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第2期 … 每期一星
曹毅
我对古代女子有种天生的仰慕,或许正因为这样,我的某些想法似乎显得过于保守,与这个激进的世界格格不入。所以在妻认为她对我的不忠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时,我既伤心又失望。我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对爱因斯坦时空相对论的阐释和应用早已使时间和空间和谐统一,即是说,时间和空间已不是两个独立存在的形态,而是处于一种可以转换的平衡中,这种平衡是靠速度维系,换言之,只要速度大于光速或者亚于绝对零速度,都可以打破平衡进行时空转换。在高强度的加速过程中,我感到痛苦无比,仿佛心脏就要蹦出胸腔,四肢好像也将离体而去。不过妻带给我的痛苦远甚于此,我只希望在未来的一个月里能抚平心中的创伤,最好是遇到一个能让我忘记痛苦的女子。随着时空临界速度的到来,巨大的痛苦终于扑灭我残存的最后一丝思想火花……
我一恢复意识就确信自己置身于一片山水间。蓝天白云下,一座郁郁葱葱的山,其间苍松翠柏,古木参天,山下清盈透澈的河流泛着洁白的浪花,欢快地奔流着,两旁绿草依依交相掩映。我索性继续闭上眼尽情呼吸这里再新鲜不过的空气。
我猜她一直在看着我,因为当我睁开眼时,她还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她大约十五六岁,一身素衣,亭亭玉立宛如一朵清水芙蓉秀丽脱俗,与这里的明山秀水浑然一体。我惊讶于她的美丽,呆呆地瞧着她;她大概是对我的突然出现及一身的奇装异服大感惊诧,也傻傻地望着我。
半晌,她才突然问:“喂,你是谁?”
仓猝间我只得敷衍:“我,我就是……是我……”
她“嘻”地一笑犹如牡丹初绽,令我心神一荡。我敢打赌,她这一笑足以令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做任何事。
“那‘我’又是谁?”她的眼里装满笑意。
“嘿,我怎知你是谁,喂,你是谁呀?”我学着她的话反问道。
她忽然发觉自己有点说不清了,本来是她问我答,现在却变得自己不知怎样回答了,想来不觉有些好笑。她侧头想了一会儿,嗔道:“我是问你:‘你是谁?’你却回答我:‘我就是我。’哦不,你就回答我说,你就是你。我又问你:‘你又是谁?’你却问我:‘你是谁?’到底是你问我我是谁,还是我问你你是谁,干嘛这样绕来绕去夹缠不清。再问一次,喂,你是谁?可不许再答‘我就是我’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到底是我夹缠不清还是她夹缠不清?她这番绕口令似的话我颇费心思才完全弄清楚。不过,在这样秀色怡人的景致里与这样有趣可爱的女孩子说话,我心情变得好起来,于是故作神秘地说:“我是神仙。”
我以为她定会噘起嘴决不相信,哪知她嫣然一笑:“哦,原来你就是炼仙丹的神仙啊,你真是长生不老吗?我们大王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这里还有“会炼仙丹长生不老”的神仙,我倒没想到,便逗她说:“我是炼仙丹的,你又是干什么的?”
她提了提手中的篮子,甜甜一笑:“采药草。”我顿觉如沐春风,身爽神怡。
“这里是褒国,这山谷叫褒谷,这河叫褒河。”她又主动介绍。
我只觉得这名字好熟,可始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见过。她见我在沉思,就悄悄地走了。待我醒过神,只隐约听到她婉转动听的歌声,歌词依稀是:采采薇草,薄言采之。采采薇草,薄言有之①……”
我决定就地留宿一晚,我真的想再看看那笑容。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笑容,就像此间的山水,纤尘不染,不带半分世间俗媚,叫人不敢心存丝毫亵渎。
第二天,她仍一身素衣,轻移莲步,像一朵白云般飘过来。
“你怎么还没走?”她笑盈盈地问我。
“你怎么又来了?”我也笑着反问她。
“我不来采薇草,吃什么呀?”
“你就吃这种野豌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人可以吃野豌豆为生。
“唉,”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眼下到处打仗,官爷们把地里种的粮食都征收去了,除了大王,百姓只有吃这种野菜。再过几年,连这种野菜也吃不到呢。”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我不禁对她口中的“大王”有些愤怒:“大王?什么大王?这样不顾百姓死活!”
“大王就是镐京城里的幽王呗。自从去年幽王封帝后,到处打打杀杀,只苦了我们百姓。”
直到此时,我才有一点时间概念。掐指细细算来,现在该是公元前780年左右,离西周覆灭大概只有十年光景。我没想到在衰乱的西周末期还能在这山水间邂逅这样一位善笑的女孩,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按照两千九百年后的礼节,这问话颇为粗鲁,大有唐突佳人之嫌。
“我叫褒姒。”她有些忸怩,抿着嘴浅浅一笑。
天!我几乎跳起来,周幽王时期的褒姒!该不会是那个长时期被无数人诅咒的褒姒吧?可是天下能找得出第二个有如此容貌如此笑容的褒姒吗?我脱口而出:“你应该在镐京才对呀!”
“我怎么应该在镐京?我才不去那里呢,我要陪着我的爹妈呢。”褒姒很诧异。
“你怎么不去?你还要当王后,你的儿子还要做太子。”周幽王废申后册褒姒,废宜臼立伯服是在公元前775年,都是千真万确的历史。
褒姒想必是给说糊涂了,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可怜的女孩,你怎么知道历史已经注定,你不想去也不行,可是你承担得了世人千百年来的怨恨和痛骂么?但我左看右看,她都不像传说中媚惑君主淫乱后宫的妖女。
褒姒见我用很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就低着头径自采薇草去了。我在她身后远远问道:“你昨天唱的歌很好听,是你作的么?”
她头也不回应道:“是我们女孩子编的。”接着我又听见从远处传来这悦耳的歌,它环绕着白云在山谷久久回荡。
我决定再留一晚,不知为什么,大概只是因为她是褒姒吧。妻带给我的不快早被忘得一干二净,这连我也感到奇怪。
第三天,褒姒很晚才急匆匆赶来,没有提着采薇用的篮子,我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我明天就要去镐京城啦。”
“怎么这样快?”我一愣。
“褒珦大夫因直言进谏触犯了大王,被大王关押起来,他的家人求我去救他。他们说只要我向大王求情,大王一定会放褒珦大夫的,我也不知道大王为什么会听我的。”对,现在你不会知道的,只因你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只因周幽王好色成性,见了你这等天生尤物,就是叫他把江山拱手让人也不会犹豫片刻。但此时褒姒又怎么能预知呢?
“你为什么要救褒珦大夫?”我问。
“他是个好人,很爱百姓,我们都敬仰他。”褒姒说这话时,眼里自然地流露出崇敬之情。
我不敢说为救一个好人而葬送自己一生是否值得,只是禁不住为她惋惜。我又问:“你为什么跑来给我说?”
“你是神仙,在我们这里,有什么事对神仙说了会得到神仙的帮助。不过,你也许不必帮我,反正我求大王放了他就马上赶回来,再陪爹妈,哪儿也不去了。”
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前面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踏了进去怎么还能回来?我倒是很想阻止她,但我无法也不能改变历史,一旦历史与将来发生矛盾,时空就会错位,我就永远也回不去了——这混帐的臭规律,我一边在心里暗暗诅咒,一边下定决心跟着到镐京去。
车行辚辚,褒姒一行抵达镐京城外已是我来到西周时代后的第十天,也不知我剩下的二十天中会看到什么样的事发生。褒姒他们一直没察觉我暗中跟随在后。
周幽王听说褒珦的家人要献上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女,早早地等在了城外。几百军士手持刀斧,明晃晃的兵器闪着寒光。周幽王骑在一匹汗血宝马上,他瘦小羸弱的身体与这高头大马形成强烈的反差,由于荒淫无度耽于酒色,周幽王已是形销骨立,双眼深陷。他一见褒姒的座车就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瞪着一双混浊的醉眼向内张望。当时我真想拧断他的脖子挖出他的眼珠。
周幽王终于看到褒姒了。他的眼睛开始往外凸,几乎要从眼眶掉下来,握住缰绳的手也哆哆嗦嗦,身子不停地摇晃。一个侍从赶紧扶住他,向大车一招手。褒姒缓缓走下车,一身素衣,长裙掩足,仿佛一片白云托着她慢慢移动。在我眼中,这情形与羊入虎口相差无几,我不禁上前紧走几步。
周幽王慌慌张张翻身下马,双手粗鲁地向褒姒圈去,褒姒惊恐地大叫一声。我实在忍无可忍,疾奔过去。只见众军士中大踏步走出一人,足足比我高一个头,肌肉虬结,他二话不说,举起利斧就向我砍来,我本能地掏出枪对着他。哪知,我忘却了他根本不懂枪这玩意儿的厉害,斧头依旧向我砍来,卷起的疾风已刮到我脸面。我抠动了扳机,一声巨响,那家伙硕大的身体顿时直挺挺地向后仰去,脑袋开花血肉模糊。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那家伙离我很近,挡住了别人视线,所以谁都没瞧见我手中的枪,大概以为我使用了什么魔法,人人眼中充满惊惧怔怔地望着我。
良久,周幽王才战战兢兢地问:“你是谁?”
我想起褒姒的话,于是说:“我乃方外术士,略懂仙法,专门炼制仙丹,修长生不老之术。听闻幽王广纳贤士,特来相投。”历代君王没有不怕死的,周幽王更不例外,他定会想方设法保住他的性命。果然,我一说便奏效,更何况有刚才惊天动地的一幕为我代言,不由他不信。我索性摸出随身携带的提神醒脑药给他服下,片刻周幽王便神采奕奕与先前判若两人。他当然不知道这种药物只能暂时刺激神经,不会持久的。但这一来他对我更是奉若神明,手一挥:“虢石父,好好款待上人,不得有丝毫怠慢,回去后就将那些炼什么鬼丹的饭桶通通处以醢刑。”先前扶住周幽王的那个侍从领命而去。
我没想到自己变成了“上人”,暗自好笑,更没想到周幽王在高兴的时候还要杀人,并且是将人剁成肉酱。那么不高兴的时候他还会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想到这里我望了一眼旁边的褒姒,她蜷缩着,瑟瑟发抖,泪光莹莹,我知道,现在我是她唯一可依靠的人,可我能做什么,改变历史么?
周幽王这天兴致很高,一方面是得到我的药物相助,更主要的是得到褒姒这样的美女。于是他设宴款待我。
酒席间,门外传来喧哗声。周幽王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赵叔带、谭大夫这帮人太不知好歹,整天吵吵闹闹,总有一天也将他们送进大牢。”
褒姒听着忽然想起一事,道:“幽王,我听人说褒珦大夫是个大大的忠臣,你可不可以放了他?”
周幽王还没作出反应,一旁的太师尹氏忙道:“幽王万万不可,褒珦辱骂幽王,欺君犯上,其罪当诛。”这尹氏在历史上是个大大的奸佞,我顿生厌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慑于我今日之威,不再言语。
周幽王倒爽快:“这个褒珦竟作诗讥嘲本王,实在可恶,不过既是褒妃相求,本王无有不允。”
褒姒听后,长长地舒了口气,会心地一笑,她像终于完成了使命,却不知自己已身在虎口。
我说过,褒姒的一笑可以令世上任何一个男人甘愿做任何事。她就这么浅浅一笑,朱唇轻启,皓齿微露,昏暗的殿堂立刻亮丽起来。周幽王看得神魂颠倒,浑然忘了一切,竟凑上油腻腻的嘴去亲吻褒姒雪白无瑕的后颈。
我急得大叫:“幽王不可。”
周幽王怏怏不乐地回过头,脸有愠色:“褒妃国色天香,本王想一亲芳泽有何不可?”
我飞快地转着念头,小心地应付着:“幽王,据我夜观天象,发现近日白虎星命犯紫微,所以大王在十日之内不可近色,否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周幽王满脸狐疑。
我急中生智:“幽王是否感到现在精神不如刚才好了?这就是因为大王动了色心,伤及真元之故。”其实我是算准那提神药的药力已过,才这样说的。
果然,周幽王转而深信不疑,却又向我要了许多“仙药”。
我趁机说:“幽王,我要将此女子带去作法,除掉白虎星的暴戾之气方可供幽王宠幸。”
正在此时,一人急匆匆进来,未及站稳便跪下磕头,他满脸焦虑忧愁,向周幽王奏道:“幽王,赵叔带有要事禀奏。幽王明鉴,今天下诸侯并起,群强环伺,内忧外患,势如累卵。然此多事之秋,奸佞当道,惑主误国以致国势衰微,天怒人怨。诸侯野心昭昭觊觎周室,况西有犬戎,北有#狁伺机待发,大周危在旦夕矣。实不能再任用谗臣,败坏朝纲。臣等请命诛小人清君侧,整顿国势,外抗强敌,内修明政。臣等一朝为臣终生为用,丹心一片天日可表!”
这一席慷慨陈词听得我暗暗叫好,褒姒也激动不已,不停地点头。可惜,像周幽王这种昏腐的人怎听得进去?他厌烦地一挥手:“赵叔带,又是你。本王明察秋毫,用得着你来教本王吗?下去!”
赵叔带仍跪不起,欲再谏。
太师尹氏喝道:“赵叔带,幽王叫你下去,你敢违抗天命么?”
赵叔带怒目而视:“师尹,你身为三公,世代受禄,却不思辅佐我王,振兴我邦,只知谗言惑主,倒行逆施,你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继而转向周幽王,痛心疾首,“幽王,小人一日不除,国无一朝宁日。臣等血溅疆场,马革裹尸,虽万死而不辞,只求幽王勿听信小人之言,以国事为重,切切三思,三思啊!”
周幽王早已动了怒气,咆哮道:“左右军士,快快将这叛臣贼子拿下,投入天牢。”候在一旁的虢石父押了赵叔带下去。
周幽王怒气未息:“这个赵叔带,简直冥顽不化,真气死我也。”
太师尹氏忙道:“幽王息怒,幽王千金之躯,万勿动怒伤身。臣惶恐,臣惶恐。”
褒姒蛾眉微蹙,目露鄙夷之色。殿堂气氛骤然一变,宴席只得草草收场。
我估计十日之内周幽王应该不会有什么暴行,那十日之后呢?我不由深深地替褒姒担心。
褒姒凝思着,喃喃说:“怎么想个办法把赵大夫救出来呢?这可如何是好?”
唉,善良的女孩,以后谁来救你呢?
“你怎么会来这里?”她忽然问我。
“这里好吗?”
“不好。”她摇了摇头,“等我求幽王放了赵大夫就回家去,我好想爹爹和妈妈。”她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隐隐地感觉到要回去似乎不太可能。突然,她眼里闪出光芒望着我,静静地期待着。
她知道我一定有能力带她走。而我确实有能力带她走。别说带她走,我就是要一统天下也决非难事,那要比秦始皇早500多年。之后,春秋战国,楚汉争霸都会因我而改写。可是,这样的话,我就永远留在这落后的时代了,我叹了口气,褒姒的目光立即黯了下去,转过头。
第一天,周幽王因不能纵欲,抓耳挠腮,焦急不安。待到第二天,我就开始后悔我定的十日之限了。周幽王难平欲火,变得暴躁易怒,三言两语就要人命。炮烙,剜眼,残肢,剖腹,什么酷刑都用尽了,弄得宫中人心惶惶。褒姒只躲在屋里暗自垂泪,连我也不见了。
第五天,周幽王实在忍不住了,强要褒姒承欢。褒姒答应了,条件是免了赵叔带的罪。她从我面前走过,那眼中三分幽怨,三分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