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连崔三婶住嘴不说了她也没注意到。
后来崔三婶又接着说:“第二次他没跟我说话。那天还下着小雨呢,他天快黑了才来,在你家站了一会儿,后来就到湖边去了,站在岸上,听说发呆到后半夜才走……”
不曾放纵的青春 第五部分(21)
望舒低了头,很久没有抬起。
“望舒,你跟他真的处过朋友?”崔三婶小心翼翼地问。
望舒轻轻摇了一下头,后来她转过身,背对着崔三婶向家的方向走,边走边道:“三婶,我去山上有点儿事,一会儿再去你家跟你聊天。”
望舒脚步匆匆,拐到上山的路上,她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小路,不由自主地走到湖边去了。
她站在岸上,看着眼前的绿水青山,心事重重里她胸口有点儿闷,不由得深深地吁了口气。
他曾经回到此地。他在雨中的傍晚重来旧地,是想念此地的故景,还是想念曾经的那个故人?
初夏的阳光温暖而明亮地包裹着她,暖乎乎的,可在她心里,这湖边似乎又下着细雨,细雨里他站在湖岸上,浑身湿透了,目光却定定地看着自己,移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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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心里一遍一遍地想,他夜半在这湖边徘徊,是想念自己么?这么大老远地回来几次,是……是来找自己了?其实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样呢?
没有结局的一个邂逅,放不开,不过徒增痛苦罢了。
人坐下,向后躺在草地上,她深深地吸口气,再慢慢呼出来,阳光照在她脸上,周身都是泥土和青草的新鲜气息,这些气息跟记忆深处某个隐秘的时刻突然契合起来,那一个放纵的夜晚刹那间毫无预警地自她脑海里蹦了出来。
有些回忆是永恒的。就如眼前的这湖水,这小洲,和洲那边的水波澹澹,以及挡住目光的大青山,一年又一年,仿佛凝住了般地美丽。等到湖边人已老,这不变的青山绿水和当年那对夜雨里*纠缠的青年男女却在回忆中永远美好着。
可惜人不能总是生活在回忆里,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才发现现实是这样丑陋,这样残酷无情,常常给没有防备的心致命的一击!
她胡思乱想了很久,后来起身拎着日用品慢慢向家走。进了屋子,想到先前崔三婶不敲门就进来,自己伸手把外屋的铁门插上,她走到西屋里,一眼看见炕沿上放着的那朵粉色芍药,孤零零地躺在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她心中微有所动,走过去伸手把炕几门打开,掏出先前的那封信。
纸页很多,打开时哗啦地响,足足有十几张,她心里有点儿紧张,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及至看见第一页信纸上画的两个卡通人物,她惊讶得凝住了。画上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光头少年,躺在炕上,受伤的腿高高地跷起,他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拖鞋的马尾辫子少女,正在屈身给他的伤腿换药……少年眼神冷峻,薄薄的唇角带着一丝怒意盯着眼前的马尾辫子少女,那少女却似浑然不觉,她低头的样子很安静,只眉眼间隐隐带着一丝愁苦,牙齿轻轻地啮咬着下唇,似乎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缠绕在她心头……
画得实在太传神了,望舒一眼就看出那少女是自己,而光头少年是许承宗。
或许该说是十年前的自己?
画里的少女眉眼灵动,永远不会有晒黑了的肌肤、风吹得失去光泽的头发、日渐憔悴的眼神和乏累疲倦的内心……
第二张信纸也是同样的两个人物,只不过这一次高大的光头少年怀里抱着一只大公鸡,脸上没了先前的怒意,薄薄的唇角得意地翘起,他正抱着公鸡,笑嘻嘻地看着面前气急败坏的马尾辫子姑娘。
第三张换成了室外,她家门前的芍药花坛处,光头少年手里捧着一朵大大的花,正笑吟吟地向目瞪口呆的少女递过去,少女的手带着一丝犹豫和颤抖向前探着……
不曾放纵的青春 第五部分(22)
……
心里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每张信纸上都是他以前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后来显然是画完了他记忆中在这里养伤的情景,画面上的光头少年逐渐消失,慢慢地都是马尾辫子少女的样子:煮饭的她,剁菜的她,洗衣服弄得满手肥皂泡的她……
她在盯着这些画的时候,脑子里蓦地记起他初来自己家养伤时曾经说过的“望舒妹子,你要是喜欢收情书,我在这里住的日子,一天给你写一封怎么样”的话来。
难道这就是他写的情书么?
看着纸上这些线条流畅、颇具天分的白描画,她眼前浮现出许承宗的样子,那张俊朗的脸曾经以为自己是熟悉的,现在看着手里握着的卡通画,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许承宗。
他是谁?他曾经学过画画么?
他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好人还是坏人?
心头一片茫然。
茫然地看着一张又一张图画,心里乱乱的,这每一张上面都是她自己,图上少女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只传递了一个信息:分开的这些日子,他曾思念过她。
最后的一幅图画是少年跟少女相拥着躺在床上,那少女身上的线条是用虚线画的,显然是他想象中的情景,光头少年的手臂揽着少女的肩膀,一实一虚的两个少年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望舒看着看着,眼眶有些湿了,就在她坐的地方,当初许承宗曾躺了十多天,这时候她慢慢躺倒,往日这里发生的一点一滴记忆清晰地在她脑子里回放。
他想念她,这些信很清楚地告诉她这一点,而如果她对自己诚实些,也会发现内心深处,她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他在这里的那段日子,只不过过去的一年,她不敢想他罢了……
她翻身趴下,再翻身躺着,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心情也在反侧之中起伏不定。
后来她心里的冲动一点点地膨大,她猛地放下手中的信,飞快地冲到充电的手机旁边,按照刚刚记忆中崔三婶给自己演示过的方法,查到手机里储存的电话号码,选取最上面的一个,手按着接通的按钮,却迟迟按不下去……
我想做什么?
只是些微的迟疑,就已经让刚刚满腔的冲动熄了一些,她眼睛愣愣地看着屏幕,手指移开,放下电话,后来人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随风婆娑的玉米,呆住了。
他走的那天,他母亲来接他时的排场历历在目,就在玉米秧子挡着的那块门前甬道的台阶上,一群衣着显赫的人围在他的周围……那是一个她努力一辈子也够不到的世界吧,而在那个世界里的人,在保全自己的时候,是会毫不犹豫地伤害别人的……
他那时候脸上和眼睛里冰冷的神情,现在想来,仍让人寒心不已。
天黑了,初夏的晚上气温仍很低,她感到夜风吹在身上,有些让人清明的凉意。回过头,她从行李箱里拿出纸笔,给崔三婶留了个条子,挂在门上。自己沿着上山的小路,慢慢地在夜色里向山上走。
月亮还没有升上来,她沿着从小走到大的那片林子进去,每一个土坑,每一个积水的小洼,每一道隆起的土岗,都熟悉得仿佛她掌心的纹路。
她需要在这里走走,需要在生命中最熟悉的地方理清自己此刻的心境。
沿着山间林木中的小路一直向上,半山腰里有一块突起的岩石,她坐在那块石上,然后躺下,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半山中对着寂静的虚空发呆。
两山中的溪水在山底静静地流着,那水声从石头中透过来,哗啦哗啦地,和着心跳,很吵,她起身坐着,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陪着她,在自己的思绪中越走越远,就那么懵怔一片中,月亮升起来了。银辉洒在山上林间,像是谁突然扯开了她眼前的黑幕一样,乌团团的一片黑影子,是一大丛怒放的野生杜鹃,此时红艳艳的一片花被月光裹在银色的光芒里,梦境一般地美。越来越亮的月光,让山那头的树木花草都清晰起来,山下溪水闪着碎波,欢快地流着。对着这月色美景,人心里的烦恼似乎也轻了些,她站起身,走到杜鹃花旁边,伸手折了一枝,她靠坐着一株山枫,看着静夜里的山林涧水,享受着这造化的美。
不曾放纵的青春 第五部分(23)
静静地在这山上的夜色里跟林花做了一个晚上的伴,将近破晓时,她心情并没有比初来时轻松。空气中满是清晨的寒意,她站起身,手拢着胳膊,最后看了一眼黎明将到时的静山,自己转身向山下走。
早上的水汽覆在山石上,触手湿漉漉的,草地湿滑,她小心地走着,手挡在头脸的前方,以防被路边横斜的枝子刮了头脸。就这样走着,路竟然越走越明,前一刻还看不清的脚下,此时已清晰可辨。她张目四顾,不知道何时,林子里已经彻底亮了起来,晨霭透过密密丛丛的树叶散在林间,跟早上的雾气一起飘在空中,让一切有了仙境般的空灵之美。
她心中蓦地一动,呼吸着带着朝阳活力的空气,洞彻心肺一般的清新,转身沿着上山的路,一口气跑到山顶上,新一天的太阳刚好升起。天地间被这一轮朝阳照得豁然开朗,远山近水,一览无余。
心里那些矛盾的自卑的瞻前顾后的情思,在这一刻清晰起来,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掉许承宗了,可那又怎么样?她就一辈子记得他好了,无数孤单寂寞一个人的日子里,他的出现是她二十五年青春里最值得记忆的一段时光, 但不管如何记得他,也不管那段日子如何美好,它终究是过去了。
就像刚刚过去的这个山间美丽的夜晚,迷蒙得如梦境一样,可惜身处其中的人,终究要在夜晚过去之后开始新的一天。她眼睛望着朝阳下映着灿烂阳光的周遭,绿的树,亮银一般的溪水,艳红的野杜鹃,是啊,留恋过去毫无意趣,现在的她该做的,是为了新的生活付出所有的努力!
二十九
中午时她回到家,看见门上先前自己给崔三婶留下的字条上多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望舒,我给你留了饭,到我家吃吧。”
望舒肚子正饿,想到自己只有面条和盐,就转身向崔三婶家里走过去。崔三婶家在村子东头,进门的时候,崔三婶正在厨房里忙着找饭盒,要给她送饭过去。卧室里传出电视的声音,房子后面的猪吭哧吭哧地叫唤着,院子里的鸡鸭鹅嘎嘎哏哏地闹个不停……所有这些噪音,带着一股子农家忙碌热闹的感觉,让人心里暖乎乎的,她走到三婶身边笑道:“三婶,别麻烦了,我已经过来了。”
崔三婶转身看见她,忙笑道:“也好,我正愁找不到干净饭盒呢。你上哪儿去了,怎么晚上没看见你人?”
“我在山上坐了一个晚上。很长时间没回家乡了,就上山看看。”
崔三婶看了看她,没有多话,只端过两盘菜来,笑着说:“快坐下吧,我做了干煸泥鳅,再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叶姑娘,我饿了,没有泥鳅肉给我吃,几根泥鳅骨头拌饭也好啊!
心里蓦地想起他在自家养伤时说的这句话,眼睛盯着那些青红辣椒中的泥鳅,她伸手拿起筷子,夹了一根。泥鳅咸辣焦脆,不如自己做的清淡,崔三婶的口味跟自己显然不一样。
她吃了饭,又帮崔三婶收拾了厨房,望舒家里还没有开火,她也就没有回家,当夜就在崔三婶家睡下了。
她一个人住着,家务少了很多,想到将来要读的书、读书所需的生活费,还有母亲哥哥侄儿一家老小在城里的生活,她第二天就开始用功,一分钟都不肯浪费,拿出当初读大学英语系的教材,一个人在家里日夜埋头读书。
这天她正坐在房子后面背英文,听见房前院子里的自行车铃响,她站起身穿过走廊,看见镇里的邮递员站在家门口,对她笑着。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不曾放纵的青春 第五部分(24)
她心头剧烈地一颤,伸手猛地打开纱门,把信封从邮递员大叔的手里接过来。那邮递员大叔一边递给她信,一边笑着道:“你叫叶望舒?这是外国语大学来的,看样子你考上大学了。”
她忍不住就笑了,伸手打开信,外国语大学的校徽和校名下面清晰地写着:叶望舒同学,你申请的外国语大学英语教育专业,将于某年某月某日开学,请凭本通知书于即日到本校报到。
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回到校园时的喜悦,可这个梦想真的实现时,她心里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狂喜,连笑一下都没有,只觉得压在心口上的石头移开了,能暂时喘息一下。
她确实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谢谢你了。”她跟邮递员道别。
邮递员大叔夸了她几句就骑车离开了。她拿着信到屋子里,通知书既然已经到手,她就该立即到五里地以外临河的村部办理困难家庭证明,以便到学校申请助学贷款。
她锁上家门向村部走去,不想村部除了值班大爷,空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值班大爷帮她打了电话,坐在那里等了半天才有负责人来,帮她开了证明盖了章,等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
一个晚上也没有睡踏实,每次想到上学的各种费用,就心里火煎一般,暑假只有两个月,她要赶快打工赚钱了。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把行李折好裹在塑料里,跑到东屋炕上拉下行李箱,又折回院子里把晾衣绳上的换洗衣服统统拿进来,里里外外地忙乱,该带走的东西铺了半炕,她一边快速地叠着衣服,一边又想到后院子晾着的鞋,就跑出去把鞋收进来,等所有东西叠好收好,她伸手拉开行李箱,一眼看见行李箱里许承宗留下的那封信和那部手机,不自觉地呆了一下。
当日她从山上下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和信塞进箱子,眼不见心不烦。
这会儿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伸手把手机盒子拿出来,腾出的地方放进衣服毛巾鞋子袜子,塞得本就不大的行李箱一点儿空地方都没有。她看着信,想着里面的信纸上他画的那些少女模样的叶望舒,她不自主地伸手拿起封皮,打开翻到最后一页,看着上面光头少年和虚线少女紧紧拥在一起,她看了很久,对着画上他落寞的神情呆了一会儿,想到自己马上就离开了,以后人海茫茫,再也相见无期,能在这一刻听听曾经他的声音,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足足犹豫了几分钟,打不定主意,后来一狠心,快速地选了一个号码,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直接按了接通键。
她手有些哆嗦,心口怦怦地跳,把话筒举到耳朵边,听着那边铃声响了一下,像是在她耳朵里打了一声巨雷,心头蓦地害怕起来,心慌意乱中又按了停止键。她盯着手心里的紫色亮晶晶的机壳,烫手一样地把它扔进行李箱,刷地一声拉上拉锁,她扛着行李和箱子,快速向山下走去。
行李箱轮子滚动的隆隆声里,她听见铃的一声,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铃声一直响了起来,她愣了片刻,身后的玉米秆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住了二十多年的家,此时是不是该回头看看,好在未来无数思乡的日子里,能更好地记起它的样子?
她细瘦的身影在大门口停驻了片刻,头上的马尾辫子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回头看看,可最终她只是紧紧地握住进城的行李,一刻不停地下山去了。
一路离开,再也不曾回头。
不曾放纵的青春 第五部分(25)
三十
一个人从镇里坐着小客车到市里,她扛着行李,先在火车站买了票,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行李托运了。忙得自己满头大汗,还得拖着行李箱排队出检票口,等到了车上坐在座位上,她已经累得一动都不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