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雄浑,非泰山难与之匹敌。这就是南北朝时,北齐人书写镌刻,号称天下“大字鼻祖”、“榜书之宗”的《金刚般若经》。仰望这面石坪,只见在春日朝阳和泰山清波的映射下,整部经书无比的恢宏、庄严、肃穆、凝重。
但如此令人震撼的景色,晏荷影却视而不见,因就在还没看见石坪的时候,她已经看见了一个人。她瞠目结舌,刹那间魂飞魄散,整个人都傻了、呆了、痴了、憨了。
只见在正对石坪,清流淙淙萦绕的一方大青石上,有一张软榻,软榻上仰卧着一个人。这人着一袭浅灰麻衫,未系腰带,光洁整齐的发髻上只别着一支竹簪。当晏荷影看见他的时候,他正闲雅幽独地躺着。这人的侧影,如他眼前的春山一般沉静安详,又似围绕着他的晨雾一般清濛迷离。
这是自己魂里梦里、白天黑夜、花前月下、千山万水,看了不知多少遍,梦了不知多少遍,忆了不知多少遍,念了不知多少遍的那个人儿吗?
赵长安卧在那里,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本来,他正在剧烈咳嗽,可一听到人来的脚步声,他就立刻止住了咳声。事实上,他是勉强自己用力忍住了那不能抑制的剧咳,他不愿让别人也感受到他的这份难挨的痛苦。只因为他明白,他的每一声咳嗽,都会令宁致远的鬓边又增添一根白发。虽然,这样强抑咳嗽,会令他的胸腹刀割斧砍般剧痛。
他费劲侧耳,想探知就在这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自己身遭忽然间一片静寂。这一动,他不禁又咳了起来。可他仍将身子转向来人所在的方向。虽然这每一下轻微的转侧,都令他全身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都痛彻心肺,好像马上就要碎裂开来。
晏荷影的心已停止了跳动,双眼已无法看清楚任何东西,随后是一阵无可名状的悲辛和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兴奋,悲辛得全身战栗,兴奋得手足发软。然后,她猛抬手,想揉揉眼睛,以证实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怎么会是真的?尹郎怎么可能还活着?
难道……那一夜夜在自己耳边萦绕的召唤,那一声声缱绻缠绵的召唤,不是来自高不可攀的九天,而是来自庸庸碌碌的人间?
可手却触到了高高隆起的腹部,她奇怪地低头,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身上还有如此可怕的一个事实存在!天哪!我……我怎么能就这副样子去见他?我怎么能让他看见自己这种不堪入目的丑态?这……这下可怎么办?
她陡然转身,就要逃走,逃到那天涯海角,天底下永远也没人能找得到她的地方去。昭阳一惊,一把抓住她:“荷影妹妹,怎么啦?你要去哪儿?”她发疯般地挣扎:“放开我,快……快些让我走!不要拦着我,我没脸再见他!”
“荷影,你要我来追你吗?”一听到这声深情而熟悉的呼唤,她立觉全身的气力都在霎时间消散了。回首,见赵长安已拼尽全力,强撑着坐了起来。他右手残端拄榻,左手茫然地在半空中摸寻着,同样茫然的还有他的双脚,虽然鞋子就在榻前,他的脚却在地上胡乱地探伸。而最令她惊恐的,却是他的双眼!那双无论遇到什么艰难苦恨都明净动人、清澈沉静的双眸,此时虽然大睁着,却如为薄雾笼罩的深潭,又仿佛没有月亮和星星的暗夜中的湖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神气。尹郎,他……竟然已盲了!
赵长安双脚只探了两下,索性就赤足站了起来。但未等站直,他立觉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倏地从足底直蹿头顶。这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痛,令他全身当即冷汗迸流,手足痉挛剧颤,一歪身,控制不住地往后跌倒。
晏荷影惊呼一声,一步抢到他身旁,扶住了他,随即双膝一软,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疲惫虚弱的身躯,跪倒在地,伏在他膝上,放声痛哭。
赵长安坐在榻沿,颤抖着,左手摸索着伸出去,抚到了她柔软的秀发,湿滑的脸庞,然后,他淡淡地、欣慰地笑了。
昭阳已泪如雨下,疾转身,却见宁致远等人亦是双眼潮红,而这时晏荷影的哭声却愈发凄厉了,直如一头濒死的母狼在惨嗥。昭阳听得心惊肉跳,就要上前去安抚她,却被宁致远一把扯住了衣袖。宁致远轻轻摇头:“我们走吧,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也好,把心里郁积着的那些伤心、难受都哭出来,有三弟在,放心,不会有事的。”
半个月后,泰山脚下的红门外,从南边官道尽头传来一阵繁杂的马蹄声,十七八骑快马簇拥着一辆满是风尘的大车疾驰而来。到了红门外上山的山道口,骑者皆飞身从马上跃下,随即掀起车帘,小心搀出一位银发如霜的老妇人。
这老妇才五十出头,本不该这么早就白了头的,可在短短四年的时间里,既经丧夫之痛,又复失女之忧,又怎能不令这位慈母一夜白头?所幸八天前,身在姑苏府中的她得到宁致远的快马传书,道是爱女已然找到,现安置在泰山经石峪,与女婿相伴……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不待读完书简,她已喜泪交流,立刻与四个儿子备了车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往泰安府赶。众人此行的目的,既是要与晏荷影、赵长安相聚,更是要接了二人回去,同享那平静安闲的天伦之乐。
车方停稳,数名已得到消息、伫立迎候的四海会弟子赶上前来。晏云仁顾不得一拭额上热汗,急急问道:“他俩在哪儿?”这话问得突兀而令闻者摸不着头脑,可那几名弟子却知他问的是什么,刚答得一句:“我家少掌门……”
“三哥,肯定是在经石峪,这还用问吗?我们快去吧。”
“呼呼呼”几声风响,急不可待的晏府四子搀着母亲,施展上乘的轻功身法,往山道上疾掠而去。众弟子一愕,连忙一边在后追赶,一边大声喊:“晏老夫人,晏大侠,晏二侠,晏三侠,晏四侠,我家少掌门令我们告诉你们……”但喊声中,五人的身影已消失在山道上了。
晏府四子以前曾多次来过泰山,轻车熟路,不过盏茶工夫,已到了经石峪。可停下脚步,举目四望,寂寂山色中,除了矗立于天地间的巨青石壁,还有潺潺流淌的清清山泉,哪有斯人的身影?
五人正踟躇徘徊,身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西门坚、丛景天已匆匆赶来了。不待二人拱手致礼,晏云仁、晏云礼齐声问:“西门堂主、丛堂主,我家小妹和妹夫在哪里?他俩现在是不是在中天门?”
西门坚、丛景天摇头:“没有,他俩走了。”一听这话,晏母不觉全身发软:“走了?去了哪儿?”
西门坚叹了一声:“陛下、晏姑娘由游先生、我家少掌门和少夫人,还有老章、小马、朱二弟、少林寺方丈弘慧大师、弘法大师及其他好几个帮派的前辈,统共上百人陪着,七天前就离开这里了……”
晏母迷惑了:“陛下?”
西门坚道:“哦,老夫人,是这样,我们整个武林都商议好了,现已在分头招兵买马,同时联络上了辽帝,答应了我们借兵五十万的请求。现只等陛下龙体康愈,我大宋境内三十八州的数万兄弟们就会一齐起事,到时里应外合,把陛下的江山从那个狗杂碎手里夺回来,让陛下重登大宝。陛下重返紫禁城,君临天下,不过指顾间的事……”
“好!太好了!”喜出望外的晏云礼右拳一击左掌心,掩抑不住满腹就要成就千秋伟业的万丈豪情,“除了妹……陛下他,还有谁能重开一代盛世,统治这万年的江山?西门堂主,起义这事也有我姑苏晏府的一份,别的不敢说,所有的花费,我姑苏晏府全包了,包管让陛下的百万雄兵,全都盔明甲亮、威风凛凛地进东京城……”
一旁的晏母却不关心这些千秋万代的鸿图壮举,打断了他们的豪情逸兴:“西门堂主,到底这两个孩子现在的情形怎么样呀?”
“老夫人不用担心,临行前,陛下把这个交给属下,让属下转交您。”丛景天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递了过来。
只见这件物事以白麻布包裹,从布的经纬中透射出一丝丝遮掩不了的碧色。
晏母抖着手,接过布包,打开一看,见月白色的麻布上,躺着一方寸许长、五指宽、略呈长方形的翡翠玉佩。这方玉佩雕工精良细腻,玉色温润亮泽,在晴好艳阳的映照下,闪烁着璀璨动人的光芒,那翠意顿时将一山的春色尽皆夺尽了。
一眼望过去,这块玉佩晶莹透亮,溢彩流光。玉佩四边,镂空透雕极精细繁丽的梅花、梅枝、万寿、如意、同心、游龙、飞凤、升云及流水花纹,当中则以黄金错着四个古雅的梅花篆字。晏母凝目细看,却认得这四个字,是一句自秦代就流传下来的吉利祝语:
美意延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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