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安,你……别闹得太过分了。”
赵长安阖目,立足不稳地仰天一笑:“什……什么人?敢搅了……我的好梦?”
“赵长安,皇上有旨,宣你入宫见驾,你这么猖狂放肆,是不是要欺君抗旨?”
一听“欺君抗旨”,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赵长佑、赵长僖几乎同时膝行至他身旁,一齐用力拽他:“十九郎,快跪下承旨,莫再……糊涂了。”
赵长安轻轻挣脱:“即便是……天子呼上船,也……也要先完了正经事……才行啊。”他猛转身,一步就到了石崇生跟前,“狗贼,你刚才擅杀我的人,这笔账,本宫该跟你如何算法?”
这时的石崇生已有恃无恐:“哈哈,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跟本王算账?咱俩的账,莫如等下到御前……”话犹未了,“啪”,脸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又是和着一大盅酒,吞落了自己的鲜血和牙齿。
在他震天的惨嚎声中,赵长平又惊又怒:“住手!宸王世子,你怎敢殴辱叔王?”
“叔王?”赵长安冷笑,“他?”
烛光中,一道剑光疾如闪电,猛刺赵长安左胸。石崇生不管不顾,一剑刺过来了。其时,赵长安与他相距不足一尺,而太玄剑就有一尺八寸长,众人只见白光一闪,剑尖已刺进了赵长安的衣襟。
但随即,剑尖就凝滞不前了。石崇生定睛一看,太玄剑刺穿的,并不是仇人的前胸,而是一支竹笛,一支极其平常、只须花上五文大钱、在街边上随处都买得到的竹笛。他用力回夺,却哪里能挣脱?
“宸王世子,放手,不得对叔王无礼!”
“好!”话音未落,“叮”,削金断玉的太玄剑已成了无数银光闪闪的碎片,落在地上——跟刚才石崇生震碎赵长安宝剑的手法如出一辙。但石崇生是将附在太玄剑上的宝剑震碎,而赵长安则是将竹笛上的太玄剑震碎,相形之下,他的这份内力高出石崇生何止百倍?令所见之人无不叹服。几乎与此同时,赵长安叫道:“二哥,把那两串制钱给我!”
赵长佑还没反应过来,“好嘞!”赵长僖一把从赵长佑手中抢过石崇生“赏”的那两串钱,“十九哥,接好!”
钱堪堪扔到半空,这时,满楼的人都感到了一缕风掠过楼中,穿钱的细绳就断了,黄澄澄的铜钱四散而飞,只见空中光彩闪烁,耀眼生辉!
“你这畜生方才跳的那段舞太好了,本宫看得十分愉悦,就赏你两串钱吧!”朗朗笑声中,接连而至的,是一阵凄厉的惨呼声和万点飞溅的血花。漫天的制钱,就在这瞬间刺入石崇生的眉间、双颊、双肩、双肘、双腕、双股、双膝、双踝,全镶在他的皮肤、肌肉、骨头中,一时,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喷血,无一处不骨断,也无一处不肉绽!他当即就成了一个血人,一个浑身都在喷血的血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他摔在了楼板上。赵长平大惊:“你杀了他?”赵长安醉眼道:“上……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又怎能随意杀人?我……只不过……是,让他得到了‘供养’而已。”
赵长平耳中听到的,俱是石崇生凄厉不已的惨嗥声,眼中见的,均是一个在地上蠕动的血人。他怒极厉喝:“赵长安,你竟敢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众人心中剧震:赵长安大祸临头了!
赵长安仰面朝天,纵声大笑,笑声豪迈狂放,但也相当傲气无礼。他踉踉跄跄地往楼口走去:“我……要进宫去了,各位就请……接着赏菊吧。”
赵长平七窍生烟,定了定神,训斥众太监:“还呆愣着干什么?你!你!”随手指了两名太监,“快送福王去救治,有什么讯息,即刻来报。”他刚转身,赵长佑忽道:“太子殿下暂请留步。”他黑着脸,恶声恶气地问:“睿王何事?”赵长佑垂首:“臣想随太子殿下一同进宫,觐见父皇。”
赵长平冷笑:“不成!”心知他是想为赵长安说话,相机脱罪。一拂袖,转身快步下楼,见赵长安已上了轿,他亦坐进自己轿内,当下,两乘黄轿被几十名侍卫、太监骑马簇拥着,出了开平坊,在寒风碎雪的裹挟中折而向东,经升仙坊转北,沿天街直奔朱雀门。进宣德门已是入夜戌正,宫门刚刚要关。
两轿进宣德门,一路疾行。赵长平百思不得其解:一向行止有规、言谈有矩的赵长安,居然成了这样。难道,他的确是喝醉了,才会行为乖戾?管他真醉假醉,反正弥天的大祸他已经闯下了。嘿嘿,最好他能醉得更凶一点儿,最好是连轿都不下,就这样一直抬到御前去,到时皇上雷霆震怒,自己再将他的种种恶行一一上奏,哼哼。想到这儿,他不禁笑出了声:怕皇上还不赏他个圈禁?弄得好了,还会传杖……
他心一跳:要真传杖,那……可是天赐良机呀!却不知今晚是哪个监刑太监当班,若能设法买通,令他在监刑时,两脚脚尖向里收敛一点儿……但未待他将纷乱的思路理出个头绪来,轿已在南薰门外停下了。
轿帷启处,他见赵长安已在汉白玉石阶上伫候,一双眸子清澈如水,与方才判若两人。赵长平冷笑:哼哼,酒吓醒了?不过,这时才醒,不嫌太迟了吗?
二人一前一后,由众太监簇拥着,步行往北,到保元殿后,外廷尽头的乾宁门外,众太监止步,然后二人进入皇帝的寝宫——乾清殿。皇帝早等得不耐烦了,见赵长平才跨进殿门,就问:“他来了?”
未等赵长平答话,已见赵长安负手,施施然跨进殿来,不禁皱眉:“怎么这么邋遢?包承恩,带世子到后殿更衣。”
“不必了!”这时,皇帝才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赵长安进殿后,并未如赵长平一般下跪请安。皇帝心一沉:“宸王世子,见朕为何不拜?”
“拜不拜,都是死,又何必再拜?”
皇帝愣了:“死?谁要你死?”
“我大宋的律令!”
皇帝一怔:“哦?你也知你擅不来朝、抗旨不遵的错失了吗?”他将赵长安犯的两款“大不敬”死罪,说成“错失”,言下之意极其明显,是不打算处罚他了。
赵长平正想借机开口,却听赵长安平静地道:“不,臣犯的死罪远不止这两款。”
皇帝愕然:“那你还犯了哪几款?”他一时迷糊了,只觉着今夜的赵长安,无论神态、举止还是说话,均大为可疑。
“臣今夜借酒装疯,为争两名舞姬,重伤了远道而来专程为皇上贺寿的福叔王,还有一等侯甄庆寿。另,太子殿下来传旨时,臣又未接旨,且也未跪拜太子殿下,现又入殿不参,皇上令臣更衣,臣又不从,已实属罪无可逭,现恳请皇上依律对臣从严治罪,以儆效尤!”他这一番滔滔不绝,将赵长平已涌到口边的话全说尽了,一时皇帝、赵长平及众太监俱面面相觑。
赵长平想:他酒还没醒?可看他那镇静自若的样子,又哪像个胡说昏话的醉鬼?
皇帝目光一闪,返身,缓缓走到御案前,拈了粒松仁,扔到口中,慢慢咀嚼,半晌方道:“世子长安,你醉得太厉害了。你酒量素来不行,既不善饮,就不该喝成这样。人一醉了,难免神昏智乱,连自己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都不清楚。”
“臣今夜的确曾饮酒,但不过浅尝即止,绝未到人事不知的分上。臣做过的事,臣心中十分明白。”
皇帝沉脸:“唔?还要说醉话?”这时见一个太监在大殿门口向内张望,问道,“何事?”
太监跪下叩头:“奴才上禀万岁爷、太子爷,适才宫外的陶太医来报,送治的福王爷他已诊视过了,他说王爷全身的筋骨都断了。王爷虽还有气,但已成了个活死人。”
皇帝奇道:“活死人?”
太监垂首答道:“奴才问过陶太医了。他说,活死人就是个除了吃喝,其他什么都不会的废人。”
皇帝悚然动容,犀利的目光直逼赵长安:“你竟为抢他的两个舞姬,就把他打成了活死人?”左眼角处的肌肤微微抽搐,脸色发青,显是已动了真怒。赵长平及一殿中人看了,无不害怕。赵长安却神色如常:“是啊,我看那两个妞儿舞跳得不错,想带回王宫去,叔王不答应,没办法,我就只好出手了。”
“你!前些天,为抢个倡女,你糟蹋了万两黄金,后又刺伤了保靖侯。现在,你竟然抢福王的舞姬,还把他人都打残了?”皇帝咬牙,“你知道你犯了《宋刑统》的哪几款罪吗?”
“知道!擅不来朝,抗旨不遵,见君不参,不拜太子,均为十恶不赦大罪之第六款——大不敬!重伤甄庆寿为第八、第十款:不睦、内乱;致残福王为第二、四、五、六、七款:谋大逆、谋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臣现身犯七罪,依律,每一款都应凌迟处死。臣虽为王世子,但狂妄悖逆,骄横跋扈,皇上若不严加惩治,今后将何以安民心、定天下?”
皇帝咬牙笑了,方待开口,赵长平急忙跪下,高声道:“皇上,世子确是犯了不赦死罪,但不过是酒后一时的糊涂。臣求皇上念在他也是皇室宗亲的分上,就不要剐了,用其他的刑吧?”
他这一番话,表面求情,实则敲钉转脚,定牢了赵长安的不赦大罪,只不过将磔改为斩、绞等其他死刑罢了。且这话句句在情在理,确是为朝廷着想的肺腑之言,一时竟让人驳不得。
皇帝侧目,听了这番诤言,笑得越发欢畅了,但那种面肌抽搐、恨怒不已的笑,令所有看见的人无不毛发悚立、心惊肉跳。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是不是料定了,朕不忍将你磔死、斩首?定会赐你自尽,以保全朝廷和皇室的体面?是以才敢这样放肆?”
听了这话,赵长安神色古怪,倒像如释重负。他轻轻吁了口气,一直站着的他立刻跪下了:“皇上待臣向来不薄,臣非草木,岂能无知?无奈臣已是朽木不可雕,皇上的隆恩,只能容臣来世再报了。”言毕重重磕下头去,“臣罪当诛,但乞皇上念在臣母早年孀居,现又要丧子,今后孤苦无依的分上,臣伏罪后,只求皇上勿要株连,赏臣母一口饭吃,使她得尽天年,臣在九泉之下,亦会感激涕零,不忘圣恩。”言毕,又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用力太猛,前额立刻在金砖地上撞出血来。
皇帝面无表情地应允了他的请求,随即吩咐:“虽是赐死,也须择日昭告天下,明正典刑。现天色晚了,宫门已经上钥,不能把你押到天牢去。包承恩!”
“老奴在!”
“把他送到东配殿,今夜暂行关押在里面,再派二十个人去,替朕看好了他。今夜他要有个什么差池,朕只拿你们这些奴才来问!等明日一早,再把他送交刑部!”
“是!”包承恩一招手,一太监疾趋上来,与他一左一右,扶起赵长安,向乾清殿的东配殿走去。
赵长安踏进殿内,感慨万千:快十年了,自己从这里搬走,有近十年的时间了!可殿内的陈设,却仍与十年前一模一样。一榻一几、一桌一椅,仍在原来的位置上,仍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就像自己就从没离开过一样。当年在这殿内,自己曾度过了近九年的时光,还只道今生今世,是再不会踏进这里一步了。可谁曾想,今夜自己又会宿在这里?
包承恩窥视他的脸色,唤着皇宫里众太监对他的尊称:“老爷子,打从您搬回王宫,这里面所有的东西,也再没让人动过。万岁爷还吩咐奴才们,仍照老爷子您在时一样,一天三趟儿地进来清扫整理。有时万岁爷没事,也会进来坐一坐,他坐在这儿。”他一指正对书桌的一张太师椅,“看着您写字的桌子,一看,常常就是一整宿!那神气,倒好像老爷子您,又坐在那儿,在写字看书一样!”
“嗯!”赵长安只觉就这一刻,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喉头,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哑声命二人出去,然后疲惫不堪地挪到床边,一歪身,倒在床上。
包承恩小心翼翼地将床里侧的被子拉开,为他盖上,又轻手轻脚地除去他的鞋袜,将他的双腿纳入被中,动作熟稔麻利。赵长安又想起了当年:十八年前,他还是个稚子蒙童,而包承恩也只是一个品阶低下的小太监,只因他小心勤力,谨慎稳重,皇帝便派他带了八十名小太监,专司服侍自己,每日天不亮起身,直至更敲二鼓上床,都是他在自己身边忙前忙后。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眼,自己已是青年,而他也成了总管太监,早不用作贴身伺候的差使了,可……在他眼中,自己却永远都还是那个需他亲自服侍的孩子……
放下三重织绣梅花纹轻纱帐帘,捻暗了青铜梅枝方灯盏的灯焰,在白玉透雕梅瓣纹三足香薰中,续上一根西域进贡的万佛安息香,然后,包承恩蹑手蹑足地躬身倒退出去,悄无声息地掩上殿门。
于是,一股熟稔的、淡淡的气息就弥漫在殿中,充塞了赵长安的眼、耳、口、鼻及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他立刻松弛了。一闭眼,几乎是马上就睡着了。自斩了上官轻寒七人后,这还是他第一夜能够入睡,且睡得如此香甜。
这人生的最后一觉,让他直睡到次日的巳时三刻方醒。这于他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在他的记忆中,在这间配殿里,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没有在天尚漆黑的寅时初刻便唤醒他,而任由他恣意地睡至日上三竿。
他睁眼,轻轻咳嗽一声,早守候在床边的包承恩隔帘低问:“老爷子醒了?”
“嗯!”
“老爷子请起吧,万岁爷已候了老半天了。”
“嗯!”
包承恩招手,六太监上前,端洗漱用具,服侍赵长安净面栉发。然后,八执事太监上前,托珐琅金漆彩绘方盘,内盛全新的绣龙白丝袍,缠龙金丝冠,镶龙玉腰带,嵌龙金丝履。
“万岁爷让老爷子更衣后再去见他。”赵长安麻木地任由众太监卸去自己脏污的衣冠,换上簇新的袍服。然后,包承恩躬身,引着他出配殿,到了御案前。
皇帝端坐龙案后,瞟一眼正向自己三拜九叩的赵长安:“起来吧,不去天牢了,左右是个死,在这里赐死,也是一样。”
“臣谢皇上恩典。”
“你酒醒了?还记不记得,昨夜你都说了些什么胡话?”
“昨夜臣没喝醉!臣确是犯下了不可宽赦的……”
“行了!别人是择善固执,你可倒好,竟是择死固执!哼!临死前,想不想再见一面宸王太后?”
赵长安低头:“不想!”
皇帝一怔,目光锋利如刀,似是想将他的胸剖开,看看他心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竟是连亲娘都不想见最后一面了?”
他手足发冷:“是!”
“好吧,喏!”皇帝一指案头的一个金酒盏,对包承恩道,“端下去给他。”又对他道,“赐你这盏金屑酒。”
赵长安眼望金盏,颇有荒谬之感:就连死,皇上也要让自己僭越,竟以这连王爵也不得享用的金屑毒酒赐死自己。他方要接金盏,忽听皇帝又问:“那福王府的‘供养’,你晓得是怎么回事吗?”
“臣不知!”
“嗯?那你昨夜凶性大发,连犯不赦大罪中的七款,所为何来?”
“臣……臣想抢他的两名舞姬!”
“哈哈,是吗?你会为了两个女人就寻衅伤人?你很贪恋女色吗?”
“贪与不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臣确已身犯重罪,甘愿领死!”赵长安迈前一步,就要去端金盏。
“慢着!”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就这么死,难道……你不觉得太便宜了?”赵长安一怔。
“十恶不赦大罪,任犯了哪一款,均须凌迟处死,诛灭九族,而你,竟一下就犯了七款!现朕仅仅是赐死你,这种处置要传扬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此事?又会如何看待朕?这些,你想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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