠近。惊慌的月正要把脸转过去,却被暄紧紧地抓住了下巴。暄用力地固定着月的脸。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暄却在两人的嘴唇快要碰到一起的时候停了下来。暄一边保持着暖昧的姿势,一边悄悄用眼角余光朝着远处内官们站着的方向看去。此时,他们正按照王靠近女人的时候,应该要采取的礼节转过脸去,弯着腰一动不动地站着。对眼前的状况颇为满意的暄,嘴角微微向上扬了起来。与此同时,他迅速地一把把月扛到了自己的肩上,之后便开始奔跑起来。
“殿下……”
“这是御令!不要说了,难道我会拐骗你不成?”
题云知道王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但他故意没有把头抬起来。内官们在两人逃到远处之后,这才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于是迅速地抬起了头。宫女和内官开始慌慌张张地追赶着王。只有题云,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努力隐藏着流露出悲伤的眼神。等到人们全都走远之后,这才轻松地跳到围墙上面,开始迅速地在围墙上移动着,一个人追寻着王和月的踪迹。
背着月在深夜的宫里奔跑的暄,似乎感受到了久违的开心。高兴之余,他竟忍不住发出了笑声。虽然他知道即使逃跑也无法逃出宫去,可在他看来,如果连这样偶尔的疯狂都不被允许的话,自己真的会就此疯掉的。很快,他便听到下人们追上来的脚步声。暄开始焦急了,于是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在宫里繁复的殿宇和殿宇之间疯狂地跑着。之后他听到一群人的脚步声似乎就在自己的身后,好像很快就会跟上来似的,暄只好急急忙忙躲进了一间空着的殿阁大厅下面。因为跑得太快,暄气喘吁吁的,不过他的脸上却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从小时候开始,我就想玩儿一次捉迷藏,现在终于做到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害怕吗?”
由于是在漆黑的大厅下面,所以他并不能看到月的表情。不过,暄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内心的喜悦。她的表情变了,俨然不再是一个巫女,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般。暄想仔细地看清楚这一切,不过因光线实在太过昏暗,他始终看不清楚。暄索性用手轻轻摸了摸月的脸颊。只那一瞬间,他抚摸出了她此刻那溢于言表的幸福神情。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想去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的地方,……不管是哪里,哪怕片刻也好。”
“不过,殿下……”
月没能把话说完就被暄的嘴唇堵住了嘴。由于刚才一路狂奔,呼吸急促,两人很快就分开了。不过,暄再次用温柔的吻安慰了月——此时的她,正因从冰冷的地面上传来的寒气而全身发抖。暄原本想让月温暖一些,结果自己先感受到了月的温暖。随后,月也渐渐忘记了地面上的寒气。在黑暗中,两个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不断地加快。
正当两人唇舌缠绵的时候,从殿阁前面经过的正在寻找王的下人们的脚步声再次传了过来。下人们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在周围来来回回地徘徊了很久,不过似乎谁都没有想到圣上会躲在大厅底下,所以暄和月并没有被他们发现。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之下,暄也始终没有放开月的嘴唇,月亦如此,她反而担心暄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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