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七十四
浪翻滚不定像要蒙昧珠光漾于眼前;碧玉坠于地上那一声极清脆的声响传入马车中,他手劲渐松;怔愣地来;大量新鲜的空气打破阻止破蛹而入;我抚着胸口遽烈地咳嗽,胸腔似波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似得。待起得气息稍微平稳了些;我半伏着身子嗔怨地睨他:“你干什么呀,真想掐死我不成?”
看着我松散的发缕慢慢散开流泻于脑后,他面上泛过一抹迷离之色;霸道地将我摁到怀,修长的手指漫过青丝如缎锦;语中带着迷惑和那一丝丝细不可闻的嫉恨:“他也看过这样的你吗?”
我一愣;止住了于他怀中的挣扎,思绪雪亮后便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前仰后合花枝乱颤,索性伸手将还松松绾在脑后的垂髻扯下。他一恼,作势要扑上来,被我晃晃乱乱地躲过,嬉笑道:“可别再来了,九死一生都过去了最后再死在你的手上,那我也太冤了。”
窗外夕阳芳草浑无迹,从被风吹起的车帘缝隙里渗入琦艳的夕阳余晖,正映到他的脸上,勾勒出些许深意:“你冤吗?”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了”,我一昂头,将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眸光清灵地凝视着他,嫣然一笑:“有时候有了夫妻之名未必有夫妻之实,而有了夫妻之实又未必有夫妻之情,我们既无实也无情。”眼见他眸中疑惑之意陡深,又忆起方才,我将胳膊拿下来嗔怒道:“你爱信不信。”
马车越行越慢,渐渐停了下来,护卫掀开门帘道:“殿下,有人送来了这个。”李世民伸手接过,是他在当铺里典当的佩剑和一封书信。他随手将佩剑放在一边,便去拆信上的蜡封,我歪了歪身子觑了一眼,闷闷道:“那上面写着合晚亲启。”
被他凉凉扫了一眼,又乖乖地将身子缩回角落里,幽怨地盯着他。
“合晚吾念,诸多唐突望请恕怀。曦时思松山与之初遇,乃心字如灰欲绝之日,哀极时遇卿,已有所动,更有洛河共饮一醉常难忘怀。天可所见,你我虽虚担夫妻之名……”他突然顿下,捏着信笺抬头看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讪讪:“字面意思。”
紧抿的唇线松了松,面上的阴凉霜寒亦缓和了几分,目光飞掠过中间那且诉衷肠的几行,读到最后:“卿可记霞光寺乃你我缘定之所,若蒙匪弃,前事恩怨可消,今日酉时吾在此侯,将终夜以侯佳人影。”他唇角微弯:“瞧上去还挺痴情。”
我怔愣,望着上面清隽的字迹,挑帘喊过护卫问方才送信的人何在。护卫道送下信便走了。郁郁地垂下帘幕,返回身来,听李世民讥诮道:“怎么,还想给他回信?这眼见就酉时了,尽可现在去赴月下之约,还费什么劲。”
垂下头,低声道:“我想告诉他,我不会去让他不要等。”
他冷笑道:“若不让他吹上一晚上的夜风,怎么轻易死心?”我惊愕地感出他言语中的冷酷,见信笺在指尖化作碎屑如雪花纷飞扫向窗外,“若非念他不明实情又还算识时务,我绝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想起从来他扇我那一耳光又将我遗弃在清露寺前不闻不问,甚至积怨将笙哥派入洛阳险境弃之不顾,导致他一双眼睛几近失明。咬了咬牙,盯着马车铺的红锦绒毛毯子,恨恨道:“所以你刚才就因为这个想掐死我。”
面前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起,他以手指挑起我的下颌,视线冷冽,语气却阴柔:“我刚才就在想,看着你在我的怀里挣扎,然后慢慢地不能动了。这样你的美丽就会永远属于我,任何人都无法窥测。”手指轻轻的摸索着下颌光滑的肌肤冰样的触感让我有一丝胆颤,抬起眼睫绵弱地看他:“这就是我必须死的理由么?”
他搂过我的肩膀,略有感慨道:“可是我舍不得,怎么办?”
我无法恨他,不管他是别人口中处处留情又处处寡情的风流秦王,还是那个一怒之下便要置我于死地的喜怒无常的爱人,我都无法恨他。他那颗深不可测永远都无法被我独占的心恰恰就是我爱眷所寄,只有在他的身边我才能心安地入睡,哪怕周围已是四面楚歌,只要有他的臂弯所倚靠,就有安然梦寐的温暖。心之所动,我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细语:“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就算我死了一样可以在另一个世界保佑你。杨忆瑶的身心永远都只属于李世民一个人,如果守不住我宁愿去死。”苦笑,谁让我爱上了这个魔王。
细吻落于颊侧,辗转柔情,“你诚心让我内疚。”
我在他的怀里莞尔,原来他也会内疚。视线触及天边泛出的淡白月影,心绪宛转幽侧,对不起姑姑,我知道你的意思,通过韦曦之口如此隐晦辗转地告诉我你的藏身之所,若我去了,那么也许就意味着与世民的再一次分离,我不想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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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洒满旷野,阵阵白光似乎在青草地上流动。我挑起车帘,好奇地张望:“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李世民正将我散乱的头绾起来,听到我问,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回道:“带你去见一个人,在长安时便答应过你若能寻到你的亲人,必定会立时让你见到他们。”
我的心停跳了几拍,不可置信地轻声问:“我姐姐?”
“对”,他仔细地将碎发拢入发髻中,漫不经心地道:“就在上次与你相遇不远的静月庵里。”我紧张地转过身,被他捻在手心里的发丝滑了下去,他茫然地抬头看我:“怎么了?”
我犹豫了,踌躇着不该从何说起。姑姑尚在人世的消息若传入李渊耳中,必将会打断她偏居洛阳十多年的安宁。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扶了扶新绾好的发髻,安慰道:“莫不是近乡情怯,你们姐妹多年未见自然会紧张些,见了面就会好得。”
他怎么会知道我和姐姐之间那微妙又尴尬的关系,往日在大兴宫里所谓亲姐妹见面可是连路人都不如。我叹了口气深觉一切都是天意,拉着他的手道:“我知道白天你是故意唬我,其实不管我做了什么错事你只会生气,不会记恨我得,对不对?”
他一挑眉:“那要看是什么样的错事。”
我目光躲闪,嗫嚅道:“反正也许,我也不是故意得。”
胳膊一紧,陡然像只绵羊似得被狼爪抓入怀中,他瞪着我问:“你是不是在洛阳不止招惹了一个韦曦,说,还有谁?”
我哭笑不得,“我是那种随意就拈花惹草的人吗?”你倒比较像,可是我没敢说出口。
他叹道:“你不是,可你习惯了无意搅乱一池春水后就撒手不管。有时觉得你可恨,有时又觉得所有世间至美至纯的风景都抵不上你的笑容,你的美就像遗落人间的仙子般皎洁无暇,会让人不自觉地产生对与美好的所有期冀,充满蛊惑而又危险。”我十分受用他的甜言蜜语,无辜地问:“我这么迷人,怎么会危险?”
他捏着我的鼻子道:“若这份期冀被打破,心中幻想破灭,却又爱之入髓无法割舍,就极容易让人产生毁灭的欲|望。”我倒吸一口凉气,总觉得今天自出了离宫遇见的韦曦和他都有着说不出的诡异,遂吸了吸鼻子,然后这口气还没润至心肺,马车骤停,听车外传入厮杀之声。我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怎么来得这么快。
第74章 七十五
李世民随手拿起佩剑就要往外走;我下意识地握住他的胳膊目光莹莹地仰头,他清浅一笑;好像没有什么刀光剑影能在他的眼中勾起半分影动。
“别出来;在这里等我。”
袍角扫过马车红锦绒毯;灵敏地一跃而下。听着外面陡然升高的利刃相碰的尖啸,心中的恓惶不安愈加浓烈;起身掀起车帘,却见星芒微弱的光晕下草地上零落错乱的横斜了几具尸体,料想是尾随李世民左右的护卫。夜幕中孤星几疏几离;落于陌上万物都淡淡的披上了黄色的光晕,甚至看不清晰刀剑相向的身影;只余那些闷钝遽利的剑啸刀鸣声密匝匝地传入耳中。
倏然;一星银白的光束劈开黑夜的浓稠,耀开了目中暗夜,李世民躲之不及以剑作盾挡住银针,只听‘砰’的一声银针坠地,我暗舒了一口气,然而寒光如惊电划破长空,化作数刃,打斗声已止,我听见盈珠的声音冷而干脆:“秦王殿下,你的人已经都死光了,你还要负隅顽抗吗?”
循着声音向前跑,见李世民脖子上正稳稳地架了柄剑,我惊惶地大喊:“盈珠姑姑!”
盈珠偏头露出胜利的笑容:“公主,你做得很好。”
话音刚落,只觉一道锐利的目光穿刺夜空射来,冷森如孤星,我不知所措地摇头:“不是,我没有……”
“公主”,盈珠到我跟前,道:“快些随奴婢走吧,夫人已在静月庵等候多时。”这才发现她身后人影憧憧,竟不下十人,悉数都为女子,各个身怀兵刃动作灵敏。她们押送着李世民自山涧泥泞小道往孤峰之上的静月庵去,我默默跟在身后,远处一勾明月躲在墨云后,如水的光隐隐的渗出,却也被繁茂的枝叶掩住,落于尘间了了,幽幽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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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深寺,佛灯寒凉孤寂,松石小路萌生了滑腻的苔藓,缓缓转过身,梨花落蕊掠了一肩,任其飘零,无心去看。
盈珠不许我进去,唯有站在厢房外听姑姑和世民愈加弩张不善的言谈。
“大唐的秦王,识相得赶紧放了我的那些人,不然就别想安稳的下山。”瑶姬姑姑的声音如山涧霜雾倨傲而冷冽,我暗觉不妙,李世民那么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碰上这样的场面决计不会依她所说。
果不其然,他冷淡道:“本王从不受人要挟,夫人这么有本事能掳了本王上山,何不自己去抢?”
瑶姬姑姑缓而一笑:“果真是年轻气盛,看来不让你吃些苦头是不晓得什么叫受制于人。”
只听‘砰’的一声,我躲开盈珠的阻拦将门推开,姑姑和李世民同时偏头看来,一个薄怒,一个阴凉。我急急道:“姑姑你不能这样做……”紧随而来的盈珠拽我胳膊,被这么一阻,拾起了些许明亮的思绪,遂平稳了气息,道:“玄甲军正驻扎于洛阳城内,若明天天一亮,发觉主帅彻夜未归,少不得大动干戈搜查,若是被他们找到这里岂非得不偿失。”
果见姑姑面上凌峻之色少了几分,慢慢站起身朝我走来,微笑:“你说得还真有些道理。”然后快而狠戾地甩了我一耳光,头被打得偏向一边,颊上火辣辣得疼,被绑在柱子上的李世民急急地转头看我,怒喊:“你干什么!”
瑶姬姑姑嘲讽地扫了我们一眼,凝着我泠泠道:“他还知道心疼你?难怪你这么死心塌地得。”我目眩流离身体不自觉地向后晃了晃,盈珠连忙上来扶我,目中尽是怜惜之意,被瑶姬姑姑呵斥着退下。我索性坐到地上,蓝衣清澈正如清水流泻了一地,她围着我转了一圈,冷言讽刺道:“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若是你父皇在天有灵,知道他的女儿上赶着给李渊的儿子作嬖妾,只怕死了也不能瞑目。我们杨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贱货。”
伏在地上的手紧攥,指甲掐进肉里渗出点点血珠,我不知是委屈还是什么,压抑得紧却还是小声啜泣起来。李世民已不像方才失去控制似得怒不可遏,声音凌寒阴森:“你最好别让我活着出去,不然今天之事必让你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你心疼了”,裙纱拂过石板,上面绣了一朵瞿麦花,濯濯鲜明,停驻在李世民面前,冷然道:“还能轮得到你心疼么?你也配!”说话间只听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传来,我心里一惊转头,见一柄匕首插入世民的左侧肩胛又毫不留情地拔了出来。鲜血喷涌而出落到墨蓝的锦衫上,如临渊怒放的牡丹,妖冶而惨烈。他身体与手都被缚住了动弹不得,只任血渍横流,额头起了层薄薄的汗珠,却始终咬着牙不肯发出一声示弱于人前的呻|吟。
姑姑唇角漾起潋滟的笑,似乎来了兴致:“还真有些血性。”作势又要刺他另一处肩胛,我连忙自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挡在他身前,泣道:“姑姑,求求你了,放过他吧,我以后什么都听你得。”
她将匕首在跟前警戒似得晃了晃,目露怒意:“挡在这里做什么,你也想挨刀子?”
身后,李世民忍着痛楚闷哼了一声:“瑶儿,你快闪开。”
我含着泪摇头,伸手握住瑶姬姑姑的手,将银亮的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处,泣涕涟涟:“千错万错都是忆瑶的错,是我自甘下贱,是我不知廉耻,可我真得没有办法,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让我死在他前面,忆瑶一辈子都不想再去体会失去挚爱的痛苦了。”
她面上闪过一丝怅芒的神色,落于眸间,却只剩黯淡的印迹,仿佛透过我们看到了另外的一幕景。
“我答应。”身后蓦然响起世民的声音,姑姑抬头越过我看他,嗓音因伤痛而嘶哑却透着倔强的刚硬:“我答应放出夜阑山庄的人,在我的怀里有一枚印章,你命人拿着它下山就可直接去洛阳城北的天牢里提人。”
姑姑招手让人去寻,果然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白玉印章,上面浸染了血迹开出红梅朵朵。姑姑将印章盖在手心,望着印泥满意地笑了,命人给世民松绑。麻绳刚落地,世民的身体便像一摊软泥跌在地上,我恓惶无助地去拦,却同他一起坐到了地上。
捂在肩胛上试图阻止鲜血外流的手已被染透,看不出丝毫本来的肤色。他抓着我的手,虚弱地弯了弯唇角:“没事,这点伤还要不了我的命。”
肩上一紧已被人强硬地推到了一边,姑姑拿了个藏青色的细口瓷瓶往世民的伤口上撒些白色粉末,他眉宇深蹙显然疼痛难耐,我欲上前阻止,姑姑凉凉道:“若真得不想他死就别过来碍手碍脚。”
“外面都说秦王李世民风流多情,没想到还是个情种”,她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却已将杀意受尽:“拼着自己挨上一刀都不肯妥协,却看不得忆瑶夹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她的几滴眼泪比你的血还贵重吗?”
李世民面色苍白如冰,以胳膊支撑着勉强半倚在地上,眼中雪光凛然:“我宁愿自己流血,也绝不会让我的女人流泪。”
我悲怆地望他,却见姑姑倒粉末的手顿了顿,捏着瓷瓶站起身来,凝着我道:“我可以放过他,但瑶瑶,你必须跟我发誓。”
“什么?”我撑起虚浮的身子站起来,见姑姑长袖翻飞指着玄关处的一幅画轴道:“去跪在你父皇面前。”
方才注意到厢房里悬挂了父皇画像,正是在夜阑山庄密室里见到的。早已遇见腥风血雨将至便要漂泊离去的姑姑确然将这副画带在了身上,不管前路是天色如虹,还是彤云密布,父皇便伴她日夜,比生时更加不离不弃。
我轻轻跪在画像前的蒲团上,姑姑的声音清灵如妖魅飘在空中。
“儿臣忆瑶遭逢国破家亡,恨生女儿身命若浮萍,不得已委身李家之子,时局所限非是我愿。至此于父皇尊前立誓,前尘已往不可逆转,唯许,生前绝尽前情,死后不入李家宗祠,如违此誓,活着亲人尽离散忍孤寂之苦,死后累及子女有志难抒,不得善终。”
手紧紧攥着裙纱,凝着父皇清隽风姿久久未言。
“忆瑶……”李世民强撑起身体深沉地凝望着我,摇头。
我惨然回望,无助地哭泣:“可我要你活着,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恨恨地将手指掐住地面上,“生死有命,天意难违。要靠你发这个誓换我活下去,我还不如现在就去死。”他伸手去抓姑姑遗落在地的匕首,被身旁的女子一脚将匕首踢出去老远。我深吸一口气,收敛泪水,决绝地仰头凝着父皇那双清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念出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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