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安款步上阶,到丹墀正中跪倒:“宸王世子长安觐见皇上,恭请圣安。”皇帝连声道:“起来,快起来。”他才立起,又侧身向赵长平拜倒:“臣恭祝太子殿下万福金安,千岁千千岁!”
当他向赵长平跪拜时,皇帝眼中掠过一丝不快。等他起身后,皇帝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怎么又穿了这么一身来?”命待立一旁的执事太监,“带世子到偏殿更衣,把朕那一套新做的白袍给他换上。”
赵长安方待婉拒,皇帝一挥手,不容置疑:“快去,朕已等了你好久了。”赵长安只得随两太监去了。少顷回来,他已换了一身雪白的缂丝袍,上绣云气宝相万寿对龙纹和金龙凌波图案,被满苑的黄叶、黄衣一衬,越发显得他光彩夺目。
皇帝满意地微笑,招手:“过来,让朕瞧瞧,这次出去,怎么瘦了这许多,也黑了这许多?”待他到近前,皇帝一把将他拉坐在御座上。他似是早习惯了这种特殊的恩宠,只低了头,面无表情。而晏荷影却见赵长平眼中迅疾地闪过了一丝怨毒,但因御前个个垂首,故余人并未瞧见。她看了看御座上并坐的二人,不禁想:皇帝对他倒更像个父亲,而他这身衣着坐在上面,倒比赵长平更像个备位东宫的储君。
这时,一队队太监、宫女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各式果品美点流水般呈了上来。赵长安趁机轻轻脱出被握着的手,站起躬身:“臣不敢逾越尊制,还是回到臣座位上去的好。”皇帝亦不勉强,笑道:“去吧。”赵长安方退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皇帝笑问:“你已见过宸王太后了?”
赵长安忙起身:“见过了。臣的母后托赖皇上的恩典,一切安好,另……”他踌躇了一下,“臣还有一事启奏皇上。”他离案,跪在明黄绣花长条锦绒万寿纹地毯上,“臣此次回宫,内府总管禀告臣,皇上日前又赏了臣一百名宫女,拨在长生殿使唤。但臣的寝宫中仆役已足敷使用,臣只恳请皇上,收回圣命,皇上的无上恩典,臣已铭感于心。”
皇帝揶揄道:“哦?你是怕增加开支吗?她们的例银,朕已吩咐由三司使开支。朕增加你寝宫宫女的数目,你应该明白朕的心意,每次征选宫女,民间均惶恐不安,倒是这次却出奇地顺利。这一百人中,倒有六七十人是自荐来的。朕已看过了,个个都出色,特别是那个江南才女江雪舫更是出类拔萃。”他笑吟吟地道,“你的王宫那么大,多些人也热闹些。此事勿庸再议,纶言如汗,朕的圣命岂是能随意收回的?”赵长安只得怏怏起身,一抬头,就见一双妙目正盯着自己,他心中似被柄快刀狠狠地剐了一下。他侧目回到座位,不敢再抬头,只一心一意地喝面前的一盅碧罗霜。晏荷影心中亦是又酸又苦,却无论如何恨不起来。她挟了枚春饼入口,但觉苦涩不堪,难以下咽。听皇帝命赵长安说几件他此次出京遇见的奇人怪事,让他和众皇亲国戚听听。赵长安强笑,道是没什么可说的。
“怎会没什么可说的?”却是赵长平大声接口,他恭谨地侧对皇帝,“这次宸王世子在西夏的欢乐宫,迎战当年武林的六大高手之一,万悲狂人——肖一恸。这一战打得那叫惨哪!世子跟肖一恸大战了三百回合,最后用月下折梅剑法中的一招‘几生修得到梅花’震碎了一恸剑,又用缘灭剑指住肖一恸的喉咙,结果他没办法,只好自杀。”
“哦?是吗?”直至此刻,皇帝始为他现出了一丝笑意,“那一役,朕倒也曾听人说起过,可总语焉不详,看来,你倒是清楚的了?”
赵长平满面堆欢:“儿臣不才,倒还晓得些……”遂口说指画、大肆渲染起来。他口才本就不差,且欢乐宫一役确实惊险诡奇,又是正当花样年华、浮荡风骚的皇太后,又是武功卓绝、当今之世的两大高手,又是上百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一时众皇亲国戚、贵妇嫔妃皆听得目迷神离。
唯赵长安低头,喝着杯中早已喝净了的碧罗霜。但他仍能感觉到对面西边座位上,有一缕比肖一恸的剑气还要锋利,比肖一恸的内劲还要追人的目光,狠狠地刺扎在自己身上,使得他人口的甜霜全成了毒药,又成了比醋还要酸的劣酒,真正痛断肝肠,酸倒了心肺。
赵长平讲到没藏太后要与赵长安成婚、共掌西夏朝政的一段,皇帝不禁笑骂:“呸!贼酋妇,做的什么白日大梦!朕好容易造就的世子,是这么轻易就让她得了去的吗?”晏荷影见赵长安从进来,便正眼都不瞅自己一眼,只是好整以暇地品尝美点,脸上一副似笑非笑、懒散适意的样子,她心中一阵阵地刺痛,暗暗自责:像你这样心痴意软,何日才能手刃此敌,为爹爹、二哥报仇?你,你应该恨他才对呀!但不知为何,无论醒着,或是在梦中,她心里,就只有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倔强、高傲、俊朗、飘逸,而又随时带着一丝笑意在眼角唇边,笑着的人的影子——赵长安的影子!
恨得越深,爱得也越深,这种牵肠扯肚、刻骨铭心的爱与恨,却叫她怎生去消受?她思前想后,不觉已堕下两行泪来。幸喜众皇子公主、王侯命妇皆在入神地倾听欢乐宫一役,并无人发觉她的失态。她悄悄抬袖,拭净眼泪。这边赵长平已渲染完了,但却只字未提赵长安被困井底的那一段。因他深知皇帝对赵长安的宠爱早已无以复加,自己若在众人面前说及赵长安的狼狈情状,皇帝定会恼怒,那自己刚才的一番阿谀奉承就都要白费了。
皇帝拊掌笑了:“过瘾,太过瘾了!”一捋长髯,“来,诸卿家,为我大宋有这样的臣子、皇室有如此出色的子弟,满饮一杯。”举起面前的嵌金缕雕双龙翡翠盏,一饮而尽。众人难得见他如此意兴遄飞,当下纷纷起身举杯,或歌功,或颂德,一时间笑语喧哗,人声鼎沸,一片喜气洋洋的盛世景象。皇帝愈发高兴了。
“今天天气晴好,世子又远道归来,朕高兴。”皇帝命传太常寺教坊的梨园七贤前来伺候。少顷,执役太监已引着抱持乐器的七人自御苑外进来了。
行到近前,七人跪下。皇帝挥手:“起来吧,朕早听说江南有七人,精擅琴、瑟、筝、笙、笛、箫、檀板,号称梨园七贤,就是你们吧?”领头的是个年不过三十的俊秀文士,朗声答应:“正是我们七人。”
在御前。有官职的称臣,无官职的只能谦称鄙人或在下。但皇帝此刻心绪极佳,且因七人来自民间,不识礼仪之故,倒也不怪罪。当下命七人奏曲助兴。太监在汉白玉石阶下几株枝繁叶茂的银杏树旁放置了七张圆凳、琴案,但七人却端立不动。文士微一躬身,问皇帝想听他们奏何曲子。
皇帝略一沉吟:“既是赏秋,又有这么清爽的秋景,你们就奏一曲《秋兴》来听。”文士踌躇:“启奏皇上,《秋兴》须七人合奏,可现在我们只有六人,没法奏这支曲子。”
皇帝奇道:“你们不是来了七个人吗?”
一个白发老者答道:“虽来了七人,”一指一个黑袍中年人,“可他不通音律,只是抱琴的随从。”
皇帝皱眉:“嗯?”黑袍中年人道:“抚琴的高流水病了,今天不能来。”
皇帝微感扫兴:“那就换支曲子,《秋声赋》。”却见文士又摇头:“无论哪支曲子,若没有琴,都不能旋律和谐、音色华美。”
皇帝冷笑:“哦?什么曲子都奏不了?那你们还来做什么?”
众皇室宗亲见他脸色发青,无不战栗。但七人却毫无惧色,文士淡淡地道:“我们之所以人手缺乏,仍敢前来,是听说有一位宸王世子,叫赵长安,他精通音律,长于丝竹,犹擅抚琴。莫如皇上现在就召他来跟我们合奏,那皇上这秋就赏得过瘾了。”
皇帝一听,他居然要让赵长安纡尊降贵,跟他们这些卑贱的乐手同场献艺,心火勃发,正寻思要责罚七人时,却见赵长安立起躬身:“臣久未抚琴,现正好技痒,就请皇上降旨,容臣和他们几位共赋一曲《秋声赋》,也好让皇上及诸大臣们恰情养性。”
皇帝知他恐七人受责,故而出头。若换做旁人,皇帝定将他与七人一并治罪了。但他对赵长安别有爱宠,遂道:“嗯,也罢,就让朕听听,近来你的指法可有长进?”又冷对七人,“好好伺候,伺候得好了,免了你们的欺君之罪,不然……哼哼!”
赵长安徐步下阶,到琴案后坐定。黑袍中年人将抱着的古琴小心置于琴案,然后肃立琴案右侧。其余六人均按顺序坐下,围拱在赵长安四周。
赵长安凝目细视,见此琴长三尺六寸,七弦,琴头略宽,琴尾稍窄,琴徽为瑟瑟,焦尾、岳山、琴轸、雁足均为和阗白玉。整张琴纹理梳直匀称,色泽古朴幽雅,琴身遍布匀密的流水纹,琴额四字古篆“冰清雪韵”,琴名下,刻“空寂山人宝藏”六个行书字。琴身外侧还镌有一段铭文:“有泉石之韵、有圭璧之容,雍雍乎以雅以风,使非老其材,何以垂声于无穷。”
他左手按弦,右手食指在九徽二分位上轻轻一拨,铮然一声,琴音清冷,如泉流石底、风穿空林。不禁暗赞:好一张冰清雪韵古琴!
清秀少年一击象牙檀板,俊秀文士的竹箫已悠悠吹响,如泣如诉,似怨似叹。赵长安右手二指轻捻,左手将所按之弦带起得空弦音。
琴声泠然,飘绕在片片黄叶、凄凄秋风之中。清越的琴音,低回宛转,和着徐徐穿过树间的柔软的风,伴着缓缓落下的萧萧黄叶,勾起了众人的愁肠和万分的怅惘。一时间,所有的人都神思悄然了。听着那悲凉的琴声,晏荷影想起了从前的种种,黯然神伤。而台上的上百人,亦都怔怔沉默,想起了自己一生中凄凉无尽的心酸往事。
赵长安左手无名指滑至少商弦,右手中指轻抹十二徽五十四分位,随即指尖下垂,一挑,作寒蝉吟秋势。接着,左手大拇指、中指、无名指徐徐抬起,成落花随水势,弦音愈发苍凉了。
皇帝心头一酸,想起了仿若隔世的许多年前,想起了那个永远逝去,永远也无法重来的春月夜,想起了那座杏花疏影、水流无声的寒山古寺,想起了那个花树下神清骨秀、长发垂地的飘渺伊人,想起了那幽扬婉转、缱绻缠绵的《玉笛曲》,和那阵阵令人心神飞越、宁静悠远的夜半钟声……他不觉泪湿眼眶,恨不能觅一无人处,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而赵长平亦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仍只是一个皇子时,在那漫长得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的黑夜里,自己如一只被扔弃了的野狗,蜷缩在屋角的破榻上,从朽坏的窗棂中扑进来的凛冽寒风冻得他苦痛难挨,而自己面颊上的眼泪好像就从来也不会干……
琴声苍郁、萧索,仿佛残秋时,独在秋风中卷舞着的最后一片落叶,美得那么悲苦,那么凄凉,所有人眼中都有了泪光。琴声随风飘散,孤零零地飘散着……这时琴曲已进入了“人慢”,愈发地悠扬绵远,语尽而意无穷。
梨园七贤早都呆痴了。他们呆痴地听着那无尽的哀伤,轻声的叹息和欲绝的悲凉。持筝的白发老者流下了两行亮闪闪的泪水,是什么往事,能令这位早已历尽了风霜、看尽了炎凉的老者亦会流泪?而持檀板的清秀少年已泣不成声,又是什么样的心酸,才能令这正当人生最好时节的青春少年亦如此哀伤?
赵长安轻拢左手五指,右手小指一钩,随即轻挑,“铮琮”一声,琴声幽幽,左手无名指离弦,右手中指轻剔七徵十八分位弦,转指,成幽谷流泉势,然后垂腕,《秋声赋》一曲,至此方终。
琴音袅袅,飘渺飞散,飞散在四面的秋风中。曲已终,意无穷,只有久久不散的余音,和琴曲所带来的那种不绝如缕的愁怅和悲伤,在一片空旷遥远的静穆中,萦荡、回旋。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众人皆觉得,身旁有杏树,头上有青天,漫天有不计其数的黄叶,黄叶外有巍峨的高楼,高楼外有隐隐的远山,远山外……有那自己终其一世,也看不到的地方。
突然,半空中闪过一道亮光,疾如闪电,迅似惊雷,直向赵长安的后心刺去。
赵长安没有动,因他已根本无法闪避这自后袭来的一剑。就在这一剑袭来之际,在他身旁,持笙、笛、箫、檀板等乐器的六人,亦全都动了。左侧的俊秀文士竹箫横举,疾斫他左胁下的穴道,而身前少年的檀板已向他面门飞来,破空声急,呜呜作响——檀板竟是以精钢制成。右侧白发老者的筝,已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裂成数片,中间藏着的一枝精光四射的短枪直刺赵长安的咽喉。而瘦子的横笛已掠到了他的左腰,笛管“砰”的一声,一束细如牛毛的细针闪着紫蓝的光芒,射向他的白袍。无疑,针上已浸透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而另外三人的棱铁刀、亮银钩和一条毒蛇般灵动的黑色长鞭,已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全都封死!
砭入肌理的杀气,霎时间已将他包围!他无论往哪个方向动,如何动,都不能避开这致命的七着杀招。他就算避开了头顶的双钩,双足也会被双刀削断,他即便能躲过毒针,也决计不可能闪开背后袭来的穿胸一剑!何况,还有檀板、竹箫、短枪及长鞭也袭过来了!他正襟危坐,双手仍搁在琴弦上。就在这刹那间,他已感觉到逼入骨髓的杀气,将他的整个人都包围,针尖般刺入他全身的肌肤。只有真正想杀人,而且有把握、会杀人的高手,才能发出这种令人胆裂的杀气。他连手指尖都不动,居然连眼睛都闭起来了。这时,剑尖的寒芒已划破了他的白袍,毒针也已触到了他的三重薄衫。在晴和的秋日下、漫天的黄叶中,天下承平的皇宫御苑里,他刚演奏完了一曲《秋声赋》,就有七名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要置他于死地!
虽已会过了那么多顶尖的高手,经过了那么多生死恶战,但他却从未遭遇过策划如此严密、配合如此完美、攻势如此凌厉的暗袭。
“哧!”剑尖已刺透了他的三重薄衣。他笑了,忧郁地一笑。随即,七人眼前便似有一缕风吹过,一缕自树梢吹来的、清冷、砭骨的秋风——带着几片翻飞的黄叶。然后,所有的武器,就都刺了个空!
黑袍中年人的剑锋,明明已触到了他的后背,已刺到了他的肌肉,赵长安明明已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起了。甚至他还哆嗦了一下,如此接近死亡时,他感觉到了那不能自制的恐惧所引发的颤抖,但剑尖却依然刺了个空。七人竭尽全力发出的杀招,突然间,都变成了对自己人所施的致命一招!
没人预料到这种变化,因为他们已在一起配合演练了几百几千次,确信天下已绝无一人能避开七人的合力一击,即使这人是赵长安。毒针,全射向了持双钩的人,而凌空击下的双钩,则划向了地下的刀手、短枪,刺中了迎面而至的檀板后,又继续向前,刺向那尚不及反应的清秀少年的双眉之间……
七人再想收手,都已经根本来不及了,就在这一瞬间,七人都接近了死亡,迫在眉睫的死亡!老者闭眼,等待已卷到自己颈上的长鞭收紧,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一个很奇怪的、绝不应该在这种情形下出现的念头:能这么快就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鞭梢却突然滑开了,像被一阵清泠泠的风吹偏了它的准头。随即一阵“叮叮”、“扑通”和钩锋劈过木板的声音。老者再睁眼时,见自己的短枪已扎进一张古琴,而琴上,还嵌着一双银钩、一柄长剑和无数毒针。而长鞭、棱铁刀却相互缠裹着,垂挂在一根横斜的杏枝上,随着秋风,轻轻摆动。
赵长安伫立在一株黄叶飘零的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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