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才扔到半空,已被人劈手夺走。赵长安不动,只冷冷地道:“拿来!”耶律燕哥大眼珠一转:“不给,你要如何?”他手一翻,掌中又有了一块碎银,于是,他又开始重复那令人看一眼都想瞌睡的动作。
耶律燕哥皱眉,一样是这个人,一样坐在椅上,怎么才两个月的工夫,就会有这种天壤之别?那时身在辽宫的他,虽为阶下囚,却意气昂扬,神采奕奕,而现在……他虽在他自己的王宫中,却面色沉黯,恹恹的没一丝生气,就是个重病将死的人,也要比他精神得多!
“你天天就摆弄这些,不烦呀?”
“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你!”耶律燕哥叹气,“我来东京那么久了,你一次也没带我出去逛过。反正你现在也无聊得很,就陪我去城里面转上一圈,如何?”
赵长安不假思索:“不去!”
“为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怕被你砍了头的那七个人的家人朋友来找你报仇拼命吧?”她用激将法。
赵长安干脆地道:“是!”
她一怔:“你还真怕?”
“做了亏心事,哪有不怕的?”
她傻了:“原来,你天天躲在宫里,为的就是这个?唉,早知道杀那七个人会把你唬成这样,我就不该帮你那个忙。”这回,轮到赵长安一怔了,他缓缓回头:“帮我忙?”
“是啊!前些天我看你笨得快没治了,被那个骚货撺掇着,居然要救那七个反贼,这种事要传扬出去,那这天下的人还不都得把你笑死了?为了你的名声,所以,我就……”她抿嘴,得意洋洋地笑。
赵长安眨了眨眼,也笑了:“唉,这宫里面的人虽多,可只有你最懂我的心。实际上,我比谁都想杀了那七个反贼,可又怕被说闲话,所以……你可真行啊,连我都料理不来的事,你却不显山、不露水地就为我搞妥了,却不知你使的是什么高招?说出来也让我长长见识?”
耶律燕哥飘飘欲仙:“前些天我看那骚货没明没黑地往你这儿跑,进了殿就不出来,一呆就是一整天,我怕她对你使坏,就……就……”
“你该不会是听墙根儿吧?殿这么大,殿壁又这么厚,”赵长安朗声笑了,“何况一听一整天,任谁也撑不住!”
耶律燕哥嘟起嘴:“长安哥哥,你就把我看得那么蠢,趴在墙旮旯缝里偷听?侍卫在不停地巡查,太监又穿梭一样地来来去去,倒让我怎么偷听?”
“那你怎么知道我跟她说了些什么?”
她又得意地笑了:“哼哼,山人自有妙计,不但你跟她说的话我全知道,而且连你们去那个什么碧云精舍,找里面的人作的那些商议,我也全清楚。”
“哦?”赵长安笑得越发开心了,“是我这殿里的哪个太监告诉你的?可……去碧云精舍,并没有太监呀?侍卫我倒是带去了一些,难道……是那些侍卫?”
“算你聪明,一猜就中!”
赵长安目光闪动:“那天……嗯……我好像……一共带了……十六名侍卫去。”他攒眉苦思,“可除了我,还有……于长顺,没谁进到二堂里呀?”
耶律燕哥越发得意:“哎呀,长安哥哥,你脑子一向好使,怎么近来却总像掉了魂一样,没个准头?就是那头姓于的蠢猪,嘻嘻,这坨驴粪蛋,也不撒泡尿照照他自个儿的那副德性,一见了我,就跟蚊子见了血一样,我才对他勾了勾小手指尖,他就什么都告诉我了,就有不清楚的,他也从骚货那儿全打听了来。”
赵长安恍然大悟:“原来,尊敬的公主殿下用的是美人计!”
“呸,对那种憨货用计?美的他!”
“可……”赵长安又不明白了,“你又不能递奏章,更不可能入官觐见,却是怎么向皇上递上的话儿?”
“我……”一直滔滔不绝的耶律燕哥卡了壳,“我是托人帮我带的信给皇上。”
“托人?这位热心帮忙的人是谁呀?”
“你问这干什么?”
“这位好心人帮了我如此大的忙,你不把名字告诉我,却教我如何去谢他?”耶律燕哥支吾道:“嗯……嗯……她……是我在逛相国寺时,无意中撞上的。她素来热心肠,爱帮忙,倒也不想你谢她。况且,她再三交待我,不要把她的事告诉你。”
他不再追问,笑着沉吟:“名字也不能说?唔……逛寺时撞到的……平常,倒是有哪几个太监、宫女、侍卫陪你出宫?”
“你不用问那些奴才了,他们都比猪还要笨。咦?长安哥哥,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问清楚帮你一起做这桩‘大事’的人都有谁,我才好将他们和你一发儿送回辽国去呀!”赵长安笑意倏消,“也省得有那么多的‘热心人’见天帮我的忙!”
“你?”耶律燕哥一愕,“你要送我回去?”
“是呀!你一个辽国公主,倒住在我大宋的王宫里,这戏却唱的是哪一出?不送你回去,难不成你还一辈子都呆在这儿?”
耶律燕哥生气了:“你?姓赵的,你又在发的什么飙?”
“发飙的人是你!那七人没招你惹你,你却……”赵长安怒目圆瞪,“必置他们于死地而后快,像你这种蛇蝎心肠的人,不!你根本就是尾毒蛇!我不敢留!今天你咬死了七个,以后不定哪一天,我伺奉得你不如意了,也要挨你一口!”
“姓赵的,你撵我?你,你敢把我比做毒蛇?”耶律燕哥脸涨得通红,“你别忘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没有我,”她厉声尖叫,“今天你还能在这儿抖威风?”
“啪!”赵长安一拍桌,腾地站起,“赵某没你这种‘救命恩人’!像你这种救法,终有一天我会死无葬身之地的!我欠你一条命是吧?我该还你一个情对吧?走!我现在就陪你回辽国去,去投案,做你辽国的阶下囚,我不要你的‘救命之恩’!我让你哥杀了我,剐了我,让我身首异处,五马分尸!那样就谁也不欠谁的,两清了!”
“赵长安!”耶律燕哥跳脚咆哮,“你敢这样对我?”
“我不敢?”赵长安几步就跨出了殿门,沉声喝令环伺身周的太监,“立刻备车,我和延禧郡主要出城,把她宫里的人都带上,另外,叫于长顺立刻来见我!”
待于长顺匆匆赶到时,赵长安已坐在车里了,他冷瞥一眼跪伏于地的于长顺:“于侍卫长,你的差,当得挺不赖的嘛!”话是句好话,可声音却沉郁得吓人。于长顺不知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叩头答道:“为殿下办差,是奴才的本分。”
赵长安怒极反笑:“哼!你不但差办得好,为人亦是一流!”于长顺越发蒙了。
“你为人、当差,两样都绝顶高明,这么好的奴才,我使不了。从今天起,就把你拨给延禧郡主使唤,往后,你就尽心尽力地伺候她吧!”
“是!”于长顺喜心翻倒,响亮地答应一声。
“现在……”赵长安冷笑,“我和郡主要出一趟远门,十天半月的也回不来,你随侍郡主,马上就走!”
“是!”
六辆车出了王宫的华清门,径往东京的西城门驰去,车走雷声,半个时辰,车队才到了巍峨壮观的顺昌门下,守城兵士一扬手,拦下车,驾车的侍卫分外惊奇:“你们没长眼?这是宸王宫的车驾!”
当班佐宫匆匆赶下城楼,躬身疾趋至车前,拱手赔笑:“是!下官怎会不识宸王宫的车驾?”随即解释:数天前皇帝宣谕全城九门,为赵长安的安全起见,凡宸王宫的车驾出城,须有皇帝手谕。
“什么?”赵长安掀起车帷,“连我出城也要上谕?”佐官大惊,急忙跪下,报名大礼参见。但同时坚持要有手谕,才能放赵长安一行出城。
“哼!”赵长安拿过驾车侍卫的马鞭,“我现在就给你‘手谕’!”
“刷!”矫如灵蛇的鞭梢一展,已卷住了佐官的水桶腰。紧接着,佐官已被一股大力送出了八丈开外,才站定,只听一连串鞭响,定睛再看,“哇呀”声中,手下的十名兵士已齐聚自己身周,而六辆车裹着纷纷扬扬的碎雪片,旋风般疾驰出城,绝尘而去。
赵长安的车辆离城三十余里,一侍卫骑马赶了上来,禀告:耶律燕哥有话要跟他说。
“不听!”赵长安道。侍卫作难了,不得已,只好把耶律燕哥的话告诉赵长安,说是若不遂她的意,她就不走了。
“停车!”赵长安强抑满腔怒火,一掀车帷,跳下车,几步到了她的车前,“别想耍无赖,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送你回去!”
“哈!耍无赖?姓赵的,你以为本公主没地儿去了?一定要待在你的那个腌臜猪圈里?”耶律燕哥好整以暇地掀开车帷,瞥了瞥那灰黯得令人胸口发闷的天空,“本公主有几句话要告诉你,说完了,再接着赶路!”
他别过脸去:“什么话?快说!”
“这里那么多双耳朵竖着,”她一瞟路边,“不如……你我去那树林子里面说去?”
赵长安拔脚就往那凄风袭人的山林中走去。树林的叶子早已落净,唯有犬牙交错的灰黑枯枝瑟瑟地支棱着。耶律燕哥咬牙笑着,握一个小布包,疾步抢到头里,留下一众惴惴不安的侍卫杵在山道上发愣。
第三十九章 石破天惊时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这片地表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的寒林中,直走到一处看不见半个人影的地方,耶律燕哥才停步。
“真不知尊贵的公主殿下究竟有何事,一定要找一个这种不可见人的去处才敢说?”
耶律燕哥得意地笑道:“哈,之所以要躲到这不可见人的地方,却是为了殿下您好。我要说的事的确是不可见人,不过,倒跟本公主无关!”
“哼!听你的意思,好像是赵某做下不可见人的勾当了?”
耶律燕哥悠然笑了:“你倒还没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可惜……”斜瞟他,眼中寒光闪烁,“殿下最重规矩、守礼谨严的母后做下的烂事,却是要教殿下以后没脸见人了。”
听她侮及母亲,赵长安怒气勃发:“耶律燕哥,你恨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请你对我娘放尊重些,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耶律燕哥眼瞅树梢上的积雪,故作声气地叹了一声:“我不忍见有的人,稀里糊涂二十几年了,还闹不清自己到底该姓什么,该叫什么人做爹?现好心好意地要告诉他,人家却不领我的这份情!”
赵长安冷哼一声,不接话茬,但却觉一股寒意从足底升了上来。
耶律燕哥斜眼瞟着他:“殿下,其实……你的亲老子并不是那个早在你出世前就已经蹬了腿的死鬼——赵裕仁,而是另有其人,这事,你有数吗?”
他仰天,咬牙,自我作践地笑:“有数,这事我早就有数,以我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会没数?”
耶律燕哥反倒吃了一惊,报复之意突然落空,万分不甘:“真没想到,你心机有那么深,平日里装得滴水不漏的。”
他发狠,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天底下又有谁人不晓得,我赵长安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私孩子!尊贵的私孩子!亲爹就是……当今天子,圣明的皇上?”睥睨她,“如何,这个结果,你很满意吧?”
他面色阴冷平静,但心中却巨痛如绞:如此自虐,伤害不了任何人,只会令自己本已在滴血的心上又多了一道伤口。
耶律燕哥的神情忽然改变,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笑声清脆,悦耳动听,最后居然笑弯了腰。这一通失仪至极的笑,把树上栖落的几只寒鸦惊得离枝而飞,扑扑翅膀,哑哑几声,将枯枝上的积雪扑簌簌蹬落下来,落了二人一头一身。
赵长安诧异地望着她,只见她一手捧腹,一手指着赵长安,喘道:“原来……你仍是……没闹明白啊!”好容易又站直了,“哼!想得倒是挺美,想做皇帝的野种?只可惜……”望了望阴沉的天空,“老天不答应!”
她倏地侧头,凌厉炽恨的目光似两把锋利的刀子,要把他一寸一寸地剐烂:“殿下不但相貌非凡,武功绝顶,就连亲爹老子也比我们要高级得多,我们这些凡人,哪敢跟高贵至极的殿下比?我们只有一个亲爹,而殿下您,却有三个爹!”
她话还未完,赵长安已头脑轰鸣,待她说出“三个爹”时,他全身气撞,好似马上便会爆炸一样。他怒吼着攥住她手腕,一掌就要落下。
其时他愤怒已极,全身真气鼓荡着,一吼之威,将整个树林俱震得一颤,树上积雪大片大片地坠落下来,倒有几大片砸中他们二人。
耶律燕哥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发怒过,他一抬掌,呼!风声大作,一股奇劲之气刮到脸上,面皮刀割般生疼,这一掌只须击中,自己势必脑浆迸溅,命丧当场。她心一凉:完了!一时也不知,自己如此狠酷地报复他,是对还是错?但就算错了,也追悔不及,只得闭眼,静待毙命。
但等了等,并未有掌击来,睁眼,见他左掌仍举着,面色狰狞:“你恨我,怎么说都可以,可是,再说一次,不许侮辱我娘!”
她惊魂甫定,挣了几挣,尖声嚷嚷:“放手!你捏疼我了。”他方察觉,自己仍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怒哼一声,一把甩开。适才他用力过猛,她雪白的手腕上,已有五根青紫指印,高高肿起。
她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咬牙将泪水又逼了回去:“你可知道,你的那位好叔叔,真名并不是冯由?”
“嗬!”他负手冷笑,“叔叔当然不叫冯由,他本姓游,名凡凤,江南姑苏人氏,且他还是我娘的大表哥!”
耶律燕哥惊奇地问:“怎么,原来你早就晓得,他是游凡凤?”
“如何,没料到吧?公主殿下,其实,他就从没对我有过一丝隐瞒,之所以改名,不过是不愿外人知道他的来历而已。”
“呵呵呵……没隐瞒?那他为什么不告诉你,他就是你的生身父亲,你不掺一丝假的亲爹?”
赵长安气极反笑:“哈,公主殿下,您今儿个怎么啦?赵某还没被气晕,莫非,公主殿下反倒先昏了头?叔叔会是我父亲?你这样说有何凭据?”
她悠然笑了:“莫非……殿下就从来没发觉,他跟你长得非常相像?”
“相像?怎么我一点儿都不觉得?”
耶律燕哥又开始得意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那眼睛,长得跟你亲爹一模一样,况且,他要不是你亲老子,又怎肯自居下流,卖身王宫?还把一身绝世的功夫悉数传给了你?”
赵长安简直懒得再说了:“眼睛长得像?单凭这一点,再加上那些凭空臆测,就能决定了我的生身父亲?”
她柔媚地笑了:“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她把一直紧攥着的小布包递给他,“想不想看看这如山的铁证啊?”
他拽过小布包,扯开包上的布结,见是一个明黄绸卷,黄面红封里,外绣金龙图案,是一幅圣旨。只是丝绸的光泽已然暗淡,显然年月已颇为久远。
赵长安问道:“这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耶律燕哥不屑地答:“你管我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展开圣旨,见上恭楷书就:
礼天隆运定极英明显武恭宣承至仁纯孝皇帝隆兴十九年上谕:宸王寅绍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佐理宫闱,以协理坤仪,而辅王德。兹选得姑苏故御史尹敬则之女尹氏,端丽贤淑,秉性柔嘉,今着立为王后,令姑苏太守贺舜臣于五月初二吉日奉迎到京安置,以备九月初九大婚典仪,钦此!
只草草瞥了一眼,赵长安便觉足底的那一缕寒意霎时间已弥漫全身,捧着圣旨的双手不禁颤抖了。
耶律燕哥轻轻笑了:“殿下娘亲的大婚吉日,当年钦天监定的是九月初九,而殿下的生辰,我要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建元元年的三月初三?也就是说,殿下当年在你那冰清玉洁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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