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完气足,然后才开始用刑。林沧风倒也还算厉害,竟一连熬过了他的八种大刑,仍苦撑不招。连王子仁都以为兴许他还能再支撑几天,但就在受完第八种大刑的那个深夜,林沧风却挣扎着一头撞死在了牢房的石墙上。他输了,可直到死,他也没有画押。
没有取得他的画押固然令王子仁愤怒,但更令他愤怒的,却是失去了最后一个对手。再留在刑部供职已毫无必要,于是王子仁挂冠而去,到金陵做了个拿脉问诊的郎中。他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要白白地蹉跎掉了。直到四年前的春天,他见到了登门求医的赵长安,只看一眼,他就抖擞了精神:真正的对手来了!不过,赵长安虽能与他匹敌,可只要不犯事,二人的这一役却仍是打不起来。但天道难测,几番轮转,终于让二人狭路相逢了。
赵长安忍不住笑了,但却是讥讽地笑:“你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神医,就好像一个习武之人,已三十多年没练过功一样,你的一身本事只怕早荒疏了个精光,现在,你却拿什么来和我一战,且还要赢?”
王子仁报以同样的笑:“你怎知老夫就撂荒了行刑的本事?在这三十多年的时间里,老夫没一天不在琢磨新的刑法。以郎中的身份作幌子,在创制新刑招方面,却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好处。殿下可知,老夫已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来迎接和殿下的这一场精彩之战!”
八月十五,辰时二刻,崇陵祾恩殿,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八月十六,辰时二刻,崇陵祾恩殿,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
八月十七,辰时二刻,崇陵祾恩殿,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八月十八,辰时二刻,崇陵祾恩殿,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望着玉版笺上这四行字,赵长平称心快意地笑了:“这就是行刑的日子、时辰、地点和刑名吗?听说,为收拾那人,王子仁特地赶制了一批专门的刑具?”
赵长平的笑意愈发浓了:“告诉王子仁,八月十五他动手的时候,朕要亲临监看。”一想起那夜在地宫废掉赵长安武功时的情形,他就兴奋不已。那夜费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工夫,才把赵长安手足中的八根筋剔出抽掉,再将四根铁链穿通他的双肩、足踝,最后才剁掉他的右手手掌。在这个漫长熬人的过程中,赵长安无数次地昏死,又无数次地被弄醒。整整两个时辰中,他只听到赵长安在昏迷时一声低低的痛哼。
平生第一次,他发现,别人极端的痛苦,竟能给自己带来如许巨大的刺激和快感,啊!这实在是太诱人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王子仁会狂热地喜爱酷刑,并已到了痴迷的地步。
八月十五,中秋。一大早,天气就特别晴朗,空气夹带着远山木叶清香的空气,也特别的清冽。
花尽欢步履轻快地走向祾恩殿,一想到再过半个时辰,就是辰时二刻,他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整整十三年了,他等了十三年,也忍了十三年,现在,总算等来了梦寐以求的复仇时刻。一跨进殿门,他就看见金冠白袍,袖手倚坐在圈椅中正闭目养神的赵长安。
花尽欢问:“太子殿下,要不要臣为您斟一盏茶?这样,待会儿,您的精神气色才会更加得好。”
“呃,那就劳烦花先生为我斟一盏雨后眉尖来。”赵长安不睁眼,淡淡地道。等茶盏递到他左手中,花尽欢瞟着他右边袖管近腕处空着的那一截,不知为何,心中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愧疚。
赵长安问:“听说……王子仁已将刑具都安置好了?”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齐望向殿正中一个用白布覆盖着的巨大物事。
“要不,太子殿下,臣去把它揭开来,给您瞧瞧?”不待回答,花尽欢已过去,一把扯落了白布。其实,他比赵长安还急于想看到这具刑具。想看看,三十年前名震天下的王子仁亲手所制的刑具,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仅仅一眼,他的脸就“刷”地变了颜色,而四肢也僵硬了。看他那样,如被雷殛。
赵长安忙道:“花先生,快转身,来这儿坐。”
“是!是!是!”花尽欢梦游般转身。望着他那顺鼻翼两侧涔涔流淌的冷汗和死鱼般定住的眼珠,赵长安心里叹了一声,等他坐定,方道:“等下行刑时,你就回避吧……”
“又不是高手过招,有什么好看的,臣当然不会看!”脸色已恢复过来的花尽欢深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而羞恼。赵长安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吹开浮在上面的一片茶叶,啜饮了一口。看着他那闲雅从容的姿态,花尽欢心中一酸,眼前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如他一般俊逸、一般高贵、一般淡定的人的影子。他的牙不由得咬了起来:“太子殿下,您恨不恨臣?”
“恨?”赵长安惊诧抬眼,不明何以就这片刻间,他的眼神又如此狞恶。
花尽欢道:“臣为了钱和女人,先出卖太子殿下,后又出卖了文宗景皇帝,莫非……您心里,就一点都不恨臣?”花尽欢期待他眼中显出对自己的憎恨、鄙夷、厌恶,甚至是冷漠。可是,他失望了,对方的目光安详沉静,清澈如水,没有一丝杂质。
“我知道,花先生不是为了几个小钱和女子就出卖人的人。”
“哦?”花尽欢一愣。
赵长安道:“花先生之所以如此,定是别有隐情。只不过,一时间我还没想出,那会是什么。现在想来,四年前的夏天,金龙会之所以那么快就得知我回到川头,这消息,是花先生您透露的吧?”
“是!”
“第二年春,在太白峰刺杀我的那六个人,他们的‘丽人行’步法,也是你事前就教会他们的?”见他点头,赵长安眼中掠过了一丝忧伤,“是不是我在对待花先生的什么事上做错了,花先生才会这样?”
花尽欢道:“第一桩事,太子殿下没做错什么,要说错,那也是文宗景皇帝做错了!”
赵长安目光一闪:“我明白了,十三年前,爹不该把你抓来,强迫你做我的侍卫。”
花尽欢恨声道:“花某自由自在惯了,可你爹却硬逼着我做你的侍卫,还要我传授毕生的绝学给你。我虽无奈答应了他,可想我花某是什么人,竟被强逼着降志辱身,做了一个奴才!这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是以就有了川头朱宅的血案!”赵长安痛楚皱眉,“仅仅为了这个,就害死了两名无辜的妇幼。第一桩和我爹有关,那第二桩,就该跟我有关了?”
花尽欢道:“是。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爹让我臣服的手段是什么?三十年前,我初涉江湖,一心只想着干一番轰轰烈烈、可名垂后世的伟业出来。但很快,我就遇到了一个女人,一个改变了我一生,也害了我一生的女人。当时,我是真心爱她,我爱她爱得神魂颠倒、死去活来。可就在我放弃了雄心大志,要带着她一道归隐深山、白头相守时,这个我最爱的女人,马上就要成为我妻子的女人,却突然不见了。”
赵长安眼中现出了同情,因为他也曾经历过同样的事情,经受过同样的震惊、茫然和痛楚。只有他才明白,当突然间,发现自己将要倾注一生去爱、去呵护、去与之携手百年的爱侣不辞而别时,那种心痛如绞、直欲发狂的滋味。
几欲疯狂的花尽欢跑遍整个大宋境内,最后终于找到了她。“呵呵呵!”花尽欢仰天惨笑,“这个女人,居然已经成了皇贵妃,文宗景皇帝的父皇最为宠爱的女人!这个贱货,她居然一点都不羞愧地告诉我,她虽然爱我,可却过不了那种平淡清贫的苦日子,是以,她就选择了金钱和权势。”
听了那厚颜无耻的话,悲痛、绝望、愤怒的花尽欢当时就想把她掐死,然后自尽,可女人却叫出她的儿子来救她。只看一眼,花尽欢就明白,那是他的儿子!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一个儿子。然后,女人眼泪一把、鼻涕一泡地对他说:“花郎,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为什么我要入宫?因为只有在这里,生儿才能穿上这么好的锦袍,系上这么漂亮的宝带,簪上这么华贵的玉冠,吃上这么精美的食物,住上这么气派的宫殿!可我要是跟了你,那生儿岂不是也要像你现在一样,穿件麻布衣服,拿根粗布系腰,睡在四面漏风的土坯房里,一天三餐都吃青菜糙米?你要是真的爱我,爱我们的孩子,那是不是就应该多为我们娘儿俩想一想呢?”
“是,她说的都是实情。老皇帝虽然年纪大得可以做她的爷爷,脾气也暴戾狠毒,可他除了这两条外,却能满足这个女人所想要的一切。而我呢,除了年轻漂亮,又爱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给予她,还有我们的儿子?除了离开,我又还能为她和我的儿子做些什么?就这样,我像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野狗,夹着尾巴,离开了她和儿子,离开了京城。从此,我不再相信女人,女人玩我,那我就玩女人,她们让我流泪、心碎、发狂,那我也让她们为我流泪、心碎、发狂。呵呵呵,太子殿下,您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十分痛快解气,替这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出了一口恶气?”
望着那张抽搐变形的脸,赵长安说不出话,这个人,已被报复的邪火烧毁了!曾经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有为少年,就因了对一个女人的爱和恨、情与仇,既毁了自己,也毁了无数别的无辜的女人。
“我就这样逍遥快活了十三年,正当我以为,我的一生都会这样有滋有味地度过时,你爹却突然把我抓了去,居然要我做你——个小孩子的贴身奴才!哼,这实在是太可笑了,莫说我的脾性根本就伺候不了人,就算能,我这一生都被皇家给毁了,我又怎能还来做一个唯唯喏喏的奴才?可你爹却说,我若不从命,他就要杀了黄贵太妃和皇子赵崇生。”虽早猜到了几分,赵长安捧着茶盏的手仍不禁一哆嗦。
“他居然知道我和黄贵太妃的往事,还知道崇生就是我的孩儿。为了崇生,我唯一的儿子,我只好答允。可我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必须让崇生做亲王,还要让他和他娘出居外藩,去一个富庶的封国,远离这肮脏恶心的皇宫。”
赵长安长出了一口气,明白了为什么石崇生不但会“丽人行”步法,而且他的步法还远胜自己,更明白了这次花尽欢出卖自己和父亲的缘由。唉,父亲是太爱自己了,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天下第一、完美无缺的人,他把作为一个父亲该做和不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可最后却……
“爹!”他潸然泪下,悲怆地呼唤,“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您到底有多么爱我!可我却让您操碎了心,急白了头,还……还始终不肯叫您一声爹!天哪,爹,我现在再叫您,您还能听得见吗?”
花尽欢也掉泪了:“不管听得到听不到,好歹你还清楚哪个人才是你的亲爹,可我呢?崇生儿直到死也不晓得,同样为他操碎了心、急白了头的我,才是他的生身父亲!”
赵长安一怔,抬起泪水纵横的脸:“石崇生死了?病死的?”
“不,杀死的!”
赵长安不禁皱眉:“杀他的人是谁?他已经成了一个活死人,又何必……”
“是我!”
赵长安一愕,顿时明白了。
花尽欢咬牙,流着泪笑:“哈哈……花尽欢在世上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了让他能过得好一些、尊贵一些、舒服一些、体面一些,我什么事情都做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可在他的一生之中,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竟是拿那床锦被活活地捂死了他,我唯一的儿子!你!”他逼视赵长安,眼中喷着怒火,“你能明白当一个父亲在亲手杀死自己唯一的爱子时,那种眼前发黑、刀割一样的悲恸吗?你能体会,当崇生儿的身体在我怀中慢慢冷掉时,我那种天塌地陷一样的感受吗?你不能!永远也不能!”他咆哮,“赵嘉德倒是能,你把崇生儿打成活死人的第二天,他就想给我一大笔钱,然后撵我走,让我远远地离开你,怕我报复,会伤到他的心肝宝贝。哼哼,我唯一的儿子被弄成了那样,此仇不报,何以为人?是以,我就对赵嘉德说:臣恨黄贵太妃,石崇生虽是臣的儿子,可臣没养过他一天,父子之间毫无亲情可言。反倒是跟从世子殿下十年,臣和殿下早有了深厚的情谊,臣绝不会动世子殿下一根头发的。皇上要是不信,尽可以现在就把臣一刀给杀了,以绝后患。嘿嘿嘿,赵嘉德跟殿下您一个样,也是个软心肠,也总把这世上的万事万人都往好了看,他居然信了我的话,让我继续留在您身边。现在他虽然死了,可我还是要让殿下您尽情地享受一下这世间至惨至酷的毒刑,想来,当您在这边惨叫时,躺在那边的文宗景皇帝肯定也会心疼得浑身发抖的吧?”
赵长安凄伤地笑了:“恨除了能令人发疯,如身堕阿鼻地狱,再没半点其他的用处。我为什么要恨?你如此恨我和爹,早已身受折磨,我又何必也像你一样痛苦?”
“唉!高人哪!竟能说出这么通透明白的话来。只不过,不管再多么高,终归也是个人,也会害怕,也会疼痛,也会承受不了的!”冷漠得不带一丝热气的话声中,王子仁负手,缓步踱了进来,“不恨任何人?神仙也做不到!至少殿下就做不到!三天前,老夫和殿下闲聊时,看得出,殿下当时要还有武功,定会马上就杀了老夫。当时,殿下眼里的神气,就跟这个人现在眼里的一模一样!”
一看见王子仁,一听到他那带着“咝咝”声的话音,花尽欢就不由自主地战栗,忙移动脚步,逡巡着溜出了殿外。
赵长安冷笑,讥刺他根本就不是人,而对于那些专喜害人的魑魅魍魉,他素来都是恨之入骨。王子仁极力抑制自己的怒气,问赵长安是否已看过刑单。
“嗯,‘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都是大刑的名字吗?”
见他点头,赵长安衷心赞叹王子仁,能将毒刑的名字起得如此慷慨悲凉、风骨凛然,令他看了赏心悦目、爱不释手。但怎么才有四种?莫非只要四刑一过,他就会低头认输?
王子仁倒也老实,直言他不会有这种妄想,照他的估算,可能要费上一年的工夫,才能叫赵长安服软。但是赵长安胆气虽好,身体却差强人意。是以他打算每用四天的刑就停两天,调养赵长安的身子,等他身子好一点儿之后,再接着用刑。这样计算下来,恐怕要用过一百五十种刑后,王子仁才有望获胜。当然了,这是最坏的打算。也许老天保佑,今天一刑上过,赵长安就低头,交出传世玉章。“那这一战,老夫胜得就实在是风光了!不过,也实在是不过瘾!”
赵长安道:“过不过瘾先不说它,你我这马上就要开始的一战,不同于一般的比武过招,输赢该如何定,才是公平?”
王子仁思虑半天,道:“嗯……不如这样,现在咱俩就定一个章程出来。这一役以一年为限,一年内,殿下要是交出了传世玉章或自杀,那就算殿下输。”赵长安反诘,若他在这一年之内,既不交玉章,也不自杀,又该如何?
王子仁一愕,随即仰天狂笑,虽然没说,但意思极为明显: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荒谬绝伦的事情发生?好容易,他才止住那令赵长安蹙眉不已的笑声:“殿下要能挺到明年的今日,不交玉章不自尽,就算老夫输。”
赵长安又问:“可这一年当中,你若是一个不慎,把我弄死了,又怎么算?”
“那当然也算老夫输!不过……”王子仁极其自负,“老夫是神医,又怎会搞出这么差劲的纰漏来?一年后,老夫要还是见不到传世玉章,就马上认输,放了殿下,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