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小名吗?”小宋希望她有一个顺嘴的小名。
“没有。”
“她认字吗?”
“她认识她的名字。”
“你告诉她,我举个牌子,写着方难两个字。”
接 站
次日,小宋起了个大早,到火车站接人。
熙熙攘攘的旅客不停地拥出来,小宋瞪大眼睛寻找。
可是,T18次的旅客都走出来了,始终没有人走近他。
他有点着急了。
突然,他听到有人在身后怯怯地问:“是高大哥吗?”
小宋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瘦小的女孩。她长得不像十七岁,很老相。可能农村孩子都这样。
“我是。”
她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小宋的长相,然后眼睛微微低下去,说:“我是方难。”
她操一口味道浓郁的东北话。
“我一直看不到你,还以为半路出了什么问题呢。你去哪里了?”
“那边还有一个接方难的,我以为……”
“在哪儿?”
她朝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指了指,那个人也举着牌子。小宋往前凑了凑,他举的牌子上果然写着两个大字:方难。
这是方难出现之后发生的第一件怪事。
想想,T18次从哈尔滨开来的列车上,竟然有两个叫方难的!
看来,那个穿风衣的男人运气也不太好,他到现在也没有接到人。
小宋认为方难至少要带一个包,装一些换洗衣物。可是,她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
“你的包呢?”
“我没包。”
“……那好吧,我们走。”
小宋带着方难,上了地铁。
他坐在她对面。
“你这次来北京,是头一回坐火车吧?”他怕她不自在,没话找话。
“是。”
小宋指着脚下说:“这也是火车,叫地铁。”
她点点头。
“你以前坐过汽车吗?”
“坐过。”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尽管方难是第一次坐地铁,但是她好像并不新奇,也不左顾右盼,她眼帘低垂,只是看自己的脚尖。
她的头发很长,很密,梳着马尾巴辫子。穿的衣服很土气,一看就是在乡镇集市上买的几元钱的廉价货。
她的眼睛挺小的,长得也不白。
回 家
小宋刚刚把方难带回家,蔓红就把她领进了工人房,对她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那个房子其实是个阳台,封闭得很好。作为阳台,它挺大的,可是住人就显得小一些,只能放一张床。
方难探头看了看,点了点头。
“那是啥?”她指了指床下的一台旧电脑,问。
“那是电脑。”
她显然不知道电脑是什么东西,但是她没有再问。
“我们买了一台新的,这台旧的没地方放,暂时放在你这个房间里,你不用管它。”
接着,蔓红又领着方难四处看了看,告诉她每天应该干些什么。
她跟在蔓红身后,不停地点头。
最后,蔓红也问到了她怎么没有带包。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什么东西都没带……”
蔓红有点不高兴地说:“你出来,至少要带一些换洗的内衣啊。”
方难手足无措地摆弄着手指。
“我们管吃管住,但是不管你穿。你明白吗?”
蔓红的口气咄咄逼人。小宋有点不自在,转到厨房去了。
过去,小宋总抱怨蔓红的嘴太锋利,可是,经过跟几个保姆打交道,他觉得这样也许是对的,丑话说在前头,否则,日后都不愉快。
小宋走出厨房的时候,看见蔓红从衣柜里挑出了两件旧衣服,对方难说:“你换着穿吧。”
“谢谢。”方难低声说。
好像为了补偿似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古旧的东西,好像是银的,长长的,尖尖的,前面有个很小很小的勺。
她说:“在村里,我掏耳朵的技术是出了名的。哪天,我给你们掏耳朵,特别舒服呢。”
小宋和蔓红只知道有人修脚,有人捶背,还没听说过有人掏耳朵。
蔓红岔开了话题:“你坐了一夜火车,也累了,先休息吧。”然后她走出来,把工人房的门关了。
又一个陌生人就这样进入了小宋的家。
他给哈尔滨打了电话,告诉他,已经接到方难,不要挂念了。
晚上,蔓红小声对小宋说:“我看这个保姆比前面那几个都顺眼。”
啼 哭
早上,小宋和蔓红吃过早饭,都去上班。中午,他们都在单位吃饭,晚上才回来。
白天,方难带小孩在家。
小宋的儿子叫高家将,快一岁了,还不会说话。
几天后,小宋和蔓红发现这个方难是个很难得的保姆,没什么毛病。
她不像第一个保姆那样懒。
平时,她很少歇息,很少发呆,一直在忙碌,干活也麻利。
她不像第二个保姆那样笨。
令小宋惊诧的是,她做的饭菜竟然很好吃,而且各种菜系都能来两手。这不是灵感问题,她一定是偷偷学过菜谱。
她的要求不像第三个保姆那样高。
蔓红说了每个月的薪水后,她轻轻地说:“我吃住都在你家,要不了那么多钱,你们给我一半就行。”
她不像第四个保姆那么凶恶。
有一次,她把蔓红的一条白牛仔裤跟一件红毛衣一起放进了洗衣机,结果那白牛仔裤被染红了。蔓红发现之后,很生气,因为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裤子,而且她对方难交代过那件红毛衣退色,因此,她大声对方难吼起来,方难的眼帘垂得更低了,一言不发。
她不像第五个保姆那样想入非非。
在小宋的印象中,她总是低着头扫地,或者擦桌子,对花花绿绿的电视从来都不看一眼。
她不像第六个保姆那样怪。
她除了不爱抬头,基本没什么异常。
她长得也不像第七个保姆那样漂亮……
只是,有一件事让小宋感到很别扭。
一天晚上,蔓红没在家。小宋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方难轻轻打开工人房的门,站在门里,手里拿着那个长长的尖尖的旧旧的银质掏耳勺,轻轻地对他说:“高哥,你掏耳朵吗?”
小宋急忙说:“不,不,我不掏。”
方难来了之后,小宋家一切都正常,最早发生变化的是孩子。
最近,只要小宋下班一走进家门,高家将立即就会“哇”的一声哭出来,把两只小胳膊伸向小宋,好像很惊恐的样子。
这情况有些反常。
这天,小宋回到家,高家将又“哇”的一声哭出来。小宋把他抱起来,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方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中午给他吃东西了吗?”小宋问。
“吃了。我给他吃的米粥,拌了瘦肉丁,还有蔬菜末。”方难说。
晚上,到了半夜,高家将突然醒来,大哭。
蔓红哄了半天也哄不好,就恼怒地说:“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小宋想了想,说:“他跟方难在一起可能不适应,过几天就好了吧。”
蔓红把灯打开,看见高家将直直地看着卧室的门,瞳孔里充满了恐惧。
她朝那门上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她六神无主地看了看小宋。
小宋低下头,抱起高家将一边摇晃一边若有所思。
方难起床了。
她敲响了门,轻轻地说,“蔓姐,我来哄他。”
“不用,你睡吧。”蔓红说。
门外就悄无声息了。
高家将哭了很久,直到筋疲力尽,才睡了。
边缘一萍
小宋在单位整天没事干,天天上网。
他的网名就叫“小宋”。
他喜欢到一个叫“无忌斋”的聊天室。
经常聚在这个聊天室的人,年龄大多在三十岁左右。
他很喜欢这个聊天室的风格,很实在,不浪漫。比方说,别的地方聊的可能是男人和女人对待感情的区别,这里聊的就是男人和女人大脑构造的区别。
几天前,小宋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女人,她叫边缘一萍。
两个人聊得很投机。
先是小宋跟她打招呼,他用半个括号和一个冒号做了个笑脸:你好。
她回道:你好。
她接着说:我怎么一上网就看见你?你的工作跟电脑有关吗?
小宋:不是,我在电影厂混事,坐办公室的,茶水,报纸,聊天,这些就是我工作的内容。
边缘一萍:你是厂长?
小宋:不是,我是给厂长倒水的。
边缘一萍:副厂长?
小宋:也不是。有时候,副厂长的水我也得倒。
边缘一萍:那你就是导演。
小宋对她的追问有点反感,就不说话了。
他家过去的保姆就有一个共性,喜欢跟人打听职业和职务,她们在寻找一切机会改变她们的命运。
聊着聊着,只剩下了三个人,除了小宋和边缘一萍,还有一个游客670407。
给没有在网上聊过天的人注解一下:游客是没有注册名字就进入聊天室的人,后缀的编号是网络自动给的。这种人一般只是进来观望一眼。
游客670407一直不说话,也不离开。
小宋和边缘一萍海阔天空地聊着,最后谈起了人性。
边缘一萍:所有人都在撒谎,但是,没有一个人挑破这层窗户纸。
小宋:指什么?
边缘一萍:全人类都在掩盖人性中假的、恶的、丑的东西。假如,你变成一只苍蝇,跟踪一个人,日日夜夜窥视他,最后,你会大惊失色——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木木地拉上窗帘,在黑暗中把内心深处的那些东西倾倒出来,用手慢慢拨拉……你发现,原来他和你一样肮脏。
小宋:我这样看——人类不可能消灭垃圾,你能把垃圾摆在客厅里吗?
边缘一萍:因此,本来你很想见我,但是你不说。你为什么很想见我呢?你更不会说。
跟一个成熟的女人,或者说跟一个哲学的女人聊天,最累,也最简单。
小宋:有一副对联——论心不论迹,论迹世上无孝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君子。在这个问题上,我沉默吧。
他们一直聊了很久。那个一言不发的游客670407始终没有离开。
天惶惶地惶惶
几天来,夜里高家将一直哭,而且越哭越厉害,有一次甚至哭到大天亮。
蔓红领他去医院,大夫说,他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于是开了一堆昂贵的药。
儿子吃了一段时间,还是不见好。
有人介绍了一个民间偏方:枸杞鲜蘑炒猪心。据说,这种菜镇静、除烦、安神,专治小儿惊吓症。
蔓红让方难照做。然后,她一口口嚼碎,喂儿子。
吃了三天,没有一点作用。
蔓红又想起了那个土办法,在电脑上敲出这样几行字:
天惶惶
地惶惶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然后,打出了几份,让小宋贴出去。
小宋拗不过老婆,就在夜幕中贼眉鼠眼地溜出去,像贴违法小广告的人一样,把那几张符咒贴在了小区的墙上。
也许,根本没有“君子”念三遍,也许这个符咒根本就没有效果,反正高家将到了夜里还是哭闹不止。
方难又敲响了门:“蔓姐,我哄他吧?”
蔓红烦躁地说:“去去去,这里没你的事。”
方难就没有声息了。
蔓红突然对小宋说:“我怀疑她给这孩子施了什么妖术!”
小宋的头皮一麻:“你别胡说。”
游客670407
这天,小宋和边缘一萍又在聊天室相遇了。
聊天室里,除了他俩,还有一个人——游客670407。
又是他!
小宋的生日是1967年4月7日,因此他记着这个名字。
难道,这个人两次进来,机器给他(她)的编号碰巧都是670407?或者,这个名字不是机器胡乱给的,他(她)就是用这个名字注册的……
——后来,小宋曾认真地琢磨过这件事,他发现了一个办法:假如你进入聊天室,机器赐给你的名字是游客670407,下线时,只要你把这个网页放进收藏夹,下次点开,还可以继续用这个名字。
和上次一样,游客670407不离开,也不说话。
小宋有种直觉,这个游客670407好像是一副男相。
这次,小宋和边缘一萍聊起了爱情与物质。
边缘一萍:人人都是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挑选最高层次的配偶。这个最高层次几乎与他(她)的位置大致相同。因此,每个人都可以通过配偶,很准确地看清自己的位置。这就是为什么世上没有公主和乞丐联姻,也没有听说哪个市长的公子哥找了一个保姆做老婆的原因。
小宋:保姆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喜爱起来。
边缘一萍:为什么?
小宋:她们不仅仅是档次低,而且总是深藏敌意。孔子的一句话被误读了几千年——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小人”实际上指的是“仆人”,女子指的是“丫环”,孔子是在感叹和这些人最不好相处。你家雇保姆了吗?
边缘一萍:没有。
小宋:我们中国人总是过于“含蓄”。比如,妓女不叫妓女,叫小姐;仆人不叫仆人,叫保姆……这就会造成一些问题。比如,保姆不知道自己是仆人,总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总觉得委屈,总觉得不满足,总觉得受了侮辱……
边缘一萍好半天不说话。
小宋:你在干什么?
边缘一萍:我在看。
小宋:你怎么不说话?
边缘一萍:我没雇过保姆,没有这方面的心得。
小宋:等以后你雇了保姆,可以从我这里取经,我会教你一些如何管理保姆的经验。跟保姆相处,每时每刻都是在周旋,在斗争。
这时候,游客670407突然说话了,他(她)对小宋说:她就是保姆。
聊天室总共就三个人,游客670407在对小宋说话;剩下的只有边缘一萍了。
他正愣着,边缘一萍已经对游客670407说话了:你是谁?
游客670407没有回答就下了线,消失了。
空荡荡的聊天室里,只剩下了小宋和边缘一萍两个人,还有一个巨大的秘密。
边缘一萍:我是保姆。
小宋在屏幕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边缘一萍:你不相信?
小宋:在国外还是在国内?
一些本来很优秀的女人,跑到国外去,为了站稳脚跟,常常给孤寡老人当保姆。小宋想,也许这个边缘一萍刚刚从国外回来。
边缘一萍:我从来没有出过国。
小宋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边缘一萍: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聊了?
小宋: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刚才那个游客670407怎么知道你是保姆?
边缘一萍:你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他(她)是谁;而我只知道你是谁,却不知道他(她)是谁。他(她)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你是谁。
小宋:事情有这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