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求的恩典是让简仪陪着他吃一碗长寿面,但简仪自然不会傻到只陪着他吃一碗面。她陪着少年在街上逛了许久,购置了不少他能够用得上的东西。
直到日影西斜,简仪这才带着少年去往巷子深处也是这京都最出名的一家面馆。
巷子拐角处,有个小乞儿匆匆从她身旁冲过,却不小心被凸起石子绊了一跤,摔在了她面前。
简仪弯腰,准备亲自将那小乞儿扶起,这小乞儿却不知怎的,一直害怕地往后面蹭。
封衡眼尖,一眼便见到了他手中捏着的玉佩,他知道那是皇长公主最喜欢的玉佩,扔下了手中的所有东西,一把拎起了小乞儿的领口,语气冷意弥足,“是谁给你的胆子偷盗的!”
小乞儿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偷东西运气就这么差,眼中弥满惊恐,泪水布满脏兮兮的脸颊,求饶道:“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只是太饿了。太饿了。”
简仪倒是没想到少年会比自己还要生气,淡淡开口道:“没事,放开他吧。”
虽然京都富庶,但穷人是哪里都有的。眼前这个小乞儿,满脸灰尘,脚上连鞋子都没有,一看就是刚进京的难民。
封衡眼如毒刺狠狠盯了小乞儿一眼,从他手中夺过了简仪的玉佩,在锦袍上擦了又擦,然后才恭敬递到了简仪面前。
“你说你饿了。”简仪没有去接玉佩。
这具身体的主人有洁癖,从来不会用别人用过的东西的。
封衡这也才想起来自己身旁的是这大魏可只手遮天的皇长公主,是从来不屑一块别人沾过手的东西的,思索了半瞬,小心翼翼揣回了自己衣袖。
能得到皇长公主一样喜爱的东西,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小乞儿偷盗的行为,也没那么让他生气了。
他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的乞儿:眼前的孩子,只不过八九岁年纪,骨头全部都露出皮肤来了,就像蒙着一层人皮的骨架。难怪他刚刚拎起他的时候,感觉他是那样轻,就像没有肉一样。手指缝中满是泥迹,脚上满是疤痕和结了痂的血泡,在腿肚上还有一道裹着泥尘的伤口。满脸的倦容,就像经历了生死才赶来的那样。
透过眼前的乞儿,他忆起了几年前进京寻找父亲的自己。那时候的他,应该也差不多是这种模样吧。
只是他运气比眼前的乞儿要好,找到了足够对他好的皇长公主。
小乞儿低着头,有气无力,“我饿,我想吃阳春面,还想在上面加个煎蛋。”
他又摇了摇头,“不,我不止要吃一碗,要吃好多好多碗,一直到填饱肚子,再也不会饿为止。”
“起来吧,跟着我们一起。”简仪示意少年把乞儿扶起来。
小乞儿被封衡之前眼神震慑,没能得到他接触到自己衣袖,便打着挺儿从地上起来了。
封衡望了望自己空空的手,沉默退到了简仪身后。
“如果无家可归的话,就跟着他吧。”简仪率先往巷子中走去。
能够成功逃难到京都的孩子,心智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跟着封衡,日后说不得也是一大助力。
小乞儿望着眼前少年笔挺身形,有些害怕,甚至想要逃跑。
“如果你想一辈子都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你就逃吧。”封衡怎么会看不出他眼中的惶恐。
可因为他和那时候的自己实在太相像了,他忍不住拉他一把。
乞儿咽了咽干燥的喉咙,收回了脚尖。
“你叫什么?”
“苏远明。”
“家住何处?”
“浙江横塘。”
“可有其他亲人?”
“只有我了。他们都死于决堤的洪水中了。”
封衡停下了脚步,“以后就把我当作你亲人吧。”然后抬腿头也不回往前走去。
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向他伸出手的那人,估计也是和他一样的心情吧。
苏远明抬头时分,泪水盈满了整张脸。
在流离失所,尝尽颠沛的苦楚之后后,他终于能够回归正常的生活了吗?
第295章 覆国的宦官(10)()
“慢点儿吃,慢点。”封衡在普算子的教导下,虽然举止端方有了大家公子的模样,但本质上还是个没定性的孩子,见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同龄人,很快便起了亲近之心。
比如此刻嘴上虽说着让对方慢点吃的话语,手上递碗的动作却无比实诚。
简仪望着苏远明眼前叠成一摞的空碗,满脸的惊讶。这孩子实在太能吃了吧。
但立刻又让店家煮了三碗加了鸡蛋的阳春面。
苏远明吃饱喝足之后,才把自己身世一一道来。
原来他是浙江横塘一户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可因为横塘县官私自贪污了朝堂拨下的修补水库的款项,今年梅雨季节雨水一直未停,雨水暴涨下冲破了河堤,导致了整个横塘县民不聊生。
县令害怕朝廷派人下来追查,更是锁死了横塘水库决堤的消息,也不准许难民逃难,时间一久,惹来了瘟疫,更加加重了灾情。
他能够逃出来,还是自己奶妈牺牲色相陪睡县令手下人换来的。
而在他渡过了横塘县后,奶妈便亲自跳入了洪水中。
这些悲伤往事,在独自孤苦渡过后,便无足轻重起来。
他现在所想的,只是活着,好好的活着。
他要亲眼见着那个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县令死在他面前他才会安心。
简仪猜出了眼前的乞儿是难民,但没想到横塘县的灾情会有这么严重。
若是继续放任横塘县的县令不管,恐怕引起民愤。
当下早就没了吃东西的心思。
封衡年纪虽小,但师从普算子,自然也想到了简仪所想到的。
就算他有心,知道该怎么做,但他现在还没参加朝廷的春闱,没有势力,也没有实权,什么也做不了,跟着沉默了下来。
“店家,再给我加五个煎蛋。”苏远明把两人面前没动过几筷子的碗挪到了自己面前,继续埋头大吃。
他也曾经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自然知道眼前这个华服女子身上的玉佩价值不菲。要不然他也不会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去抢了。
而能够佩戴得起此等玉佩且半点不在乎还坦然在街头抛头露面的女子,又怎么会是一般人。
粗粗推算之下,他差不离已经能够猜得出她的身份了。
他甚至有预感,他恨不得吞其肉、喝其血的横塘县县令,很快就要倒大霉了。
他喝完了碗中的汤,打了个饱嗝。忍不住感叹,这京都真是好啊,就连这小巷子中的阳春面都要比他们那小地方的要好吃得多啊。
后来成为横塘县新任县令的苏远明时刻在想,他碰到这样的两人到底是好是坏呢。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永远是那个从横塘县逃脱出来,不知道哪天能吃饱饭也不知道会死在哪里的孩子吧。
没有碰到这两人,是不是就不会见到他们拔刀相向变成仇人的时候了呢。
可是,这样的话,他的一生该多么的庸碌和遗憾啊。
许多事情,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没有如果的。
入夜迫寒,无心睡眠的简仪披着薄毯站定在了窗前,月影薄薄倾泻了一地。
虽然她已经安排了自己人前往横塘县去调查,但这心里仍旧不安。这种不安全感在这深夜更是被放大了数倍。
窗外,少年只披了件普通单衣,痴痴望她印在地面的侧影。
他想,此刻的她,眉间定是笼满了忧愁,眼中定是满是忧郁。转念又一想,他心目中的她坚毅果敢,定然不会像普通寻常人家的小儿女。此刻的她应当踌躇满志,思索着怎么拔去横塘县令这个毒瘤。
可再多的他想都比不上真切望她一眼。
“谁?”简仪听到窗外悉娑声,探出了半个身子,然后望着赤足的少年背影僵在了原地。
封衡有些恼自己,明明只要看看她背影就满足的,为什么要让她发觉,一时之间不敢回头去看她。
“夜深天寒,你还不赶快进来。”简仪目光胶着在少年赤足上,依稀可感觉到他的冷意。
封衡欢快从窗子翻了进去,脚踩在柔软地毯上,却不敢和她对视。
“之前胆子这么大,现在怎么不说话。”简仪好笑地把自己身上披着的薄毯拢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现在已经比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要高上许多了,脸上也丰腴了些,有了些肉,但只要你深深和他对视,仍旧能感受得出他眼中隐藏着的忧愁。
简仪想起这些年来寻觅无踪的神医弥老头,心中愧疚漫生。
封衡拢紧了身上的外套,悄悄嗅了一口,的确是他心心念念的味道,越发安静了下来。
“衡儿,日后莫要做此等不顾惜自己身体之事了。你母亲知道了会心疼的。”简仪转身关了窗,拉了他的手往床榻走去,“夜深露重,你回院也波折,便将就一夜与本宫同眠。”
天地良心,她是真心考虑到他的身体才这样做的。再者,两人差上了二十岁的年纪,也不能让她有心做些什么。
封衡一向知晓皇长公主的洁癖,在听到她留自己的时候,眼珠瞪得大大的,满脸掩饰不住的震惊。
简仪被他逗笑,摸了摸他的头,道:“今日陪你吃长寿面遇上了苏远明之事,没能让你尽兴。今晚便当作赔礼,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本宫讲。”
她看得出这孩子白天时候的无力,可她迟迟下不定决心要不要把这孩子送往横塘县历练。毕竟这一送去,面对的麻烦可不止天灾人祸,还有莫测的人心,生死难论啊。
少年亲耳听到她留他,可眼中仍满是怯怯,“我真的能留下来?”
“能。”简仪率先上了床榻,在锦被上拍了拍,“本宫一向一诺千金。”
少年双脚互踩站在原地,满身的别扭,“我没洗脚。”
他害怕她嫌弃自己。
简仪这次是真心被他逗笑了,“你啊,过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穿鞋。”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头,不好意思道:“我本来是想睡觉的,可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就摸到这里来了。”
简仪也不作他想,掀开锦被一角,“你就安心上来,咋俩好好说说话。你进府都几年了,本宫还没考校过你的功课呢。”
命运给每个人发了不同的牌,有好有坏,但它是公平的,给了不同的人的人生不同的转折点。只要你抓住机会,定然会改变命运。
今晚,于简仪于封衡,命运之轮已然启动。
第296章 覆国的宦官(11)()
这一夜的长谈伴随着晨光落幕,然后封衡便被简仪以皇长公主心腹的名义暗中送到了横塘县。同去的自然有苏远明这个当地人。
这天下始终是皇家的天下,天子知晓有此等恶事,自然不会置之不理,拨了好几拨官员调度了好几车大米和药材前往安置灾情。但天子,甚至是整个京都官员都没想到的是,横塘县的县令竟然会胆大如厮,直接把前往的朝廷命官斩首示众。
这横塘县县令竟然反了!
天子当堂震怒,连忙拨了十万精兵前往横塘县。
而简仪面对的麻烦,却要比想象的要多。
第一便是,天子答应立后之后,对她日益加重的猜忌。
第二便是,她当初保下封珩安置在了别院后,踪迹全无。
第三便是,封衡和苏远明进了这横塘后,再无消息。
第四便是,封衡母亲华秀荣竟然攀上了这京都中不少的贵妇人暗中散布不利她的流言。
天子对她猜忌日深,她并不很放心上,可奈何天子对她手中兵权虎视眈眈,让她危机感日重。
封珩的凭空消失,加重了她的不安。她有理由怀疑封珩是不是被天子所挟持作为谈判砝码。
华秀荣四处散布她流言,说她对封衡怀揣着别样心思,她把她当跳梁小丑置之不理,可奈何对方毫无自觉性,见她不出面澄清又以为背后人真心护她反而变本加厉,对她横加指责。
然而这些都没能打垮她。
她是谁?
她是从小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的大魏独一无二的皇长公主,是凭借着先帝遗诏以一己之力逼退了逼宫三皇子的铁血皇长公主,是孤身一人逼得成王魏凌自刎殿上的魄力皇长公主。
自然见招拆招。
天子对她猜忌,她便假作不知越发高调以求保身;
封珩和封衡消失踪影,她便动用暗卫暗中查探;
华秀荣背后人想要“用流言杀死她”,她便主动把流言风向握在自己手上。
华秀荣不是说她水性杨花,私下豢养**不计其数,那么她便如她所愿,把这京都中的流浪孩童全部招揽在这府上,教以生计;
华秀荣不是说她私德败坏,暗中和众位大臣首尾,那么她便借着此等名义暗中和众位大臣来往,互通消息;
可华秀荣说她培养封衡居心不良,她再也不能忍。
就在她准备和华秀荣对峙的那天,宫中来人宣旨让她进宫。
进入大殿,她才知同去的还有华秀荣。
大殿上平躺着的数具尸体。
都是朝廷耗费了无数心力从横塘运回来的。
天子认为这些朝臣对社稷有功,特令人运回尸体并嘉赏家族。
大殿上同在的众逝去的朝臣家属战战兢兢听完天子嘉赏之言,领回了尸体,华秀荣和简仪被天子单独留了下来。
他们前往了一偏殿,偏殿地上躺着两具未成年的尸体。
陈公公上前掀开白布。
看清的瞬间,简仪四肢瞬时僵硬,脸上淌着的热意瞬间融冻。可她心中仍保有微弱侥幸。
而华秀荣猛然站起,眼睛瞪大如同铜铃,嘴唇几次翕动之下,她扑到了尸首之上,大喊道:“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
她嘴中一直重复这简单的一句话,任谁都能看得出她的震惊与凄惶。
“魏大人发现了他身上的玉佩,皇弟记得这枚玉佩是皇姐贴身之物。”天子背着手站在偏殿门口,落日的余晖把他身影拉得纤长。
他早知少年对简仪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想借此打击简仪一二。
简仪望着面目全非尸体腰间挂着的玉佩,眼中湿意凝结,一步一步往他而去,只觉手足冰凉,筋骨沉重错乱不能挪动半步。
她回想送他离府那日他脸上表情,是坚定,也是眷恋。哪成想他这一去,竟是生死暌违。
是她,将封衡活生生推入死地。
“你赔我衡儿,你赔我儿子。”华秀荣转身一把把她推倒在地,“要不是你,我的衡儿还好好活在这世上,还活在我的身边,我还可以颐养天年。”
华秀荣早已忘了简仪对她儿子的教养,早已忘了简仪对她儿子乃至她的恩德。
斗米恩升米仇,她什么都忘了。
她只记得起,自己儿子是因为被简仪送往横塘枉死,她只记得她的儿子死了。
简仪白嫩掌心渗出殷红鲜血,可恍惚间她竟没有丝毫疼痛。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蹲到尸体旁,捧起玉佩,动作间掀开了白布,无意中露出尸体腿部。
只一眼,如遭重击,愣在当场。
她掩在精致衣裙下的双手震颤,敛目间掩去了讶然之意。
简仪维系脑中清明,最近发生以来的所有事情不曾注意的细节一一折射脑海,封珩的消失,横塘县的决堤和瘟疫,天子对她不可见的打压,自心,自手足弥漫出冰凝寒意。
原来,她早就是这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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