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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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枪-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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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不归在那时,对百晓生的佩服可又远非昔比了。说实在的,他本来以为,
百晓生只不过是因为在兵器谱上对江湖高手点评逾扬,这才暴得大名。本身又不
会武功,又有什么稀罕之处?昨日所以请他做了主客,也只不过是照顾着武林规
矩。哪知道人家盛名之下,果然不虚,竟一眼就看破了他藏而未露的东西。

  胡不归确实已经实现了百晓生所预言的种种。真正可以临阵使用的梨花筒,
他已经做得很小了,连着机括一起藏在袖口里。那机括是一个极小的铁匣子,装
在梨花筒尾端,里面装的有钢轮与燧石。到时候只需引动机括,带动钢轮,与燧
石摩擦生火,便可以发射火器。所以这一次他与狄飞龙比试,简直就是志在必得。
到时候,当狄将军看着他从肩头拔下火器,正肚里大笑时,哪里知道真正的梨花
筒却已经在袖子里暗地起动?只是还是应了百晓生的话,火器的那一道光亮,无
论如何也隐瞒不住。狄飞龙虽然狼狈,到时候还是会避得开。只是,他避得开火
器,却无论如何,总避不开,这时候早就等在一边的鹤嘴锄了吧?

  两人笑嘻嘻地寒暄几句,便进入正题,在十里亭边的开阔地上亮开架子。一
来,狄飞龙并不希望胡不归一上来,就手忙脚乱地试验他的新武器,从而让自己
轻松得手;二来呢,胡不归也不想立刻放出致胜法宝,倒要先考较考较狄飞龙的
武功进境。因此两个人动起手来,还是一惯的招法,鹤嘴锄对霹雳刀,打了个乒
乒乓乓。

  两人在兵器谱上排名相若,虽然一南一北,素无瓜葛冤仇,被这个虚名一罩,
却各自心头都有了对方。狄飞龙对胡不归颇为忌惮,总是怕他武功进境太快,一
个不小心赶了上来,自己未免大失面子。胡不归呢,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自然也是千方百计想把自己在兵器谱上的名次,往前面再挪上那么一挪。因此上
这一次比武,虽非什么绝顶高手争天下第一第二的惊天一战,却也是颇有可观。
两人翻翻滚滚,刹时间过了三四百招。

  三四百招过后,胡不归就渐渐落了下风。他这人虽说聪明灵巧,毕竟兴趣太
过广泛,又习医,又炼药,如果在武功上还占着狄飞龙一头,那也未免显得天理
太过不公。虽然如此,狄飞龙要想把胡不归击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转眼又过
了几十招,胡不归看看颓势已成,便照着原计划,往肩膀上去拔那根梨花筒。狄
飞龙看在眼里,自然也是喜上眉梢,只等着就是一脚踹过去,平沙落雁,直踢胡
不归的屁股了。

  正在此时,忽有一阵马蹄声直从亭南卷地而来。正比武的两个人,个个历练
丰富,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路道不对。那蹄声爆豆也似,仿佛没一刻不落在地上,
显是直催了马,往死里赶路。当朝因为幅员紧缩,大片牧场都落在敌国版图,因
此上马价腾贵,除了大富之家,哪里会有人如此不惜马力?看来又是官府的驿差
快递、加急文书到了。

  果不其然,那马转瞬奔到眼前,马上人却是个低级军官,背上系着一筒文书,
虽是秋高气爽,依然奔了一头热汗,打马过来。无巧无不巧,将近两人身边,那
马前蹄落地,踩上一个尖利石子,蓦地里哀鸣一声,跪下地来。那军官身手倒也
敏捷,两只脚抢先离了马蹬,一咕噜翻身下鞍。他也不暇查看这匹伤马,左右一
看,见十里亭边恰好拴了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个个高大雄健。只看了胡、狄二人
一眼,便径自上去解下一匹,叫道:“八百里加急,官府征用!”

  胡、狄二人这时早停了打斗,知道八百里加急通常都是战报,见那军官牵马
欲走,一起上前问道:“请问将军,战事如何?”那军官充其量只是个指挥使,
离将军的级别还差得远了,见两人这样恭维,倒也不好意思不答。只是要答,却
也答不出来。一边踩蹬上马,一边只叹了口气。这军官从南边而来,两人便知道,
对广南西路广源州蛮侬智高的战事,这次又失利了。

  狄飞龙怒道:“年年开仗,年年大败!只不知道这前方的将领,拿着朝廷俸
禄,都干什么吃的?”

  那军官嘿嘿两声,道:“那可也不能全怪将军们。”他说了这一句,已属多
嘴,当下再不说话,扬鞭一击,纵马去了。剩下狄、胡二人面面相觑,对他这一
句话揣摩不已。

  原来历代为政之道,往往会从前代兴衰中吸取教训。秦以暴虐而亡,到了汉
初,便大行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到了汉末曹魏一朝,文帝曹丕因与兄弟曹植有
储君之争,从此便心有芥蒂,大抑宗室。结果不到几代,权臣司马懿当道,竟无
一个宗室子弟有力抗衡。那司马家见曹氏败于宗室寡弱,立朝之后,便大封皇族,
竟至于人人有土、个个拥兵。结果不到几年,就酿成引起中华三百年战祸的“八
王之乱”。这三百年乱后,隋炀帝又以滥用民力而失国,唐太宗便知道水可载舟、
亦可覆舟,一个贞观之治,从此奠下盛唐基业。可见每朝每代,对于前代兴亡的
应变,总是有得有失。

  到了本朝,开国皇帝太祖赵匡胤原不过是北周的殿前都点检,一介将领,却
只因为陈桥兵变,这就黄袍加身。便从此对于将领拥兵,如芒刺在背。虽说杯酒
释兵权一举,做得漂亮洒脱,从此结束晚唐五代以来将领拥兵的乱局,将兵权收
归了中央。却不幸在施政上,终于埋下重文轻武的苗头,以及对带兵将领的重重
猜忌。北宋是个文雅的朝代,虽然猜忌,由太祖带了个好头,倒也不见其他朝代
对于大将们的血腥清洗。倒是挖空了心思,另想出些其它馊不可言的主意来,对
可能由将领发起的兵变进行制约。

  比如其一,在中央与地方上建立军事平衡。边防上有多少军队,中央便依样
画葫芦也建多少。这样,地方中央相互牵制,如果地方叛变,中央便有足够军力
平叛;中央发生政变,地方也有相应的勤王之师。所以后来大家耳熟能详的豹子
头林冲,竟成为京师八十万禁军教头,可见当朝军制之庞大。只是问题在于,打
仗又不是打架,军队再多,也未必便把对手给吓死了。而且有兵就得吃粮要饷,
所以当朝虽然经济发达,赋税收入远过盛唐,也仍然因为冗兵冗费,弄得国库不
堪负荷,积贫积弱。最终,竟成为十几年之后著名的王安石变法的一个导因。

  其二,流水的将领流水的兵。不仅将领不得在一地常驻,连部队也是三年一
调。等到打起仗来,自然是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却又如何可以收到如臂使指、
得心应手的效果?更有甚者,虽然上场搏杀的都是正规武将,那统帅,却尽是文
官充任。譬如当朝名臣范仲淹、韩琦,便都指挥过对西夏的战争。想二人名臣虽
是名臣,书生典兵,也就没什么好结果可以见到了。再加之朝廷上也是离谱,往
往还制作了作战阵图,千里迢迢地遥控战事。如此而能赢了战争,也真能教古来
名将从棺材里跳将出来,重新呕血而亡。

  正因如此,当朝虽然文治鼎盛,名臣济济,单是仁宗治下,便先有王曾、王
钦若、吕夷简,后有范仲淹、韩琦、欧阳修、富弼,群星璀灿,数都数不过来,
就连在后世极其知名的包拯包龙图,也只好屈居二流角色。这也罢了,十几年之
后,更有两宋期间最具争议,却也最是光芒璀灿的伟大政治家王安石登上历史舞
台。可是若论到武功,除了开国诸役,北宋朝廷却又只能用上一句歇后语:猪八
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且不要说象汉唐那样开疆辟土了,就是连中华的传统疆域,也居然争他不来。
被后晋石敬塘割给辽国的燕云十六州,自太宗朝碰了一鼻子灰,便从此属了异姓。
这也罢了,那辽国好歹国盛兵强,连历史也悠久过本朝,便让他一马,却又如何?
至于那河湟一带的李元昊,地瘠民贫,却凭什么也敢号称天子,另立一国?谁知
道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一场讨伐,竟也是连连失利。一败于三川口,再败于好水川,
再后来定川砦之战,终于搞得双方两败俱伤。元昊取消帝号,宋廷“岁赐”西夏
帛茶若干,无数将士的尸骨,便这样和了稀泥。如今,连南方蛮族侬智高居然也
举起了反旗,纵横两广,所向无敌。自四月份以来,这近半年的战争,也不知道
在朝廷这样的政策之下,又白白赔了多少官兵的性命进去?

  此时十里亭边,狄飞龙、胡不归两人,虽然性情不同,能在武林中混到今日
这样的地位,也都算是百里挑一的聪明人了。如今被这军官一句提点,不消多想,
便也明白了其中关窍。两人对视一眼,想到极远之处的广南地区,此时恐怕正在
叫喊厮杀,无数将士都已血流成河,自己两个却在这里不疼不痒地比划武功,却
也够是无聊。

  狄飞龙道:“他奶奶的!早知如此,咱们有这个打架的力气,还不如报效国
家,去杀几个蛮子来得过瘾!”

  胡不归苦笑一声,道:“便杀他几个蛮子,于大局又有何用?”

  两人此时再无打架的兴致,空有一腔郁气,却也不知该如何出掉。换在其他
朝代,胆子小的,还有奸臣可骂;胆子大些,便顺便骂骂昏君。只是到了当朝,
却实在连骂都找不着对象。既无臭名昭著的大臣,那仁宗皇帝呢,也实在是本分
到了家,虽说有那么一点优柔寡断,但温柔敦厚那也是有目共睹的。要鼓起劲来
骂他昏庸无道,确实也还需要一点抹杀良心的勇气。然则虽然骂无可骂,前线如
此,总归是有什么事,是不大对劲的吧?那么到底该怪谁呢?

  两人叹气半晌,再没什么话说,眼见着只剩下狄飞龙的一匹马,也就骑不成
了,信手牵着,一道回城。狄飞龙住在外城,两人过了太学,便分手各自去了。
胡不归怏怏地进了朱雀门,见那汴河周围的景象,犹是一片热闹,店铺酒楼,临
时摊贩,算命卜卦,都各自在扯大了嗓门招徕生意。汴河上船来船往,也正不知
有多少货运,千里迢迢,南来北上。而往来行者,或者青衣小帽,或者科头短打,
言谈之中,嘻笑有声。

  胡不归本非多愁文士,见这一番情景,联想到南方战事流血千里,却仍然不
由得打脑海中冒出几句伤感的韵文来:月儿团团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
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如果只是飘零在外,那也还罢了。这一次朝廷战
败,少不得又要征发兵马,派往前线。到时候,可又要有多少无定河边之骨,做
了春闺梦中之人!?

  一番感慨,走到一座彩楼前,忽有一物飘飘扬扬,带着一股香风,落入怀中。
抓起来一看,却是一块绣花手绢,里面包了几粒松子。抬头看时,却见那楼上站
了个艳装打扮的年轻官妓,杏黄短襦,淡蓝长裙,正眉眼含笑,看将过来。想是
见他路过,一时之间不及招呼,便把手上的一把松子,匆忙间包在手绢里,扔将
下来,吸引注意。

  换在平时,胡不归原也是知情识趣的人,只是现在却无论如何没这个心思了。
只把那手绢往怀里一掖,朝楼上笑笑,径自回家。

  回到家里,家里人见他没精打彩的,只道是比武输了,谁也不敢上前噜苏。
有得宠的妻妾偷闲查看他带去的两件梨花筒,竟都没有发射过,不免心里诧异,
难道是还没出手,便被人家打败了?

  这样在家闲居了几天。一日,却有客人来了,家人飞跑着递上来一张拜贴。
胡不归微觉诧异,还没接过,便问:“是谁?”那家人急急道:“是狄将军。”
胡不归想大约是狄飞龙事情办完,要回江南了,特来告辞一声。哼一声,道:
“你未免也太不懂事,狄将军远来是客,现下左右无事,让他进来便是,还通禀
什么?便通禀了,跑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那家人更急了,也不知道该如何
表达,只用一只手牢牢指着左脸,吃吃道:“不是那个狄将军,是这个……”

  胡不归一把扯过那张贴子,一打开,便有两个极熟悉的字,直惊心动魄地跳
入眼帘——

  狄、青。

  狄青在本朝却是个传奇人物。

  传说他在对西夏作战的时候,脸上戴一狰狞可怖的铜制面具,披头散发,一
马当先,冲在阵前,把那西夏人吓得魂飞魄散,直把叫他做“狄天使”。单论这
一种过瘾,也就足够汴京的市井百姓们在茶余饭后,使劲儿嚼上一嚼了。

  再说狄青行伍出身,一介军士,居然也能一路攀升,凭军功做到枢密副使,
也就让人艳羡不已。前面说过,本朝为了防止将领拥兵,着实费了不少脑筋,那
军制也就复杂得不大象话。枢密副使这个官职,急切间不好解释,勉强打个比方,
也就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副部长吧。可是因为当朝重文轻武,狄青行伍起家,而
能有目前这番成就,其奇迹的程度,也就不亚于白日见鬼了。

  问题在于,虽然白日里见到的鬼比较稀奇,那鬼毕竟也还是鬼。狄青既做过
兵士,脸上刺过字,那身份就一直高贵不上去。开封俗语,称呼兵士叫作“赤老”。
狄青虽然好歹挤进了国家最高军政机构枢密院,成为民间的一个神话,不幸在同
僚中,却倍受排挤。干脆就有人,直接称呼他为“赤枢”。

  那仁宗皇帝呢,也不知道是为了狄青的心情着想,还是为了自己眼球的舒服,
建议他用药把脸上的字洗掉。只是狄青却是何等样人?自然不至于浅薄到以为洗
掉了字,也就洗掉了自己行伍出身的身份,便道:“臣有今日,全凭了脸上这个
刺字。如今正要留着它,激励将士们为国用命!”一番话既维护了自己的尊严,
又说得义正辞严,仁宗听了,也只得作罢。狄青的这个刺字,便就此保留下来,
从此成为京城里的一道风景,所到之外,莫不有人欢欢喜喜、指指点点,道:
“看,那便是咱们的赤老将军!”

  胡不归见是这个狄将军的拜贴,便实在是有点发呆了。他们武林人士,与官
府素无来往,何况狄青一个枢密副使,在他这样的平民眼里,那是多尊贵的身份?
何至于要到他这种寒舍草庐里来,有什么公干?

  稀里糊涂地跑将出去,只见狄青已经顺着前院走过来了。那副模样,寻常在
京城中,胡不归也是见熟了的。四十来岁年纪,中等个子,结实剽悍,脸上的招
牌刺字那是不用说了,却没穿官服,只是一身便衣软靴,大踏步走来。

  “狄将军!”也是太过意外,胡不归只叫得这么一声。

  狄青在八月十五那夜的灯火之中,其实也早见过胡不归了。只是这时看得愈
加明白,只见是个三十来岁书生模样的人,不知因何却入了杀气腾腾的武林?当
下微笑道:“胡堂主中秋月圆,玩得可是尽兴!”

  胡不归听他这一句话,便是一惊一乍。原来本朝都城不比隋唐,都是预先规
划好了,而后兴建,所以四通八达,开阔无比。这汴梁却是将就着北周旧城加以
建设,就地取材,逐步扩充的。那房屋也就极为密集,最怕火患。深夜家家必须
灭去火烛。哪家要打蘸烧纸,事先都得向官府申报备案。胡不归那天要给大家一
个惊喜,又想着时逢节日,便省了这一道手续,哪知道事情却传到了狄青耳里?
却不知道是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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