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上天从未厚待过我,非得将一切重新演过。
在看到我虚白到几乎透明的脸色时,萧笙阴芒的脸色瞬间超光逾影的明亮起来,这样的表情像孤行已久的剑客终于遇见了期待的敌人般,激动而毫无畏惧。
我习惯地揉了揉脑侧,有种黔驴技穷的感觉。
“因泾州往事而生变,约君赴往详谈。”萧笙半阖眸像是在思索,忽而颇为遗憾感慨地笑道:“真是好计策,我怎么就这么笨,偏偏不打自招了呢。”
我挑了挑睫眉,视线似有若无地眄过去,却听李世民戏谑道:“到如今再想着串供,是不是晚了点。”
他的一句话提点了我,安排这个计划当初我是多么的粗心失当,考虑不周,若我能稍许再多用些心思,或许起码会晚一些被他发现,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站在现在的角度反观,料想自己当初本就没抱什么全身而退的期盼,种因得果,我本来就不是个爱做梦的女人。
﹡﹍﹍﹍﹡
那个被李世民唤作‘无忌’的男子,大概就是长孙冬霖的那位声名赫赫的兄长长孙无忌。棱角分明的面容此略显淡漠,一双眼睛深沉中带着清矍的痕迹,仿佛有万千机锋谋略隐匿其中,悄然深长。他看了萧笙一眼,神色肃峻地对李世民道:“太子近日来游刃于朝堂后宫中得心应手,想来是萧公子殚精竭虑之策,东宫墙垣颇深,难得公子自己走出来,何不借此机会……”
透窗映来一束朦胧的日光,将长孙无忌面上张扬的杀意映得格外清晰。我心中大乱,苦心为萧笙经营起来的一道屏障在此时显然失去了作用,而生死又重新捏在了李世民的一念之间。仰首间思绪遥遥敞开,我漫不经心地看了宇文士及一眼。
几乎是在目光交错的一瞬,他已紊然有秩地开口:“臣与萧公子相识多年,深知其禀赋才华天下无二,若能说服他效忠于殿下麾下,岂非胜过妄加杀戮而开罪太子。”
未等李世民有所回应,长孙无忌反笑道:“妄加杀戮?下官莫不是听错了,泾州战场,大唐十几万将士无辜丧命,罪魁祸首若在此,即便是凌迟扬灰也不为过,何来‘妄加’一说?”
字句坚锵,到最后悲愤之情愈加浓烈地表露出来。逆着光我看不清李世民的神色,只见到修长的手指紧扣成拳,牵动腕间青筋狰狞毕现。我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平静而清晰地开口:“这件事情是我一人所为,与别人没有相干。”
成功地吸引了所有的视线,其中一道格外森凉,如万里戎机之上的金柝寒朔,要将视线所及的一切化作粉齑。
“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李世民的声音清澈得很,听不出一丝愤怒,也没有怜意。仿佛是在一个阳光突破幽林云雾的清早,平平淡淡地问了句‘昨晚睡得好吗’。
许多世事的悲哀之处往往在于从未想过后果,而若想到得太多,则许多事情大体是做不成得。但有一点,这些事都是自己做得,九层垒土起于毫微,没什么好顾影自怜得。“事到如今,我早已一无所有,能赔给你的只剩下一条性命。”
一声冷笑,“你以为我还会舍不得吗?”眼前朔光缭过,银刃锋尖倏然间破空刺来,垂落在鬓侧的发丝被那阴凌森寒之气慑得翩然乱飞,与脖颈轻轻接触的一瞬,侧空突然飞来一抹金光,两股力道碰撞交错,我抵受不住跌倒在地上。脖颈上火辣辣得,还有温热的气体从里面流渗出来,耳边传来拳脚相向的声音。隐约睨见长孙无忌连同破门而入的护卫气势汹汹地围过来,被李世民厉声斥退。为了公平,他甚至扔掉了长剑,在周围诸多胆颤的视线交汇下旁若无人地同萧笙过招。
我从来不知道萧笙哥哥的武功如此娴熟高超,以至扔掉了长剑的李世民连半点便宜都占不着。即便我从未涉及武学,也能看出此番他们已尽付全力,没有半分保留。我将手抵在地上支撑住身体的重量想站起来,在用力的一瞬本能地捂住腹部,如锥刺骨的疼痛让我重跌回地面。
袭来一阵海棠花香,璃影的声音响在耳畔,她用手捂住我尚在流血的脖颈。腹部一浪接一浪的刺痛让我彻底忽略了脖子上的伤口,紧握着她的手,却因嘴唇的干涸而说不出半句话。
“快住手,再不住手我杀了她。”长孙无忌拔出腰间佩剑毫无留情地刺向我,显然,他以为我应该躲避不了,事实确实无需躲避,璃影两指夹住剑尖微微扭转,长剑如蛇影婆娑反弹了回去,连同剑的主人接连后退了几步。而与此同时,萧笙哥哥舍弃战局飞奔过来,后背向起掌力撕裂血肉的可怖声响,一口鲜血吐出来染红了我的玉色兰襟,他跌在了我的脚边。
﹡﹍﹍﹍﹡
总是觉得萧笙哥哥眉眼比女子还要精细,此时更像是从画中拓下来的梨花雪肤,秀挺的鼻梁下唇没有半分血色。我惊惶茫然地想去握他的手,无意看到李世民站在身后,眼中交锋正酣的血红尚未褪尽,面上却浮了一层灰蒙蒙的怔愣。
从前我深以揣摩不透他的心思为恨,而此刻福至心灵般我却能读懂他的疑惑在何处。
疑,为什么明明看上去风轻云淡没有将人放在心上的萧笙哥哥,会舍弃战局承他一掌,去接他也许根本就接不住的一剑。不是我背叛了他吗,不是我对不起他吗,为什么现在不再坚定了。
情字拆分两边,心自不同。即便有穿越江山易主改朝换代‘此生未了’的缘分如何,我们终究要情锵于此。
此时,我终于能理解琼花姑姑为何明明得到了父皇倾尽天下的关注呵护,仍旧忧心满日郁郁寡欢。是因为她早已预感到,那些为世所不容的情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泪水一滴一滴落到萧笙哥哥的手背上,周围静谧无声,连浅浅的吸气声都变得清晰可闻。一双手轻轻抚摸着我已不在流血的伤口,充满沙哑和疲惫地说:“我知道,只凭一封书信还无法做到滴水不漏。告诉我,谁在指使你,你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只要你对我说实话,只要你不再骗我,只要以后你能死心塌地跟着我,我……”
“还有吗?”我突然抬头冷涩地问,苍白虚脱的面容映在他的眼睛里,终究还是在他寂冷的眸光深处掀起了波澜。“我是说,你还有什么条件,一并都说出来,只要你肯放萧笙哥哥一条生路,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他的脸瞬间煞白。
沉静中谁都没有说话,我们彼此相望,再也望不进彼此的心里。
有护卫来报:“太子殿下遣东宫洗马王珪大人前来接萧公子回去对弈。王大人等在外面,殿下可要召见?”
长孙无忌讥讽道:“太子倒是心疼萧公子,才多长时候就来要人。臣倒是要到陛下那儿评评理,一个致使全军覆没的罪人,是不是就因为他是太子的心腹就可以免罪。大唐法度律例以后是不是都要看太子的脸色书写。”
宇文士及慌忙阻止,“万万不可。”冲李世民道:“殿下三思,泾州战败于殿下而言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光彩事,殿下既立新功,往事也不曾阻碍殿下前程,实应就此作罢不该再提。更何况……”他偏头看了我一眼,“涉及殿下左右,只怕到时候授人以柄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长孙无忌一滞,忽而看着我笑道:“这好办,不妨将所有过错都推到萧笙身上,看他刚才舍命相救的情义,想必绝不会有半分迟疑。这都要看杨妃娘娘,是要继续留在王府做丰荣宠盛惹人钦羡的妃嫔,还是要做人人得而诛之的阶下囚。”
李世民轻轻握住我的手,手心里沁出的黏湿昭示着他迥异于外在的紧张。“你觉得呢?”眉峰微锁,好似小心翼翼地将周身深冷的气息尽掩。
垂眸泠泠浅笑,我凝视他一字一句道:“即便到了陛下面前,我也只会说实话。”
他竟也笑了,没有多少惊异,只是沉冷哀戚地看着我,视线浓重而悲伤,像是要将一生的眷恋不舍都看尽,就此抛付,从此天高云淡,连追忆都不再留。忽而站起身来,平冷道:“将萧公子送回东宫。”
“殿下!”长孙无忌喊了一声,李世民恍若未觉,只将视线移向地上尚未被捡起的长剑,若有所思。
﹡﹍﹍﹍﹡
“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本王就无从查起了吗?”隆冬深寒,迎面寒风拂过曲水蓝织锦下摆微微浮动。循着他的视线,长剑如嵌在拼接无缝的青石地板上的一道疤痕,利刃寒光蓦地耀亮了周围诡异冷肃的气氛。
他低头,却是看向璃影:“好伶俐的功夫,上次和道玄比武恐怕是留了招牌吧。这样的高手,即便在本王的军营里也是可遇而不可求。来人,将她带下去,严加审问!”
璃影气定神闲,暗藏于缎袖间的短刃未出,三招之内已将前来捉拿她的护卫尽数撂倒。她拽着我的手,颇具气势地迎向李世民,讥讽道:“让你知道又如何。你,连同你手下这些没用的虾兵蟹将统统都是酒囊饭袋,伏低做小了这么些时日,本姑娘早就忍够了,你要还是个男人将单枪匹马光明正大地跟我打一场,别尽做这些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的勾当,白白让人看不起。”
“我来和你打!”
屋中气氛迫人窒息,门外雪落随风,灰白的沐着阳光坠落,如同破碎的扯绵而下,舞出萧索。璃影的手轻微地紧了紧,清艳明丽的面容因着震惊更添几分浓烈的瑰美。李道玄的脸色好不到哪儿去,稚气未脱的少年面旁在过度压抑下呈现出不自然的灰青,双唇紧抿,在下颌勒出僵直的弧度,甚至连握着槊枪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璃影冷道:“你以为我不敢和你打吗?我告诉你上次我是让你得。”这样轻蔑的态度深深刺伤了李道玄,他将长槊狠狠抵在地上,决然道:“这次我不用你让,把你的真本事尽管都使出来。”
我反手握紧璃影几欲挣脱的手,不想她因一时差念而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却又对这样的局面深感无力,我深吸一口气,侧身对着李世民凛然道:“你不就是想知道谁在指使我吗?我告诉你,是父皇的在天之灵,是大隋宗室的沉魂旧魄,是我身体里流的杨氏血液,是你们李家背弃旧主道貌岸然的无耻行径!我就是心存怨恨,我就是不甘心,若非江山易主我怎会有今天的命运。我不过是把你曾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一一还回去而已。”
他冷笑一声,欺身上前从璃影的手里夺我,力道沉重几乎要将我的手腕生生扭断,璃影怕伤到我迟疑中已被他得了手。再要上前时,长孙无忌已稳稳挡在中间,李世民闲适而不乏凌人的声音飘来:“听不懂本王的话吗?若拿不下她都提头来见。”
被断了退路的护卫如亡命之徒拼死进攻,璃影纵然武艺超群,可在气力上同王府训练有素的壮汉相较已失了优势。对方阵法严明变化多端,时间久了璃影渐渐落了下风,身上被划出几道伤口,血液滴在雪地里,开出多多妖冶惑人的牡丹。心绪的紊乱牵动腹部疼痛愈烈,双腿酥软几乎站立不住,只靠扼在手腕上那接近摧毁的力道勉强站住。我的脉搏在他的手下激烈跳动,只要稍稍用力,就可扼断筋脉,让这跳动永远地停止。
砰的一声,是璃影单膝跪在了雪地里,海棠色的衣裙下摆因血水浸染而泥泞肮脏。李道玄方上前走了几步,便听见李世民毫不留情的声音:“你若再走一步,我现在就杀了她。”邤长的身形骤然僵直,咣当一声随着双手的垂落长槊横斜落到地上。
从前他每每将我逼到绝境,我都不曾有有一刻如此时这般绝望。我所以为的幸运,柳暗花明,甚至我能安然无恙的活到现在,所依赖得就是李世民对我的眷恋情愫。原来并非是我命不该绝,而是他一次次的手下留情,现在我终于再也感受不到丝毫情义,而他也终于无所顾忌,轻而易举地将我逼到永不超生的深渊。
我本能地捂住腹部,看向那里因疼痛而不断的痉挛踌躇,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
眼前景物逐渐模糊,恍惚间听到长孙无忌喊了声:“霖儿,你到这里做什么,快回去!”不知何时出现的长孙冬霖抱住李世民紧拽着我手腕的胳膊,尖声道:“快住手,世民。不要为难她,她有了身孕。”
李世民愣了愣,如触雷般飞速放开,而我失去了这枷锁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倒躺在地上。腹中抽搐地厉害,像个力量微弱却迫切地想要挣脱束缚看一看这世间风景的孩子所做的最后挣扎,而我已无力再去满足他。
第52章 五十三
十里素雪;天地皑皑。落月成荫,拖着浅淡的身影徘徊在雪原一隅;寥廓的天幕下支影斜荒。
唯一的出路便是那早已被封死的荒谷天阶;孤困于悬崖角边;垂眸遥望,峭壁上的积雪反射出莹莹皎皎的月光;给冬季万木凋零的枯枝镀上了一层清华的玉色光晕。
这场景莫名地熟悉,我想了想,大约是小时候随父皇北巡时路经的北方一个多雪的重镇。我还记得那时正逢五叔杨谅以清君侧为名纠结重兵谋反;在满朝人心惶惶之时,我经常能见着父皇唇边似有若无轻蔑的笑纹;现在想来对于那些连对手都称不上的敌人;任意一句话都是多余。
初登基的帝王完美地保持了他睥睨天下的威仪,沉稳指挥,疾速平叛,消除了街头巷尾仅存的一点咂舌议论。然而世事发展总爱出人意料,即便是帝王也无力阻止。就当大隋江山在父皇手中开疆辟野达到鼎盛之时,父皇失去了能与他分享这荣耀的心爱女子。我始终难以理解的是,姑姑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坚持要父皇陪她再去一次雪山,她极不喜欢属于自己的那座宫殿,连死都不愿意死在里面。
我不明白,为何挣脱了*束缚的灵魂要将我带到这里来,我不喜欢雪天,雪与我而言有太多难以触及的回忆。
﹡﹍﹍﹍﹡
睁开眼睛时,正看见隐修那张被无限放大了的脸,见我醒了,他一愣,随即呵呵笑道:“方才见你眼珠在动,还以为是几夜没睡眼花了呢,丫头你可醒了,再不醒我老头子的一世英名就要彻底毁在你手上了。”
初醒的朦胧散尽,我下意识地去摸肚子,隐修道:“放心吧,这小怪物命忒硬,这个折腾法都没掉。”我轻轻舒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什么猛然要起身,这一用劲正巧牵动了脖颈上的伤口,疼得我顿时泪眼婆娑。隐修将我按回床上叹道:“求求你了,别再折腾你这像纸似的的身体了,再折腾几次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我捂住将伤口缠绕紧实的绷带,沙哑着嗓子问:“我怎么又回来了?”回想了下又问:“王妃怎么知道我怀孕了?”
隐修为桌上正温着的药盅添了几块红箩碳,表情略显得意:“死小子的书房一般人进不去,出事得那天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守卫森严,我那个着急呀,想去找李道玄,又害怕远水救不了近火……”
“说重点。”我翻了个白眼,睡僵了的眼皮差点抽筋。
他叹了口气道:“除了李世民,府里最大的就是王妃了,平白无故得我又担心她不肯帮忙,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直接告诉她你有了身孕。估摸着她自己也吃不准李世民到底想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要倒也罢,万一要想呢,吃进去的饭能吐出来,听进去的话可吐不出来。众人皆知她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弄不好就是刻意隐瞒妃嫔孕事,瓜田李下得,她这个贤良淑德的王妃呀,当得也着实不易。”
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偏偏像个恶作剧得手的孩子,我不禁笑道:“还有你这样的人,明明人家帮了你,还要在背后编排是非,说不定就是有大度贤良一心为夫的妻子呢,而王妃恰恰就是这样的人。”他为药盅吹热气的动作停了停,沉默了良久,才若有所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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