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多谢了,老板。
没啥。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闲话来。陈老板乘机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人:这是一个黄脸皮、身材矮矬的汉子,模样儿很和善,只是左鼻翼下有一粒绿豆大小的黑痣,破坏了脸部整体的和谐,有些触眼。他肩头上搭着根扁担,扁担头上挂着绳子,绳上扎着布袋,一副典型的收山货的打扮。
老板哪里人啊?
哦,北面来的,那人含糊其词地答道,接着把话题岔开了,他说,我看老板一脸福相,生意一定发达吧?
哪里,哪里,凑合着吧,陈老板说。
狗子取火来了。那人点上烟后,吸了一口,拱拱手,转身要走。不进去看看了?陈老板却发出了邀请,收山货的迟疑了一下,仿佛有些情面难却,便放下扁担走了进去。
店铺里光线很暗,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灰尘味儿。那人应付般地在杂乱拥挤的货架和旧家具中间转悠了一下。他的神态表明,他对这些破烂玩艺儿毫无兴趣。一直屁颠颠跟在他身后的陈老板不禁有些泄气,但很快他又被新的希望鼓舞起来了。他注意到那人的目光被货架上的一只旧怀表吸引了。这可是金表,他立即鼓动说。
哦,那人漫不经心地取过表来,又随手在表壳上轻轻划了一下,然后笑了笑。铜的,他说。
行家,陈老板哈哈笑起来。他说,老板不愧是行家,不过,真人面前咱也不说假话,这可是正宗的外国货。他把表翻过来,背面露出了一行细小的蝌蚪样的文字。那人的手猛然间痉挛起来。
你怎么了?陈老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没啥,那人轻轻地揉了揉眼睛,好像眼里落了灰尘似的。接着他就很快恢复了平静,把那只表拿到眼前仔细地看起来。陈老板以为自己的话发生了作用,热情更高涨了。他兴致勃勃地说,你瞧,你瞧,我可没说假话吧……
陈老板的热情似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响应。那人的表情是冷淡的,他感兴趣的好像只是表后的那行文字,他盯着看了很久,后来又走到门口,借着门外的光亮反复看了几遍。这是一行日本文字。陈老板不认识,但这个收山货的却看得明白。日文的意思是:
全日大学生运动会奖品
下面还有一行日期,由于磨损已难以分辨了。那人回过头来,眼睛中闪过一道很锐利的光,随后便收敛了。他淡淡地问,这表哪来的?
老板想要吗?
什么来路?
这你就甭问了,陈老板撇了撇嘴巴。那人意识到犯了忌讳,于是便打住话头,他把表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说,什么价?
陈老板仿佛很深沉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朝他伸出五根指头左右翻了翻。
一百块?
这是最低价了。
好吧,那就说定了。
事情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谈妥了。陈老板的目光有些不大放心地在他那张黄脸皮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他用提醒的口吻说,我可是要光洋啊。
那人不答话,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从他嘴角边轻轻滑了过去。他从皮袄里掏出一把光洋,咣啷啷摊到台子上。这是三十块,他数了数,把钱往陈老板面前一推,就算是定金吧,剩下的我晚上送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好,好,陈老板兴奋地搓着手,那神情就像拣了金元宝似的,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11
整个白天都是在极其愉快中度过的。开市大吉,一天就发。对生意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呢?陈老板乐颠颠地想,真是财来如山倒,挡也挡不住,也活该那收山货的乡巴佬洋盘,他要知道这表只花了他不到二十块,非气出病来不可。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陈老板记得那是一个清朗的夜晚,他像往常那样等店铺打烊后,便悠悠闲闲地来到了十字街边的吉祥饭铺。他在那里喝了二两老酒,又吃了一碗炒面。然后揩揩嘴,消消停停地喝了几口茶,不久几个赌友就先后到了,有码头管事刘八爷、车铺帐房黄胖子,还有一个就是县太爷朱四的跟班小六子。人到齐后便开始赌起来了。吉祥饭铺的掌柜冯二——一个满脸和气的秃顶汉子——在一边跑前跑后,张罗着茶水,他很少下场,除非三缺一时才临时凑一手,但每盘的抽头都归他,这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为此他积极提供场地,并乐此不疲。
小六子的手气那天背透了。接连七八圈不开和,心里便犯急了,越急越出错,天快亮时,口袋里最后一块铜板也掏空了。
再来一把,他红着眼睛说,但没人搭话。再来一把,小六子又说。
拿什么来?黄胖子说。
小六子鼓了鼓嘴巴。
先欠着咋样?……我明天准还……
黄胖子连连摇头,他说,还是别坏了规矩吧。
明天再干吧,刘八爷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陈老板也跟着站起来。
小六子急了,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下,便掏出一只怀表。他把表往桌上一拍。这总可以了吧?他又说,再来一把!
陈老板把表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然后点点头。
好吧,刘八爷咧了咧嘴巴,几个人又重新坐下来。可小六子实在太不走运了,没几分钟又把表输掉了。看着陈老板把表装进口袋,小六子别提多沮丧了。往外走时,他灰眉土脸地凑到陈老板跟前,可怜巴巴地说,你可别卖了,我喜欢这表。
那就拿钱来赎啊。
饶几天不行?
饶就饶吧,谁叫你我兄弟一场哩。陈老板爽快地答应了,但讲好赎金十八块外加一分利钱,期限为半个月。半个月,他说,这时间不短了,逾期怨我不候。
如今半个月早过去了,可那段时间里小六子手气始终不佳,一直拿不出钱来赎表。后来就连他自己也不提这茬儿了。于是陈老板就把表摆了出去,没想到的是,一出手竟卖了个黑天的大价钱。真是天上掉元宝,该他走红运了。
陈老板精神亢奋地守在店里,整整一天都没敢挪窝。他在等那个收山货的送钱来。晚饭是在店里吃的,就连冯二家的牌局也被推掉了。但一直到很晚了,那个收山货的还没有露面。火盆里的炭火渐渐暗下去,屋里的气温越来越低。一种失望的情绪开始一点一点弥漫了,像水一样冰凉地浸漫上来。他二的,这家伙也许改变主意了?陈老板这样想着,不禁有些心灰意懒起来。
后门吱地响了一下。
谁呀?
我哩,狗子睡意惺忪地答道。
咋还不睡啊?
上茅房哩。
陈老板听见狗子的脚步声咚咚地远去了。一阵风把后门吹开,寒气直往屋里灌。陈老板骂了一句,走过去把后门重新掩好。就在这时,前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谁啊?
是我啊,陈老板。
来了,来了……
陈老板听出是那个收山货的,他一阵高兴,忙不迭地端起煤油灯向前门走去。可门栓刚拉开,门便被猛地撞开了,一股寒风裹着几个黑影冲了进来。陈老板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巴。他的手一松,忽闪着的煤油灯便哗啦一声落在地上,四周的一切转瞬都没入了黑暗之中。
小六子从冯二家走出来时,已是拂晓时分了。天空泛着苍灰色,几颗隔夜的星星还颤颤抖抖地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冻僵了似的。天气冷极了,脚下的冻雪被踩得咔啦咔啦响。
冯二的饭铺就在十字路口的拐角头,往东不到二百米就是县府所在地。小六子站在门口抖抖索索地撒了一泡尿,然后伸伸懒腰,有腔无调地哼着小曲,踩着冻得梆硬的路面向县府走去。他今晚的手气简直疯极了,可惜陈老板没来,不然有他的好看。小六子摸了摸口袋,里边鼓鼓囊囊的。他感到钢洋在里边互相摩擦所产生的细微响声,这感觉真他二的太棒了。
路边忽然闪出一个人来。
是小六子吗?那人说。
你是谁?小六子凑到眼前,发现这人从没见过。
我是老家来的,有人找你哩。
在哪儿?
在那边,那人用手指指路边的暗影里,那里停着一辆马车。小六子漫不经心地走过去。人呢?他问。
在车里,那人掀起车帘,小六子头往里一探,还没看清东西,嘴巴便让一只手给堵住了,紧接着就感到双腿悬了空,身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直往车内塞。小六子惊慌地叫起来,他刚想挣扎,头上却重重挨了一下,猛地失去了知觉。
喊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刘八爷和黄胖子。他们出门稍晚些,正在路边撒尿,听到喊声便回过头来,眼前的情景不禁使他们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只见一辆马车疯了似的轰轰隆隆飞驰而去,车后雪尘四溅,惊天动地。
12
朱四早上起床后便得知了小六子被绑架的消息。他非常恼火,原因有二:一者为嗜赌之事,他骂过小六子好几次了,甚至威胁要把他送回老家去,没想到他依然恶习不改;二者绑架者也太不给面子,居然太岁头上动土。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哩。小六子即便有啥不着落,好歹也是他朱四手下的人。如今这事闹得全城皆知,他这个县太爷还真有些脸面无光。但气归气,也并未把这事看得多严重,只道是黑道上的把戏而已。
你去查查,他把马老五找来说,欠帐还钱,自古而然。小六子真要是欠了谁的钱,那一定要还。不过,说到这里,他又生起气来,他说,这帮家伙也太过分了,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是谁。
马老五接受了任务,心里却纳闷起来了。他白道黑道混了多少年,但这件事倒有些让他迷惑了。他想,黑道办事也有规矩,哪会为几个小赌帐就大动干戈?这于情理不通。至于线索,更是少得可怜。刘八爷和黄胖子报案时说,他们啥也没看见,只听见了小六子的叫声,而等他们赶过去时,马车早已跑得没影儿了,地上只有小六子掉下的一只鞋。
小六子平时可有啥仇家吗?
好像没有,刘八爷和黄胖子都说,他这人挺规矩,欠点帐事后也总还。
常和你们玩牌的还有谁?
还有万盛旧货铺的陈老板。
那晚他也在吗?
不,他有事,那晚没去。
哦……
马老五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正要派人去找陈老板,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听了几句,便失声叫起来。
啥?你说啥?陈老板也被人绑架了?
是啊,电话是商会刘会长打来的。他说,这是万盛的伙计狗子刚才来商会报告的。
什么人干的?
还不清楚。
马老五拿着电话愣了半晌。一夜之间竟出了这么多事,真是活见鬼了!他立即让人把狗子带到团部询问。
狗子余悸未消,说话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马老五费了老大劲总算听明白了。狗子说,他昨晚肚子不利落,所以上了一趟茅房。去的时候还看到老板好好地坐在店堂里,还和他说了几句话。可打转时情况却不对头了。屋里乒乓乱响,还有叽哩哇啦的说话声。他贴着门缝往里一瞧,看到老板被人用枪顶在墙角上,动弹不得,另有两人拿着手电四处乱翻。借着灯光,他看清其中有个人脸上长着黑痣,正是早上那个收山货的。
收山货的?马老五问,这是咋回事?
狗子说,那人是来买表的,讲好了晚上送钱来。
买表?什么表?
一只旧怀表,老板说是小六子输给他的。
你听到那些人说些啥了没有?
狗子摇头,他说,听不懂,叽哩哇啦的,一句也听不懂。
难道是日本话?
狗子又摇头,他说,听不懂,反正听不懂。
马老五蹙起眉头,明显地感到不安了。想到这事可能与日本人有关,他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让狗子先回去,自己旋即赶到朱四那里去了。
朱四正在县府里开会,商讨为教育筹款之事。马老五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终于等不及,便硬着头皮闯了进去。朱四有点不大高兴地垂下眼皮,他说,马团长,你先等一会儿,我这里很快就散。但马老五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服从,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俯下身去在朱四耳边低语了几句,朱四的脸色立时有些异样了。他对坐在身边的教育局长说,你们先开着,我去去就来。说着,就和马老五一起走了出去。
他们在隔壁的房间里关上门谈了起来。马老五一提日本人,朱四敏感的神经便立即被触动了。他很认真很仔细地听着马老五的报告,脸上的表情一派肃然。当马老五讲到陈老板、怀表,尤其是此事牵涉到小六子时,他的手便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以至于连夹在手指尖的烟卷也掉落在了地上。但令他困惑不解的是,小六子从哪来的表?而且他从未听说小六子有表啊……
朱四重新点起一根烟,凶狠地吸了几口,然后他便让人把厨子、杂役等下人一一喊了来。
他说,小六子有块怀表,你们知道吗?
下人们都说知道。
哪来的?他又问。
下人们说,是井里捞上来的……
听了这话,朱四和马老五对视了一眼,接着他那一贯镇定自若的面孔就像蜡染似的失去了血色。
汽车在山道上剧烈颠簸着。如同恶梦一般,小六子醒来时,发觉自己手脚被捆得结结实实,装在一只麻袋里。在汽车的摇晃中,他就像一袋面粉似的,整个身子左右摇晃,不时遭到猛烈的撞击,痛得他咬牙切齿,直想喊叫,可嘴巴被塞得严严实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总之对小六子来说,这时间是太漫长了—无休止的颠簸总算停下来了。他感到被人抬下车,扔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模糊的白光隐约地穿过麻袋的缝隙,朦朦胧胧地透过来。边上有人在说话,叽哩哇啦的。日本人?他心里颤了一下,一股寒气不由从脚底板冒了上来。
又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一阵呱叽呱叽的皮靴声由远而近地传过来,带着空空的回音,最后停在了他的跟前。有人站在那里咕哝了几句,接着麻袋就被狠狠地踢了一脚,是那种带钉的皮靴,小六子痛得一哆嗦。再接着,又是一阵叽哩哇啦的说话声,麻袋便被打开了。强烈的灯光白晃晃地倾泻而下,耀得小六子眼花缭乱,还没等他看清东西,又有人把他像拎小鸡似的从里边拎了出来。
站好了,一个声音低沉地响起,在坚冷的水泥四壁上发出嗡嗡的回声。
由于捆绑时间太久了,小六子感到双腿发软,刚站起又无力地瘫倒了。但站在边上的两个粗壮汉子却不由分说地扭住他的胳膊,强行把他拖了起来。
站好了,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小六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脸上长着黑痣的家伙站在距自己约五六米的地方。他叉着两腿,双手抱在胸前,目光冷冷地瞅着他。声音就是从他嘴里发出的。直到几天之后,小六子才知道此人就是日本陆战队情报课长颖川上尉。在颖川旁边的椅子上,还端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家伙。这人小六子见过,他就是大远东探矿公司的董事长尾崎一郎。
小六子挣扎着,想说什么,但嘴里堵着东西发不出声音来。尾崎微笑地做了个手势,有人便上前替他解开绳索,除去嘴里的破布。呸,小六子像活过来似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又猛咽了几口唾沫,他说,你们要干啥?……要干啥?……
尾崎轻声咕噜了几句,颖川便说:
你是朱小六吗?
嗯,我是朱小六,你要干啥,要干啥?……
颖川没有理睬他的话,他继续问道,
你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小六子摇摇头。直到此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