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男盗女娼、寡廉鲜耻,可却要朕做一个可为天下垂范的圣人,一个活着的,可为天下万民效仿敬仰的活祖宗!朕这哪是在当皇帝?根本就是在当囚犯,一个被关在紫禁城,那个金监牢里的死囚!你瞧不起朕,那些奴才、大臣们欺弄朕,就连西夏、辽国也乘机来要挟、恫吓朕。就这八个月的工夫,辽国侵扰我大宋的边境就达十一次之多,每次抢人抢财不说,耶律隆兴还威胁朕,有朝一日他得空了,要率大军攻进来,拿东京做他的京城!没办法,朕只得增加对辽国的‘岁赐’,朕这个皇帝,简直就成了辽国的管家了,可却连管家都不如!做大户人家的管家,做得好了,主人还会夸奖几句,赏点儿东西,可朕呢?”他失神地自语,“朕既是辽国的管家,又是大宋的奴才,而且无论如何勤勉地做,都是天经地义的,可要稍有一点懈怠差错,就成了昏君、庸君……”这时晏荷影方才明白,何以他在短短的数月中就苍老如斯。
“朕是皇帝,却天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可你却活得这般滋润!哼,凭什么你们那么快活,朕却要痛苦?朕要令你们的痛苦干倍、万倍于朕,要入地狱,就一齐入!”忽然,他俯身,柔声细语,“你知不知道,朕的前太子妃,在你之前,这里曾关押过谁?”晏荷影一怔,若有所悟。
“哈哈……就是桀枭!那个你魄挂魂牵,一时一刻都不能忘怀的尹郎!想不到吧?朕要让你们两个活着不相见,死了也见不着!”
晏荷影痴望眼前的《鹧鸪天》,刹那间,她仿佛看见,在清明晴好的春色里,在距自己最远的,一株枝干横斜,盛放着的垂丝海棠花树下,漫天飞舞飘坠的粉白花瓣中,倚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的赵长安,柔软的衣袂被轻风阵阵吹拂着,正从一具色泽古雅的古琴后,慢慢地抬起头来,深情缱绻地凝视着自己。她流泪了,是喜悦的泪水:哦!尹郎,原来我们早就相会了,天可怜见,让我们早就聚在一起了!
看见她的眼泪,赵长平以为自己要折磨她的心愿已然达到,满意地笑了:“你现在一定非常想死吧?好赶去跟桀枭相聚?哼哼,朕哪能如你的这种愿?现在最能叫朕高兴的消遣,就是时不时地能看一眼你这种楚楚可怜的风骚模样。要是你轻易地就死了,那朕岂不是亏大了?等再过半个月就更好了,到时候,你生下肚子里的这个小杂种,要是男的,朕就马上封他做宸王世子;要是个女的就一把掐死,至于你嘛……就永远囚着。儿子是宸王世子,娘却是囚犯!有意思,哈哈,这真是太有意思了,朕只要想一想,也觉得浑身舒坦……”
晏荷影躺着,正躺在那首小词上。也不知已过了多久,赵长平好像已经走了,也好,这样,他就不会再来聒噪,打扰我俩的清静了。
她卧在那里,如伏在赵长安坚实而温暖的胸膛上,身周都是他亲切和熙的气息: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也不知尹郎的魂魄在哪里?他那么好的人,魂魄一定是在天上吧?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模样?是不是……还跟从前一样,那么爱笑,那么讨人喜欢?
此念一起,如饥似渴,爱郎的音容笑貌,如见如闻。许多极细微的往事,平时从不留意,即或留意也绝不会想得起来,这时却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是如此清晰接近,然而又可望不可即。这种如在眼前的思念,真的要令她发狂了。
这时,殿外好像又有了人声,她听而不闻:是赵长平又来了?他还来干什么?还想要把这个孩子拿去做什么宸王世子吗?哈,真可笑,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为这个惨淡的人世再添一个可怜的孩子来受罪呢?声音越来越嘈杂,有人在呼喝厮杀,还有兵刃剧烈的撞击声。
唉,怎么在这里也不得清静?她厌烦地合上了眼睛,然后,就听见有许多人冲进了石殿,一直冲到石棺床边。
“好妹妹,荷影妹妹,真的,真的是你吗?”一个清脆圆润的声音欢喜地喊道,紧接着,她的双肩就被一双温暖而激动的手搂住了。这声音很熟悉,好像……以前曾经在哪里听到过!但此刻,她不愿费神去想这些无聊的小事,只期望不要再有人来打扰她和赵长安的安宁。
可冲进石殿的人们却并不如她的愿,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昭阳,晏姑娘是不是昏迷了?”
昭阳焦急地轻摇她的肩膀:“荷影妹妹,醒醒,你醒醒,我是昭阳啊!”直到此刻,她才在残烛暗淡的光焰下看见了晏荷影高高隆起的肚腹。
虽早料到她现在的情形肯定会极惨,可一见这种情形,昭阳、宁致远及一众前来救她的人们仍都鼻酸了。
“昭阳,不宜耽搁,我们还是先把晏姑娘救出去再说吧。”
昭阳点头首肯:“对,远哥,是我糊涂了。”
苗夫人与两名女弟子越众而前:“盟主,我们来抱她吧。”说着三人就要去搀她。
一听这群人居然要把她带离此地,晏荷影又惊又怒又急,不禁尖声大叫:“不!不要碰我,我要跟尹郎在一起,不许再把我们分开!”
众人无不吃惊,也无不惊喜。“荷影妹妹,原来你醒着?”昭阳伸手,“啪”,胳膊已被狠狠地打了一掌,晏荷影虽赢弱无力,可这一下,却也令昭阳右臂火辣辣地疼。
昭阳一怔,对已张眼坐起的她道:“荷影妹妹,我是昭阳啊,你怎么竟连我也不认得了?”说毕,不顾她疯了一般的在那乱抓乱刨,就要去扶她。一见她和苗夫人探身前来,晏荷影越发惊慌:来者人多势众,自己万万不敌。忽然一伏身,跪在石棺床上连连磕头:“求求你们,千万别带我走,尹郎在这儿,我要跟他在一处,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我会永远铭记各位恩公的大恩大德的。”
她这样如癫似狂地一闹,宁致远等人不禁都双眼发潮,昭阳流泪了:“远哥,荷影妹妹她……疯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先带出去再说。”宁致远忍泪抬手,食指指尖一缕真气凌空拂去,已点中了晏荷影的昏睡穴。随即苗夫人等人小心抱起她,众人匆匆离开。
已是阳春三月,汴梁城郊河两岸的万千株垂柳均已吐出了嫩绿的新芽,远远望去,蒙蒙眬眬的一片烟柳,在粼粼春波上迎风摇曳。一阵清冽的春风拂过.带来远山木叶的清香,令已闷了一冬的人们无不心舒神畅。
柳烟深处,绿杨荫里,一间低矮的茅草屋中,昭阳坐在床沿,又哭又笑地劝床上紧闭双眼、一言不发的晏荷影:“荷影妹妹,延年哥哥没死,真的,他真的还活着,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得知你在崇陵的吗?就是他告诉我们的,他才一醒,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是说你在崇陵地宫里。虽然他现在没了武功,眼睛……眼睛也……可是……”她一边拭泪,一边絮絮地道,“荷影妹妹,你知道是谁救了他吗?真是叫你猜上十年也猜不到,救他的,居然会是花尽欢!他出卖了延年哥哥,可不知怎的,最后却又救了他,还告知了远哥他藏匿延年哥哥的地方。可我们在才见到延年哥哥的时候,还以为他已经死了,他的那个身子……”说到这儿,她打了个寒战,“除了远哥,再没人敢看第二眼,每天的换药,也只有远哥一个人敢给他换。从这儿回泰山的一路上,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延年哥哥常常就没了心跳。唉,为了救他活转来,远哥什么法子都想了,什么人都找了,什么地方都派人去了……”
既要寻医觅药,又要随时守在赵长安身边,耗用真气护住他的心脉,为此,宁致远的身体急剧衰弱,数月间也不知晕倒了多少次。偏偏简本又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宁致远派出无数人手,上天人海,也找不到他来救治赵长安。
后来,宁致远召集全武林的英雄前辈们一齐商议如何救治赵长安。西域胡图教教主阿普杜勒费尽周折,采来了祁连山绝顶的万古寒玉冰;川东火云门的长老杜雄飞冒着生命危险,弄到了夜舒洲忘梦树上望帝杜鹃在春天悲啼不止而泣出的舌血;马骅远赴三迆的玉龙雪原,才找到了一株传说中的还情草,再加上南海仙林伽岛秦仁义采撷来的海中鲛人眼泪凝成的珍珠,然后,宁致远、游凡凤及九大门派的顶尖高手——少林寺方丈弘慧大师、武当派掌门清远道长等十一人与昏迷不醒的赵长安在泰山的中天门闭关,先助他服下寒玉冰、还情革,再将珍珠研粉和杜鹃舌血兑黄酒外敷伤口。然后各耗费三十年功力,运功助他打通全身的奇经八脉。在他们运功疗伤时,怕有敌来犯,坏了大事,整座泰山足有四千多人在山下、山中设卡警戒。就这样,花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这才让赵长安醒过来。
说到这儿,昭阳咬牙:“那条疯狗把荷影妹妹和延年哥哥你们害得这么惨,我和远哥,还有这天底下的所有人都饶不了他!终有一天,要把他碎尸万段,替你俩报仇!荷影妹妹,别让我急,好歹张口吃点东西,从昨晚到现在,四个多时辰了,你不睁眼、不说话、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像这个样子,怎么能跟我们回泰山,去跟延年哥哥会面?”
她早唇干舌燥了,可仍握着晏荷影的手耐心劝说。前面那些话,从天刚亮,就翻来覆去地对瞑目如死的晏荷影说了不知多少遍了,可晏荷影却始终连一丝反应都没有。
这时房门剥琢轻响,回头看时,宁致远已领着一位须发皆白的清瘦长者进来了。来者是京城久负盛名的顾名医,二人身后还跟着个背负药箱的小童。三人进到房内,略一叙礼,顾名医坐到床边圆凳上,将晏荷影白得几乎透明的右手从被中拿出号脉。只一摸她的手腕,再一看她惨白的脸色,顾名医就皱眉了:“夫人已有三天未进饮食了,唉!”将她的手放回被中,随即起身,一言不发,往外就走。
看他面色凝重,昭阳、宁致远心下都是发慌,连忙跟出来。宁致远沉声问:“顾先生,舍妹没什么事吧?”
顾名医不做声,直走到离房四丈远,晏荷影已听不到的地方,这才站住:“这位公子,听了老朽的话,你可不要怪。令妹没病,她只是身子孱弱,情志上受了极大的伤害,兼之身怀九个月的重孕,饮食上亦是失调,是以现在元气亏耗,阴阳两虚,致使阳气消乏,宗气下陷。”但随即却阴沉了脸,只是摇头,“唉!药医不死病,令妹若只是老朽方才所说的那些病症,那老朽虽然医术不精,倒也还能措手施治。可现在却是病人一心求死,以至生机自绝,却恕老朽无能,治不了令妹的这个危症。”说完一拱手,掉头就往林外走,“公子、夫人还是另请高明吧!”竟是连诊金都不要,药方都不开,就自去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良久,昭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疾转身冲进房内,对晏荷影怒道:“荷影妹妹,说了这半天,你怎么就是不相信?延年哥哥的确是没死,现正在泰山等着你,你不去见他,却在这里想死?你要死了,延年哥哥怎么办?我和远哥又怎么办?”
宁致远道:“昭阳,事到如今,再骗她又有什么用处?我们还是把实情都告诉她吧。”
昭阳回头,看着已憔悴脱形、两鬓斑白的丈夫:“实情?什么实情?”宁致远黯然道:“晏姑娘,昭阳好心,编了一大套的谎,想让你活下去。可天底下的事,假的真不了。你料的不差,三弟他……的确是已经死了。八个月前,狗皇帝下旨,说什么三弟意图谋反,篡夺帝位,按律当剐。就在天牢中,把三弟他……”说到这儿,他声音发颤,“寸磔而死了。”
“啊呀!”昭阳尖呼一声,扑过来,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往门外推搡,“你疯了?怎么对她说这种话?你还嫌她死得不够快呀?”宁致远轻揽住妻子:“昭阳,别再瞒了。刚才顾先生的话,你也听到了,她既是决意求死,你我就算能哄骗得了她一时,难道还能哄骗得了她一世?三弟死了那么久,人死不能复生,晏姑娘终有知道的一天,到时候,她还不是一样的活不下去!昭阳,这事要摊在你我的头上,你若死了,难道我一个人还能独活?”
昭阳泪流满面:“可是……可是,你也不能……”
“唉!”宁致远长叹一声,面向晏荷影,“我这做二哥的无能,不但不能把三弟活着救出来,而且在他去了之后,竟连他的遗骨都没找到,最后,只找到了他的一袭被血浸透了的龙袍。”他仰首向天,凄然笑道,“不过,这样也好,三弟活着时就如一阵清风,现他了无挂碍地去了,不留一丝痕迹在人间,倒也合他的脾性。只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却抛舍不下他,我把那袭血袍当作他的遗蜕,葬在了泰山经石峪,好让他日日有山看,有泉听,有月赏,有花嗅。只是他在九泉之下,定也十分挂念晏姑娘。晏姑娘要是想和他一处做伴,我这做二哥的又岂能阻拦?你死后,我定会把你和三弟归葬一穴,以全你的心愿的。可泰山距这儿有千里之遥,我们要是送你的遗体回去,一路上有诸多不便,莫如晏姑娘和我们同往泰山,在三弟的墓前哭祭后,晏姑娘再和三弟在泉下相见,岂不是更好?”
昭阳哽咽难语,扶住丈夫的手臂,只觉双腿发软,已快要站不住了。这时,忽听晏荷影语气低微地道:“昭阳姐姐,宁大哥,有白粥吗?我饿了。”两人一看,她已睁开了眼睛。
人间三月天,泰山脚下,早已桃李芳菲,一片春光烂漫,但山中的桃、李、梨等树的枝头上,花却仍打着苞,尚未绽放。昭阳、晏荷影并肩在古木参天、奇石峻秀的山道上缓步前行,宁致远及其他人在后面远远跟随。
晏荷影大腹膨亨,行走起来极是不便,且从山脚到经石峪,路程也不短。本来她可以乘软轿上山的,可她却更愿意一步步地走过去。
尹郎,马上就能再见到你了!她在心中高兴地叹了口气: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和折磨,总算就要和他团聚了,永远的团聚,永远也不会再分开。想到这儿,她喜不自禁地笑了。
她的容貌本就美艳绝伦,现这一笑,更如春山远树般明丽动人,连昭阳也看痴了,不禁笑道:“荷影妹妹,你本就长得美,现在气色又这么好,等下延年哥哥见了,一定会十分喜欢。”话才出口,她心中就是一痛,急忙指着山路右边万丈悬崖中一股从山间石缝中奔泻而下、喧跃翻腾的清溪:“这就是泰山泉,打经石峪的《金刚经》石壁上流下来的,延年哥哥现在天天都能听到它的声音。”
晏荷影入神地凝望那一带清流:“是吗?那以后,我也能天天都听到它的声音了。昭阳姐姐,你跟宁大哥待我和尹郎这样好,此恩此德,等我和尹郎日后化作了清风明月,再来相报。到那时,你们热了,我们就来为你们送凉;要是夜间走道黑了,我们就来给你们照亮。”
听了这几句天真至极的孩子话,昭阳不禁心荡神驰,强忍满眶热泪,哽声道:“这敢情好,到时候……我和远哥,就能跟你和延年哥哥常在一处了。”话未完,疾扭头,一串清泪已洒落在青石铺就的山道上。
待到一个三岔路口,在昭阳的指引下,复向右行,直下龙泉峰。就这样优哉游哉地又走了盏茶工夫,到了西谷底,二人面前,突兀地耸起了一处高逾万丈的青石坪。
青石坪斜亘天际,一眼望过去,不见尽头。清澈的泰山泉就从坪上缓缓滑落。泉下石上,自东南而西北,镌刻着两千五百个隶书大字,每字一尺六寸余见方,铭深一至二寸,书法沉郁遒劲,气势雄浑,非泰山难与之匹敌。这就是南北朝时,北齐人书写镌刻,号称天下“大字鼻祖”、“榜书之宗”的《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