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摇动他的肩膀,一边呼唤他,他却没有一丝反应。她慌极了,心跳得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激烈,似乎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她抖着手,在他的鼻下一探,还有呼吸!她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他还活着!不晓得那个恶人的一掌,究竟把他伤到了何种地步?到了这种时候,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闺阁礼仪了,甚至慌急得没法解开他的衣襟,只得用力一扯,“嘶”的一声,便将他的三重薄衣都撕开了。
晏荷影人眼一看,大惊失色,只见他右胸上印着一个清晰的青紫掌印,掌印的中、食指间有一个米粒大的小孔,渗着一缕淡淡的血丝,但这血丝却泛黑,细细一嗅,腥臭刺鼻。她心一沉:原来那恶人出掌之际,在指缝间藏了一根毒刺。尹大哥迂腐,跟这种阴险小人在性命相搏时,还非要讲什么君子之道不可,现在却遭了毒手了。他不道是想废了那个恶人的武功,而那恶人却是一掌就想要打死他!
她急得只会流泪,想:这是什么毒药?该如何解治?我……我,在这荒岛上,无医无药的,这……这下可怎么办?忽然,脑中灵光闪现:海蛭!我中的毒可以让海蛭拔除,兴许这个法子也可用来救尹大哥?
她一喜,急忙跑到方才上岸的那片浅海中细细搜寻,但一无所获。又想:兴许别处会有?于是一路行去,将长长的一段海滩全仔细地翻寻了个遍。
原来海蛭非但数量稀少,且只在深海里活动。方才的那一尾,是在深海中便已吸住了她足背。此时她只在浅海中寻找,自是无用。
徒劳了好一会儿,晏荷影牵记着尹延年,不敢再耽搁,匆匆回去,见只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中毒的症状更厉害了,满面通红,呼吸急而浅,手足微微颤抖,而胸口的那片青紫已向四面蔓延。她虽不识医理,但也曾听家人说起过,这青紫若蔓延至心口,毒人心脏,那中毒的人就救不了了。
她虽然慌乱,但却已有了主意:他若死了,那我还怎么活得下去?遂拔束发的银簪在伤口上割了个十字,然后俯身,毫不犹豫地一吸,将一口毒血吸了出来,立刻吐在地上,俯身再吸,吸第一、二口时颇为艰难,待吸到第七、八口时,见青紫消减了许多,而吸到口中的毒血的腥臭味也渐渐淡了,血色也转作了鲜红。她大是欣慰,好了,看来这个法子真的管用。但她耳中却开始“嗡、嗡、嗡”地响了起来,像有大群的蜜蜂在飞舞,同时眼前一道白光,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四肢也软了,只想躺倒,好好地歇上一歇,若能合眼,睡上一觉,那就更好……
她心中挣扎:荷官,不能睡的,毒血……还没吸净,你要……睡了,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但她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头一倾,伏在尹延年胸前,昏睡过去。
梦中见父亲穿着平素的团纹长袍,坐在府里雪姿堂正中的太师椅里,向自己招手道:“荷官,快来,为父好想你呀,你这个淘气的孩子!”乍见慈父,她惊喜交集:“爹,爹!”及至近前,父亲忽然变成了王玉杰,狞笑道:“小荷妹妹!”一把擒住她的双肩,“不如咱俩快活快活?”她大惊,嘶声呼救:“尹大哥,快来救我,快杀了这个恶人!”
忽觉有人轻晃自己的双肩,同时柔声宽慰。她惊惶睁眼,见一双明净动人的眼睛,正焦急地凝注着自己。这人,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一时一刻都无法忘怀的尹延年。
见晏荷影醒来,他舒了口气道:“呵!谢天谢地,你可总算是醒了,若再不醒,我可真的要去跳海了。”话方出口,意识到自己情急失言,怕她会看到自己的窘态,忙转头道,“晏姑娘,感觉好些了?”
她仍一阵阵的眩晕,无力说话,只闭眼轻轻地“嗯”了一声。尹延年探了探她的前额,笑道:“太好了,热退了。我熬了点儿鱼汤,”侧身把一节竹筒送到她嘴边道,“喝一点吧,这样身子才好得快。”
她虽没半分胃口,但仍勉力张嘴,一点一点将一竹筒鱼汤全咽了下去。汤虽无盐,味道却甚为鲜美。尹延年欣慰地笑了,轻轻放下她,柔声道:“好好睡一觉吧,我就守在这儿,什么都不用怕。”将一件长衫覆在她身上。
她又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有多久,耳听得有“噼噼啪啪”的声响,还有人在低声哼唱,细辨歌词,是:“……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万树春。一塘火,一竿身,世上如我有几人?”
她侧脸一看,见身周青石突兀,甚是高阔,原来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身旁一堆木柴燃得正欢,烘得整个洞内暖意融融。尹延年侧坐在她身旁,持一根串了几尾鱼的树枝在火上炙烤,神情甚是舒畅。一转脸,见她正含笑注视自己,心中欢喜道:“我把你吵醒了?”
“尹大哥,我们这是在哪儿?”晏荷影问道。
“是个荒岛,除了你我,一个人都没有,幸好有泉、有树、还有鸟兽。唉,这些天,那些鸟兽可遭了殃了,我大开杀戒,可没少杀生。”她这才发觉,自己身下垫了好几张兽皮,身上却盖着他的青衫。她奇道:“我睡了好多天?”“哈!你以为你只是打了个吨吗?真是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姑娘的那种睡法,真真把我的魂差点儿都给睡没了。”他顿时察觉自己又失言了,忙低头拨弄柴枝,只盼她莫要看见自己发热的脸庞。隔了许久,没听见说话,抬首却见她的一双美目正痴痴地凝视着自己。
他咳了一声,换了个话题道:“晏姑娘,你脚背上的毒怎么倒都消散了呢?”
“那是老天爷怕我死了,留你一个人在这荒岛上孤单气闷……”随即,她将如何巧得海蛭解毒之事细说了一遍。
尹延年听得痴了,半晌方喃喃道:“所以,你也变成了一尾海蛭?这种要人命的法子,亏得你也敢试?还好,你没事,否则……”缓缓转头,不再言声。
原来那天尹延年被击中时,幸亏毒刺在海水中浸泡得久了,毒性已去了大半,他中毒后落入海中,伤口被海水冲刷,又去了一些毒。后又被她及时将伤处的余毒吸去了十之八九,他这才从鬼门关前转了回来。而她在吸毒血时,误咽了少许入肚,幸得她口中没有伤口,否则的话,只怕已命丧当场了,现仅止昏迷几天,已是奇迹。
“尹大哥,我那天真的是急昏了。还好,这个法子管用,不然的话,不然的话,你……要是……我还怎么能活?”她语声虽轻,尹延年却是心头大震,手一哆嗦,浑未觉已将拿着的那串鱼掉到了火堆中。而晏荷影一时忘情说出了心里话,也是满脸红晕。
尹延年慌乱不堪,乱以他语:“晏……晏姑娘,要不要喝点水?这山泉水倒是甜得很。”她轻轻笑道:“水是要喝的,不过,焦鱼的味道,想来一定更好。”尹延年一怔,低头,见那串鱼已成了焦炭。
自那天后,她的身子便一日好过一日,不久便可拄着尹延年为她做的手杖,到洞外去看海、看云、看花了。
这天她在洞中呆得闷了,遂慢步到洞口。洞不长,她的床铺在洞尽头,而他自己则在洞口草草设了个地铺,旁边还放了些盆盆碗碗。她拿起一只碗端详,碗用整块木头削成,边缘光滑整齐,却不知他是如何鼓捣出来的。铺上扔着他平时穿在里面的长衫,衫襟上有一道大口子,是她当日为检视他的伤势,情急之下扯烂的。
她的脸不禁又热了,俯身拾起长衫,“叮”的一声,一个金属物件从衫内滑落地下。她捡起一看,是块黑黝黝的铁牌,半个巴掌大,很压手,正中一条五彩金龙镌刻得栩栩如生,好像随时都会从牌上飞腾而起。
咦?这个金牌好面熟,仿佛曾在哪儿见过?但一时间,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顺手将牌放回长衫衣袋中。她在洞内寻了根称手的鱼刺,再把自己的及膝长发解开,摘两根作线,就坐在地铺上,就着明丽的春光,细心缝补了起来。
她虽是千金小姐,不事劳作,但深闺寂寞,常以刺绣打发时间。缝这么个破口于她而言原非难事。但鱼刺不比银针,很费了一些周章,她才补好。
她轻吁了口气,抬头却见尹延年不知何时已在洞口了,也不知他已在那儿站了多久,只痴痴地呆望自己,神情醉了一般。她双颊又绯红了,嗔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好看?瞧你那副贼样!”尹延年定了定神,讪笑着找了几句闲话说,但又被她迎头抢白了一顿。
尹延年一笑,也不跟她斗嘴,把一串鱼放在洞口边,坐在块大石上,自怀中取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开始削刮鱼鳞。她偏头痴望他,只觉着他这动作十分优雅好看,不禁想:嗯,别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却是小姐眼里出公子。
忽听他问:“咦,你笑什么?”她一怔:“我笑了吗?”他亦笑了:“唉,你真是越来越……”及时收口,未将“傻”字说出来,转口道,“连自己笑没笑,都不晓得?”
她换了个话题,问那日在金陵,何以他明明晓得王无涯一家子都不是好人,却将她撂下就走?尹延年微笑解释道,以当时的情形,他的话很难取信于她。当时尹延年是想令她多受点磨难,也好吸取一些教训。但此刻心里却嘀咕了:毕竟,她只是个不谙世事、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自己却让她被那些利欲熏心之徒惊吓,做法似乎确实欠妥。他不禁歉然,放下鱼、刀,站起躬身,诚心敬意地道:“对不住,晏姑娘,我当时实在是太欠考虑了。”虚一拱手,“还望姑娘原谅则个。”
她一句接一句地质问,其实不过是少女的顽皮之心发作,想逗逗这个时时、处处、事事都比自己高明一筹的人玩玩,不料他却当了真。眼见他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她再也撑持不住,“扑哧”笑道:“罢啦,罢啦,本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念在你也曾救过本小姐的分上,权且就先饶了你这一回吧。”
尹延年这才醒悟,啼笑皆非。而她那令人意乱情迷的眼波又瞟过来了,他不敢看她,一心一意地剖鱼,顺口道:“我们出来这么些天了,也不晓得中原现在已闹成了个什么样子?”
一提中原,她立刻想起了父母和四个哥哥,自己少不更事,私逃出家,那夜听王玉杰说家人为了寻找自己,开出了令人咋舌的赏格,不禁愤愤咬牙道:“哼!都怪宁致远,不是他来下什么聘,硬逼着要跟我年内完婚,我又怎会跑出来?爹娘又何须出那么高的赏金寻我?我……和你,又怎会困在这荒岛上?不过,”瞥了一眼尹延年,又心满意足地笑了,“能困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宁致远?晏姑娘是说那位近七年来江湖中名头极盛、武功极高、人缘也极好,‘天上地下、四海纵横’四海会的少掌门,宁致远,宁少掌门吗?”尹延年一怔,抬首扬眉问道。
她一撇嘴,悻悻然道:“哼哼!什么‘天上地下、四海纵横’?胡乱吹牛,也不怕闪了舌头!名头极盛、武功极高、人缘也极好?他能跟赵长安比吗?人家赵长安,那才真的是人缘极好、功夫绝顶、声名那就更不用提了,这天底下但凡是个还长着耳朵的人,又有谁没听说过赵长安这个名字?宁致远?哼!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招摇撞骗、欺世盗名的狂妄之徒罢了。”说时一瞥尹延年,不由得瞪眼道,“怎么啦?你被海风吹闪了脖子啦?你瞧瞧你的那颗头,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尹延年苦笑道:“名动江湖、世间无两的四海会少掌门在姑苏晏府大小姐口中,居然成了个沽名钓誉、招摇撞骗的狂妄之徒?唉,莫说宁致远了,就是我这个旁人听了,都没法儿服气。”然后他如数家珍般,开始细述宁致远近年做过的众多侠行义举中最惊心动魄、高风亮节、脍炙人口的几件,“……你难道没听说过,他办的这几桩事,当年就在武林中轰动一时……”
“听说啦!这些事爹娘在我面前,刻刻讲、时时说、天天念,真把我的头都烦晕了,现对他的这段‘丰功伟绩’,我真是倒背如流,倒比那五经、四书还要熟稔百分。”
尹延年笑了:“他还在武夷山歼灭颓唐老人……在独恨山庄废了采花巨盗云笑怜的武功,后又率领四海会的一十七名分会堂主,抵挡了索特国对少林寺的大举侵犯,护住了寺内藏经阁内的十万珍贵经卷。为此,少林寺的方丈主持弘慧,号令天下少林寺的所有僧俗弟子,从那以后,须以方丈之礼待宁致远……”
她不耐烦地抢过话头,愤愤数落道:“他的侠行义举实在是太多了,一件一件地说,真能把人说死过去,哼!”又黯然垂首道,“我还没出世,爹就大包大揽地订下了这门娃娃亲,说什么若生男孩,便为兄弟;若是个女儿,就是夫妻。从我才记事起,他们就白天黑夜地在我耳边聒噪,宁致远长、宁致远短、宁致远这样的好、宁致远那般的妙!烦得真能让人发疯,可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一句,对这门亲事我是不是愿意?到底我喜不喜欢这个人?倒好像他们对我的每个安排,我都会欢天喜地地接受。哼!我心里的那个烦,有谁晓得?拜托你,行行好,以后永远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那三个字。我现在一听见那三个字,就头发晕、眼发花、嘴发苦、手发抖!”
尹延年笑了,道:“是吗?怎么我却没瞧出来?”又叹了一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也不是真的痴迷赵长安才偷跑出来,不过是不愿接受父母的安排罢了。唉!可叹天下父母待儿女的一片苦心,儿女又能领会多少呢?其实,宁致远无论人品、武功、家世,配你都绰绰有余,你又何苦这么任性?”
她轻咬下唇道:“我烦宁致远是真,可喜欢赵长安也是真的,只因为从前我一直以为,赵长安就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值得我去喜爱的人,可……”她眼波流转,慢慢低下了头,“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这天底下最好的那个人,并不在东京,而……”瞟了一眼对方,那眼波立刻让尹延年心如鹿撞。
“而是……在这里。”话音越来越低,她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经细若蚊蚋,几不可闻。
尹延年只见她一段欺霜赛雪的后颈上,半覆着漆黑光亮的秀发,在春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那光芒晃得他口干舌燥、两眼生花。“晏……姑娘,稍坐,我……我去捡点儿柴火来。”
她心中叹了口气,道:“我是瘟疫呀?你……就不能安安生生地坐在这儿,陪我说会儿话?天天都躲到海边上,也不怕被风吹皱了面皮?”尹延年只得坐下,继续埋头剖鱼,却恨今天自己怎么这么笨,半天都拾掇不好一尾?晏荷影问道:“嗯,尹大哥,你是不是对江湖中的那些个人和事都很熟?”
“也不是。”尹延年答。
“那你怎晓得姓王的一家子不是好东西?我们家跟他们家相交了那么些年,倒都不清楚?”
尹延年淡然一笑道:“那不过是出海的第一天夜里,下头的那些人忙着埋火药,忙着聚众商议如何杀人灭口,忙着分那物事里的财宝,吵得我睡不着,为了打发漫漫长夜,才听叔叔说了那家人做过的一两桩‘好事’。其实,我素来不喜欢知道那些武林中的人和事,真是连听都不想听,没的坏了吃饭睡觉的兴致。”
晏荷影笑了,现在她才总算明白了出海的第一夜,自己何以会睡得那么沉,那自是喝了那碗王家父子专为她熬煮的鱼汤的缘故。而那父子二人这样做,当然是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阴暗行径不想被她察觉。
“晏姑娘,今天中午你是想吃烤鱼,还是煮鱼?”
“还是煮吧,尹氏烤鱼的滋味,领教一次也就够了,日日领教,万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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