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阿绿作为活生生的人存留下来。
我觉得自己似乎是个污秽不堪的人。返京以后,我仍然一个人在房间里问了好几天。我为直子准备的房间下着百叶窗,家具盖着白布,窗棂薄薄落了一层灰。我在这样的房间里度过了每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想起了木月。喂,木月,你终于把直子弄到手!也罢,她原本就属于你的。说到底,恐怕那里才是她应去的地方。在这个百孔千疮的生者世界上,我对直子已尽了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并为同直子共同走上新的人生之途而付出了心血。不过可以了,木月,还是把直子归还给你,想必直子选择的也是你。她在如同她内心世界一般昏黑的森林深处勒紧了自己的脖子。我说木月,过去你曾把我的一部分拽进死者世界,如今直子又把我的另一部分拖到同一境地。有时我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博物馆管理人……在连一个参观者也没有的空荡荡的博物馆里,我为自己本身负责那里的管理。
回京第四天,接到玲子的信。信封贴着快信邮票。内容极简单:〃一直未同你联系,十分放心不下。望打电话来。早上9点和晚上9点我在以下电话号码的电话机前等候。〃
晚间9点,我拨通信上的电话号码,玲子马上拿起听筒。
〃好吗?〃她问。
〃凑合活着。〃我说。
〃喂,后天去见你可以么?〃
〃见我?来东京?〃
〃嗯,是啊。想和你单独好好叙谈叙谈。〃
〃那么说要从那里出来了,你?〃
〃不出来怎么能去见你!〃她说,〃也该到出来的时候了。一呆整整8年,再不出来就烂在里面喽。〃
我一时应对不上,略为沉吟。
〃后天乘新干线去,3点20分到东京站,能去接我?我的模样还记得?或者说直子死后对我再没一点兴致了?〃
〃哪里。〃我说,〃后天3点20分去东京站接站。〃
〃马上认得出来:拿着吉他的半老徐娘除我恐怕没第二个。〃
果不其然,在东京站我很快认出了玲子。她身穿男式粗花呢茄克、白西裤,脚上一双红运动鞋。头发依然很短,而且三三五五地冲刺而出,左手提着装在黑壳里的吉他。一望见我,她刷地扭动脸上的皱纹,绽开笑容。看到玲子这张脸,我也不由得微笑起来。我拎过她的旅行包,两人并肩走到中央线站台。
〃哦,渡边君,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一副狰狞面目?还是东京近来流行狰狞面目?〃
〃旅行了一段时间,又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我说,〃新干线如何?〃
〃一塌糊涂。窗户也不开,途中本想买盒饭来着。简直倒透霉。〃
〃车厢里有过来卖东西的吧?〃
〃你指的是又贵又难吃的三明治?那玩艺儿连快饿死的马都咽不下。以前我喜欢在御殿场买鳃鱼饭来吃。〃
〃那么说话,要把你当成老太婆的。〃
〃那好,原本就是老太婆嘛广
在去吉禅寺的电车上,她珍奇地凝望窗外武藏野风光。
〃相隔8年连风光也变样了?〃我问。
〃渡边君,你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不知道。〃
〃又惊又怕,又怕又惊,简直要发疯似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被抛到这种地方来。〃玲子说,〃不过,你不觉得'简直要发疯似的'这个说法很妙?〃
我笑着握着她的手:〃不怕,您一点不用担心,再说你是靠自己的力量出来的。〃
〃我从那里出来靠的不是自己力量、〃玲子说,〃我所以能离开那里,是托直子和你的福。一来直子不在以后,我已经无法忍耐独自留在那种场所的寂寞;二来有必要来东京找你好好谈一次。所以才离开那里。如果没有这两点,我说不定要在那里过一辈子。〃
我点点头。
〃往后怎么办呢?〃
〃去旭川,嗯,旭川。〃她说,〃音大时代的一位好友在旭川办了一间音乐教室,两三年前就劝我去帮忙,我没答应;说懒得去那么冷的地方。可你知道,好歹成了自由之身以后,除了旭川,还想不出其他落脚处。那地方怕不会像是失手弄出来的大陷坑吧?〃
〃没那么恐怖。〃我笑道,〃去过一次,小镇不坏,气氛挺有趣的。〃
〃真的?〃
〃不假,比在东京好,肯定。〃
〃反正没其他地方可去,行李都寄过去了。〃她说,〃渡边君,还能找时间去旭川玩?〃
〃当然去的。不过你这就赶去不成?总要在东京逗留几天再去吧!〃
〃嗯。可以的话,准备呆上两三天。能在你那里借个宿吗?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毫无问题。我钻进睡袋在壁橱里睡。〃
〃抱歉抱歉。〃
〃没关系,壁橱宽敞得很。〃
玲子有节奏地轻轻叩击夹在腿间的吉他壳。
〃我恐。拍要训练一下自己的身体,在去旭川之前。对外面的世界还根本不熟悉。很多很多事摸不着头脑,心里又紧张。这方面能帮我一把?能依赖的人只有你这一位。〃
〃只要我能办到,帮多少把都行。〃我说。
〃我这人,莫不是在打扰你吧?〃
〃到底能打扰我的什么呢?〃
玲子看着我的脸,扭下嘴唇笑了,再没说什么。
从吉祥寺下了电车,在转乘公共汽车去我住处之前的时间里,我们没说什么正规的话,只是断断续续地谈东京市容的变化,谈她的音大时代,谈我过去的旭川之行。有关直子的事绝口未提。我同玲子足有十个月未见,但如今和她单独走起来,心头仍不可思议地涌起一股平和、宽慰之感,并觉得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回想起来,同直子两人在东京逛街时,便是与此完全相同的感觉。如同我与直子曾共同拥有本月的死一样,而今我与玲子又共同拥有直子的死。想到这里,我陡然什么也说不出了。玲子一个人说了一会,发现我不开口,便也不再吭声。于是两人默默无言地乘上公共汽车;来到我的住处。
这是初秋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同恰好1年前我去京都擦望直子时一模一样。云如枯丝,细细白白,长空寥廊,似无任何遮拦。又是一个秋天,我想。'风的气息,光的色调,草丛中点缀的小花,一个音节留下的回响,无不告知我秋天的到来。四季更迭,我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亦随之急剧拉开。木月照旧17,直子依然21,直至永远。
〃一到这样的地方我就松了口气。〃玲子走下汽车,环顾四周说道。
〃因为什么也没有嘛。〃
我从后门走进院子,把玲子领进这了然独处的小屋。玲子几乎每看见什么都赞赏一番。
〃好极了,这住处广她说,〃都是你做的?架子、桌子?'
〃是啊。〃我一边浇水泡茶一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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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还满巧的,你这人。房间也干净利落。〃
〃敢死队影响的,他给我养成了卫生习惯。不过这一来房东倒高兴,说我住得很洁净。
〃噢对了,得找房东寒暄一下。〃玲子说,〃房东住在院子对面吧?〃
〃寒暄?用得着寒暄?〃
〃情理之中嘛。一个怪模怪样的半老婆子钻到你这里弹吉他,房东也会纳闷吧?这方面还是先弄稳妥为好。为这个我连糕点盒都准备好带来了。〃
〃亏你想得周全。〃我佩服道。
〃上年纪的关系。我已想好,就说是你姨妈从京都来,你说时也要统一口径。说起来,这种时候年龄拉开距离,到底好办些,谁也不至于觉得蹊跷。〃
她从旅行包里掏出糕点盒走出后,我坐在檐廊里又喝了杯茶,逗着猫玩。过了20分钟,玲子才好歹回来。回来后,从旅行包里取出一罐饼干,说是给我的礼物。
〃20多分钟到底说什么来着?〃我嚼着饼干问。
〃当然是说你。〃她抱着猫贴脸说,〃夸你规规矩矩,是个正正经经的学生。〃
〃说我?〃
〃是啊,当然是你。〃玲子笑道。然后瞥见我的吉他,拿在手里,稍微调下弦,弹起卡尔罗斯·乔宾的《并非终曲》。许久没听她的吉他了,那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暖着我的心。
〃在学吉他?〃
〃在仓房里扔着,惜来随便弹几下。〃
〃那,一会儿免费教你。〃说着,玲子放下吉他,脱去粗花呢上衣,背靠檐廊柱子吸烟。外衣下面,穿着双色方格半袖衫。
〃瞧,这衣服满漂亮吧?〃
〃是不错。〃我同意道。那的确是件格纹极潇洒的衬衫。
〃这,是直子的。〃玲子说,〃知道么?直子和我,衣服差不多是一个尺寸,尤其她刚进那里的时候。后来那孩子丰满起来,尺寸多少有点变化,但基本出人不大,无论上衣裤子还是鞋帽,有差别的大概只有胸罩。因为我等于没有Ru房。所以,我俩经常换衣服穿,或者说几乎是共产。〃
我再次打量玲子的身体。如此说来其身段个头确实同直子相似。由于脸形和手腕细弱的关系,印象中玲子要比直子瘦削。但仔细看去,身体显得格外结实。
〃这裤子和上衣也是,全是直子的。看见我穿直子的东西,你心里怕不大好受?〃
〃没有的事。有人穿她的衣服,我想直子也会高兴的。特别是你来穿〃
〃也真是奇怪,〃玲子说着,轻轻打个响指,〃直子没给任何人写遗书,却把衣服的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她在便笺上写一行草书:'衣服请全部送给玲子。'你不觉得这孩子怪?在自己即将结束生命的时候,为什么会想到什么衣服呢,这东西岂非怎么都无所谓,其他更想交待的本该多得写不完才是。〃
〃此外什么都没有也未可知。〃
玲子吸着烟,沉思良久。〃我说,你很想听我从头一五一十讲起吧?〃
〃请讲给我听广我说。
〃医院检查的结果,说直子的病情眼下虽正在好转,但为长远起见,还是马上集中根治为好。于是直子转去大阪一家医院,准备在那里住得长久些。以上情况想必已写信告诉过你,大概是8月10日前后……〃
〃信见了。〃
〃8月24日,直子母亲打来电话,说直子想返回一次,问我可不可以。说直子想自己整理一下东西,还很想同我好好聊聊,因为短时间内再见不到我,可以的话,想住一个晚上。我说我完全可以。我也非常想见直子,想同她交谈。这么着,第二天,就是25日她和母亲乘出租车赶来。我们三人便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一边整理东西。傍晚时,直子对她母亲说往下不要紧了,请母亲回去。她母亲就叫一辆出租车回去了。直子看上去精神十分饱满,我和她母亲一点都没想到别的。说实话,见面前我担心得不得了,生怕她一下子瘦得摇摇晃晃,憔悴不堪。因我知道在那种医院检查治疗起来,身体消耗得相当厉害,担心她受不了。可是见到她,我就放心了。脸色比想像中健康。还笑盈盈地开玩笑。表达方式也比以前正常得多。又说去了美容室,为自己的新发型自豪,因此我才觉得她母亲不在也没关系。她对我说,玲子姐,我想我会在现在的医院完全复原的。我说对的,也许那样最好。然后我们到外面散步,无话不谈。谈谈今后怎么打算之类。她说如果我们离开这里以后,能够一起生活就好了。〃
〃直子说跟你生活在一起?〃
〃对呀。〃玲子说看,缩一缩肩膀。〃于是我说,我无所谓,渡边的事你不管了?然后她这样说:〃他的事,我会处理的。〃仅此而已。于是我们谈起以后住哪里,要做什么之类。接看跑去鸟屋和马儿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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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冰箱拿出啤酒来喝。玲子叉点了一支烟,猫儿在她的腿上呼呼入睡了。
〃她从一开始就全部决定好了。所以显得如此精神奕奕。笑容满面的。快定了。心情就轻松了。然后她把房里的东西一一整理好,不要的东西就放进院子的汽油桶烧掉,包括当日记用的笔记,信件等等,连你的信也烧了。我觉得奇怪,问她为何烧掉。因她向来十分珍惜地保管你的信,时常重读。她说:〃我把过去的东西全部处理掉,以后重新做人了。〃我也不怀疑,反而单纯地赞同丁。我认为很有道理。心想如果她能恢复精神得到幸福就好了。那天的直子实在可爱,恨不得让你也看看。
然后我们如往常一样。到餐厅吃晚饭,洗澡。开了一瓶上等葡萄酒对饮,我弹吉他。照例是她喜欢的曲子。披头四的〃挪威的森林〃、〃米雪星〃等等。我们心情很好,关掉电灯,脱掉外衣,躺在床上。那晚非常闷热,开了窗也几乎没风进来。外面已经漆黑一片,虫声听起来特别响亮,房间里飘满夏草的香味。然后直子突然谈起你来。谈起和你Zuo爱的事,而且非常详尽。如何被你去掉去衣服,如何让你接触身体.自己如何湿,如何让你插入。感觉如何美妙之类,实在非常坦白地告诉我了。我问她为何突然谈起这些事,因为过去直子从来不肯那么露骨地谈性的问题的。当然,坦白地谈性也是一种冶疗法,但她怕羞,绝对不肯详细地谈。现在突然喋喋不休地说出来,连我也吓了一跳。
〃我只是想说出来嘛。〃直子说。〃如果你不想听,我就不说。〃
〃好哇,你想说什么就尽避说好了,我会听。〃我说。
〃当他进来时,我痛得不知怎办是好。〃直子说。〃那是我的第一次。虽然湿了,一下子就进来了,但是仍痛得很厉害,头都几乎麻了。他一直进到深处,我以为到极限时,他却把我的脚往上提起,进得更深。这样一来,我觉得遍体生寒,彷佛泡进冰水一般。手脚发麻,寒气袭来。到底怎么了?会不会就这样死去?死了也无所谓,我想。但他知道我痛,保持姿势不再移动,然后温存地抱起我的身体,一直吻我的头发、脖子、胸部、吻了好久。于是我的身体渐渐回复暖意,他就开始慢慢抽动……玲子姐,那真个美妙。整个人像快溶化掉似的。甚至觉得就这样被他占有,一辈子干这回事地无妨。〃
〃如果那么美妙,不如跟他住在一起,不是天天可以做了么?〃我说。
〃不行啊,玲子姐。〃直子说。〃我很清楚,它来过就走了:永还不会回来了。不知何故,一辈子只有一次。在那之前和之后,我都毫无感觉,我没想过要跟他做。也没再湿过。〃
当然我向她解释了.,我说这些情形在年轻女性身上很容易发生,随看年纪增长就会好转的。而且有过一次顺利的经验,不用担心。我说我刚结婚时也是很不顺利,相当麻烦哪。
〃不是这个。〃直子说。〃玲子,我没担心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进入我里面了。我不想再被任何人侵犯了。〃
我喝完了啤酒,玲子抽第二支烟。小猫在她腿上伸懒腰,换个姿势又睡了。玲子迟疑一下,点起第三支烟。
〃然后直子抽抽搭搭她哭起来。〃玲子说。〃我在她床边坐下,抚摸她的头说,没事的,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像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应当被男人宠爱得看幸福的。〃闷热的夜晚,直子又是汗又是泪的。全身湿透了,我拿浴巾帮她擦险擦身体。她连内裤都湿了。我帮她脱掉……你别想歪了哦。因为我们天天一起洗澡,她等于是我的妹妹了。〃
〃这点我知道。〃我说。
〃直子叫我抱她。我说天气那么热,怎能抱嘛,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于是我抱住她。我用浴巾里住她的身体。不让汗水黏住她。等地平静下来时又替她擦汗,替她穿上睡袍,哄她睡觉。她立刻睡得很熟。也许装睡也说不定。不管怎样,她的睡脸真可爱。就像一个生下来以后从未受过伤害的十三、四岁小女孩一般。看见这样,我也安心去睡了。
六点钟我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睡袍丢在那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