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赵长安已停止了所有动作,静静伫立在一株疏枝横斜的桃花树花影中:“这就是月下折梅八式!现在,你还认为它算不上至上至美吗?”宁致远仍望着半空中方才花枝舞过的地方,仍在回味方才八剑的走势和变化,任清风拂动他轻软的衣袂,漾起丝丝涟漪,良久,方喃喃道:“不错,这的确是已至上至美的剑法!”
“那……这八式,你看清了几式呢?”
宁致远仍然沉醉着:“殿下动作太快,我只看清了其中的三式。”
“哪三式?”赵长安会心地笑了,“是第三式‘玉笛声中人不寐’,第五式‘江南疑在天涯’,和第八式‘几生修得到梅花’?”
“是!”
赵长安目注春阳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叹了一声:“不愧是宁致远,果然惊才绝艳,竟然才一遍,就已看忘了八式中的五式!”他挥得那般慢,而宁致远才看清了三式,把另外五式全给忘了,他居然还称赞对方?“朕再演示一遍,这次,请看仔细了!”花枝又举,但这次挥出的八剑,与方才的八剑截然不同,根本就是另外的八剑!而且这一次的速度也不同,这次的速度快逾惊风,疾似闪电!。
事实上,数万人见他只是将花枝向半空中随意地晃了晃,随即垂手放下,又负于身后,动作快得令人莫名其妙:他这样挥一下花枝,用意何在?上万人中只几人看清了,在方才的这一瞬间,他已挥出了八剑,一气呵成、快若一剑的八剑!
宁致远又怔住了:“原来……八剑的出手,也可以这样慢!”慢?这么迅疾的挥动,他居然说慢?
赵长安一直无神的眼中有了亮光:“这次,看清了几剑?”
“承殿下出手缓慢,我只看清了其中的一剑!”
“哦?”赵长安的神情,惊异中掺杂着佩服。两人不约而同地道:“是第八剑‘几生修得到梅花’?”
这回轮到赵长安发怔了:“仅仅半盏茶的工夫,你居然就能只看清一剑,最后一剑!”他袍袖又举,第三次挥出了折梅八式。
这一次的剑招又变了,与前两次毫不相同。但最令人困惑的,却是这一次,每挥出一剑之前,他都要先发上半天的愣,目注于地,紧皱双眉,像全然已忘了早烂熟于心的剑招,正在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这下一剑的起手、走向、变化、转折和收束应该如何?就这样磕磕绊绊、拖泥带水的,才又勉强使完了八剑。
而在他第一剑才刺出之际,宁致远腾地跳起身来,目瞪口呆、魂灵出窍般地看着,待第八剑方才落下,便失声惊呼:“就是它!对,就是这一剑!你可否再演示一次?三遍了,我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一剑,就是忘不了它!”
赵长安绽颜笑了,花枝随意地往旁边的椅背上一搭:“这一下,还看得清吗?”宁致远凝视着花枝上簌簌滑落的露水,半晌亦笑了,是那种终于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圆满了自己的心愿时舒心快意的笑。
赵长安目光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了,拖着脚慢慢坐下:“了不得,朕足足花了六年工夫,才忘得干干净净的八剑,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你居然就全抛诸脑后了。如此的眼光、领悟能力和武学修为,真教朕不寒而栗呀!”
宁致远垂头想了一下,注视赵长安,诚挚拱手:“殿下,今天这一战,宁某技不如你,我输了!”赵长安一怔,惊讶至极:“你认输?还没动手,你就认输?”宁致远点头道:“虽没动手,但月下折梅八式,的确是至上至美的剑法,我自问没有本事破它,况且还有缘灭剑,剑法与神剑合璧,我敢断言,当今天下,无人能缨其锋!”
赵长安斜瞟他:“害怕了?你是后悔了吧?后悔不该自不量力,现悔怕参半,就想临阵脱逃了?”
宁致远淡定微笑:“殿下英明睿智,的确说中了宁某的心思。”赵长安霍然起身:“你目无君上,挟武犯禁,朕早就想杀你了。且以你的悟性,再过三年,武功定然超过朕,你以为,朕会干那种养虎贻患的蠢事吗?”宁致远怔住:“我已认输,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赵长安咬牙:“放过?哼,念在你年纪尚轻,就已有如此高的武功修为的分上,有什么话现在就交代了吧,待会儿你横尸于地后,你的遗愿,朕会命人去为你办理!”宁致远失笑:“我虽认输,但不一定就死,你现在就让我留遗言,未免也操之太急了吧?”
“朕今天决不会饶你!”
宁致远无可奈何:“殿下既咄咄逼人,那我也只好奉陪了!”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剑,一柄普通至极,随便在哪个铁匠铺里花半两银子都可买得到的青钢剑。见赵长安很是诧异,他笑道:“缘灭剑是天下无双的神兵利器,无论何种宝剑都不能跟它抗衡,既如此,我又何必去找些宝剑来供之毁损?”
赵长安笑了:“听你的话风,好像很不服气?好吧,朕的剑法本就远胜于你,就用这……”一掂手中花枝,“来跟你过招,照样能让你死得心服口服!出招吧!”
“再稍等一下。”宁致远微笑,款步上前,凝视对方双眼。赵长安不由得把脸转开,避免与那好像能洞悉世间一切真相的目光相触。宁致远出乎意料地道:“我年纪不大,你的年纪好像比我还轻。念在你的武功修为,也是不低的分上,有什么话,现在就请快说吧。等下你的遗愿,我自会命兄弟们去为你办理!”
赵长安一愕,沉吟片刻,庄容地作揖为礼:“朕确有一事,拜托宁少掌门在朕身后代为成全!”
“什么事?”宁致远亦庄容回礼。
“姑苏晏府有一女,现身陷东京皇城的东宫,今日一战之后,朕拜请宁少掌门去找方才在朕身旁的睿王和端王,”他取出一封未缄口的信,双手奉与宁致远,“把这信函交与他二位拆阅,他们自会助你把此女从宫中接出,送回姑苏。”
“这桩事……”宁致远虽接了信,却踌躇了,“不是我不愿办,只是听说,这位晏小姐并不是不能回姑苏,而是她本人不愿意回去。”
“现在不愿回,”赵长安神情古怪地一笑,“等今日一战之后,就愿回了。”
“好吧!”宁致远将信小心放入怀中。
一阵风过,天上飘洒下沾衣不湿的桃花雨。龙舟迅速撑到小洲边,赵长佑上岸,擎着一把黄伞来为赵长安遮雨,同时眼望宁致远,犹豫又犹豫,最后突兀地冒出一句:“宁驸马,‘那人’送的一百零八颗……”
“下去!”赵长安厉声叱令,“未奉朕宣召,任何人不得再来,不然,以犯上罪论处!”赵长佑怔了怔,只得垂头,将伞递给赵长安,转身上船,返回北岸。
上万武林中人遥见他一手花枝,一手雨伞,均想:“大战在即,他却为了这种连头发都淋不湿的小雨还撑了把伞,等下打起来,岂不是自己碍了自己的手脚,自己绊了自己的身形?且他身上又累累赘赘地穿成了那样,天底下居然还会有这种决战的人,这种决战的方式!今天自己可真是大开眼界了!”但离二人虽远,群雄也都看出赵长安从容不迫,一副胜算在握的样子,不禁又想:莫非他的武功真已到了这种地步,迎战当今的第一高手,也可这样草率托人?
“出招吧!”宁致远瞟了瞟花枝、黄伞,“除了晏小姐,殿下还有别的话要交代吗?”
望一眼万千片自枝头冉冉飘下,落了二人一头一身的粉白花瓣,又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出了半晌的神,赵长安方神情恍惚、答非所问地答了一句:“愿生生世世,莫再生在帝王家!”话音方落,袍袖一展,一剑已刺向宁致远。
宁致远右掠,青钢剑一递,没附着一丝内力,横斫对方右肩下两寸,正是一式攻其必救的“围魏救赵”。但剑方至中途,花枝突然变招,疾刺他右胁,隐挟风雷之声,显见枝上所附内力不弱,右胁若被扫中,不死也是重伤。
他大惊,不及思索,腕内收,剑锋疾削赵长安右手,“哧!”只见赵长安大骇,往后飞掠三丈,同时右腕疾缩,饶是如此,他宽大的袍袖仍被剑锋割裂了两尺。“怅望千重山色!”宁致远心念电转,醒悟:自己迫退他的这高妙至极的一剑,是月下折梅八式中的第四式“怅望千重山色”!
赵长安虽是折梅八式的主人,又熟谙这套剑法,但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抵挡,或是破解这八式,这已经完美了的,没有一丝瑕疵的剑法!刚才幸亏宁致远对这套剑法不熟练,剑上又没有内力,这才没刺中他,否则的话,此时他右手已齐腕而断了。
虽然宁致远心想:我不能用他的剑法对付他!但不知为何,他似中了魔般,一剑刺出,剑锋被迎上来的花枝一引,剑尖轻颤,横斩赵长安的紫矶穴,竟然又是一式折梅剑法。未待他回过神来,赵长安又被这一剑逼退了两步,但在后掠时,花枝拂中剑身,宁致远不假思索,抬手一格,一连三式折梅,直斩他左颈、锁骨、左肘。赵长安只得再退三步,宁致远就这样身不由己地,一气挥出八剑,交织如银的漫天剑光中,只见赵长安被逼得不住倒退。
“通!”他一脚踏空,已要栽进身后的湖水中去了。数万人的惊呼声中,忽见宁致远疾伸手,已一把抓住了他左手,用力往回一带:“小心!”将他拉回了小洲上。赵长安恼羞成怒:“逆贼!”花枝上一举,下一拂,左一掠,右一格,便是四式“折梅”。这时,宁致远的八剑刚刚使完,正不知该变换何招之际,突见半空中绽放出一片美逸如云的花海,那漫天横斜的花枝、纷纷洒落的花雨,不是桃花,而是梅花,在自己眼前绚烂、轻灵、自在地飘舞回旋。
一时,他心神飞越,不能自持了,竟然痴立当地,仰头如痴如醉地看着,浑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此是何时。
章强东等人方才看他挥出的折梅剑法,亦无不神飞魂驰,及待见他竟拉回险落湖中的赵长安,已是大为诧异,这时见他竟为剑法迷眩,呆立不动,无不失声惊呼。
赵长安突然撤剑,斥道:“充什么愣,接招!”
宁致远暗道一声:“惭愧!”一样的折梅八式,在他手中使出与在自己手中使出,当真有天壤之别!当下,他心无旁骛,只专注于那一段花枝的挥动,心思:难道,这剑法,天底下就真的没有破解的法子了吗?就这片刻间,赵长安又挥出三剑,他只得退了三步。
完美无缺的剑法,无法抵御的剑法!他固然可以仗着剑利削断花枝。但对方所拈的,若不是一段花枝,而是一柄剑,一柄削金断玉、天下无双的宝剑——缘灭宝剑,那情形又会是什么样呢?
一转念间,他遍体生寒:赵长安若存心要杀自己,那自己早就是个死人了!
第五十二章 决战谁能当
细细雨丝中,悠悠轻风里,飘飘花瓣间,两名绝世青年,身形快捷如闪电,动作灵逸似飞凤,如起舞般在生死相搏。
万名豪杰无不看得如痴如醉。赵长安穿了那么一身,方才所有的人都认定,这会妨碍他的行动。但这时,人们才发觉,他们都想错了,宽大的龙袍,此时在他身上已变成了一件轻薄的春衫,一件衬得他更加神清骨冷无尘俗的春衫!
宁致远一边应付连绵不绝的剑招,一边不住倒退:这已是赵长安第三次使出折梅八式了,三遍使完,他还会不会使第四遍?就在他急速思索时,赵长安剑招已使完,他已快退到湖边。幸亏他剑利,方才又是他先逼得赵长安后退,是以他才没退到湖水里去。这时,赵长安挥出的招式却又变了,不再是折梅。宁致远精神一振,就在花枝横劈自己下颌时,他看见了一处空门,在赵长安左肩下两寸处!
宁致远长剑一振,“刷刷刷”三剑抢入空门!赵长安急忙往右倾一尺,左手向上一撩,黄伞腾起半空,一掌疾拍剑身,意图荡开长剑。宁致远剑招去势不减,只右腕往里一拧,赵长安的左掌要拍的就成了锋利的剑刃了。掌缘将及剑刃,赵长安左手五指忽然合拢,变拍为击,击的却是剑刃的下方,仍是剑身。一声轻响,剑已往右荡开三尺,宁致远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剑从对方腋下疾穿而过,“嗤”,虽刺透锦氅,却又刺了个空!与此同时,赵长安左手缩回,稳稳接住了缓缓飘下的黄伞。
“好!”岸边响起了地动山摇的喝彩声。众人屏息静观二人生死相搏,方才的折梅八式虽是无上剑法,但曲高和寡,只几人勉强瞧出了点门道来,而剩下的人全看得云天雾地,不知所云。搞不清二人手中的花枝、长剑莫名其妙地东划一下,西划一下,弄了半天,花枝、长剑却全不相碰,是在搞的什么鬼名堂?而两人一会儿你退过来,一会儿我逼过去的,又是在玩的什么稀奇花样?
这时二人那快捷绝伦的一番交手,大多数人倒都瞧清了,也瞧懂了,眼见就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二人已展示了至高无上的剑招、轻功身法、应变能力和掌法、拳招,众人无不心神激荡,佩服之至。
弘慧低声赞喟:“致远这孩子,三年不见,不料武功已精进如斯!”
“是啊!”天竺教教主袒沙长老颔首,“三年前他那一剑‘风卷流云’已叫老夫十分开眼,当时老夫还以为,那一剑能使到那种程度,已经至矣尽矣!不料,今天再见这一招,居然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看来,是到了我们这些老家伙退位让贤的时候了!”
天雄堂总舵主吕雄风亦赞,但赞的却是赵长安:“他这一剑固然不赖,可赵长安却仅凭一根花枝就能应付自如,还可抢攻,这个人,人品之差天下第一,可他的武功也……唉!真正可惜了!”
“吕舵主的话有理!”飞剑山庄老庄主东方笑天深有同感,“上次犬子去姑苏,看过雪姿堂前的那一役。回来后在老夫面前把他夸成了神。当时,老夫还把他狠狠骂了一通。”凝目激烈缠斗的二人,“可今天老夫亲跟这么一看,才晓得犬子说的也对!”
“哈哈,爹,今天您老总算也承认他是个人杰了吧?”东方笑天身旁一个俊逸青年顾盼神飞。“可惜他入了魔道,白白辜负了自己!”
青年极不服气,但瞟了一眼父亲的脸色,不敢反驳,只得闭口。
二人来去如风,已激斗了四百余招。众人叹为观止,连连道:“今天能看见这么精彩绝伦、百年不遇的一战,就是马上去死了,也值!”
就在众人的交口赞叹中,忽见赵长安凌空拔起,身上的丝带、丝绦、丝袖一齐飞扬,被一阵清风托举着,翩跹扶摇而上,而宁致远几乎是与他同时到了树冠花顶。赵长安双臂一振,“呼!”那缕托举他飞升的清风立刻就成了疾风!
这一阵风是如此刚劲,两人足底的花枝全猛起来,无数桃花花瓣离枝而飞,飞过二人身侧,飞过两人头顶,然后倏地顿住,被赵长安那浑厚无匹的内家真气凝窒在了半空!宁致远心头一凛:在他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深厚的内力!岂止是他,就是上万武林中人,又有谁曾见过或听说过这等骇人听闻的内家真气?
“小心!”东方笑天大喊,“他要拼命了!”
“呼!”刚烈迅猛的飓风横扫湖岸,吹得众人无不双眼难睁,而宁致远首当其冲,更觉呼吸窘窒。高手相搏,到最后,搏的已不是武功招式、轻功身法,而是内力,只有日夜苦练,循序渐进,方能积累而成的内家真气!而高手间一旦到了比拼先天罡气的地步,那也就到了最要紧、也最性命攸关的时刻了!
可是,宁致远怎么也没想到,两人只过了四百多招,就要以命相搏。以赵长安的武功修为,本不应这么急躁,或许,他已厌倦了缠斗,要为今日这世间瞩目的一战来一个尽快的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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