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注视了她一会儿,终于转过身,退出了卧室,到各个房间看了看,都没有什么异常。
他回到卧室,又打量了那幅画几眼,蒙娜丽莎依然深邃地笑着。
他犹豫起来。
继续睡?他怕。
跑出去?满大街乱喊——有人摸了我一下! 那不是有病吗?
由此,我们可以断定,很多人都可能遇到过类似的奇怪事,不过是由于不好启齿,不好广而告之,而偷偷埋在心里了,时间一长,也就腐烂掉了。
打个电话吧?蓝村想。
他立即给一个叫阿菜的朋友打电话,阿菜刚才也参加了那场婚礼,估计他同样到家没多长时间。他也喝醉了。
“阿菜,我问你一个问题——我刚才回到家,脱毛衣的时候,有人摸了我肋骨一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阿菜口齿不清地问:“脑筋急急急转弯呀?”
“不是!”
“靠!这个问题太简单了——那是你老婆!”说完,他“叭”地把电话挂了。
蓝村站在电话旁想了想:老婆?我有一个看不见的老婆?
这时候,他猛地想到,明天要调查调查这个房子以前住的是什么人?出没出过什么横事?
最后,没法子,他还得睡觉。
蓝村又开始脱毛衣了。
这次他有了十分的警惕,想猛地一下就把它脱下来。
可是,中国有句很哲理的话,叫“事与愿违”,此言极是,蓝村越想脱得快反而越脱得慢。他的手竟然哆嗦起来,不好使了。
那只手趁机又摸了他一下。动作很快,碰了一下,马上就缩回去,就像大人逗小孩玩,坐在小孩左边,手却从后面绕到小孩右边摸了他一下,然后笑眯眯地问:“谁?”
蓝村狠狠地把毛衣拉下来,惊恐地回过头,盯住那幅画——在这深深的夜里,蒙娜丽莎看着他,还在神秘地微笑着,似乎对什么都一清二楚。
他伸手晃了晃画框,纹丝不动。
他把目光移开,四下看了看。
衣柜毫无表情,静静地关闭着;窗帘静静地垂挂,一条条皱褶藏着阴影……这些物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蓝村陡然感到了愤怒。
有这样一句话——恐怖产生暴力,太对了。他猛地拉开衣柜,撩开窗帘——什么都没有。他又近乎歇斯底里地掀开了床上的被子,踹翻了椅子——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傻眼了,呆呆坐在了床上。
所谓恐怖就是这样,它在永恒的暗处静静与你对峙,你怎么都抓不到它的把柄。
你先是恐惧,哆哆嗦嗦,它不理睬。
接着,你开始探索,想把它弄清楚,事实上你永远不可能弄清楚。它依然不动声色,静静观察你,看着你滑稽的一举一动。
再接着,你愤怒了,这一切都在它预料之中,它依然静默,毫无表情。
然后……
然后你怎么样?
你彻底屈服了。别以为这样它就傲慢地显形了,不,它依然在暗处,连冷笑都不冷笑,继续静默地看着你……
你永远斗不过它。
蓝村在床上坐了一夜。
那个画中的女人静静地看了他一夜。
笑 话
天亮了,蓝村的胆子大了一些。
他的大脑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字:手。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字。
蓝村认为,昨夜那个恐怖的幻觉(现在他把它定义为幻觉),给了他创作的一个灵感。
手。
人类的一切贪欲都体现在手上。手是一种象征。
数钞票的急切的手。
小偷伸进别人口袋的颤抖的手。
妓女招引嫖客的黄色的手。
抽大烟的病态的手。
杀人的青筋纵横的手。
伸向食物的饥饿的手。
翘着兰花指的捏着麦克风的男歌星和女歌星的手。
写工作汇报的夸大其辞的手。
为了生存干下等活的粗糙的手。
警察给人上刑的残暴的手。
医生拿着手术刀的手。
谈判桌上不停叩动桌子的手。
囚犯抓着铁栏杆的手。
政治家演讲时不停挥舞的手。
赌徒犹豫不决的手……
次日,蓝村把一群朋友叫来聚会。
在酒桌上,他吞吞吐吐地讲了昨夜发生的事。
没想到,如此恐怖的经历被大家当成了笑谈。
A:我认为,你这个房子以前住的一定是一个寂寞的寡妇,她后来自杀了。昨天夜里,她本来想伸手偷你身体上的某个器官,结果摸的位置高了……
B:那是一个外星人的手,那手能够探测到地球人心里装的都是什么,借以推断人类的道德水准,结果它们大失所望,它们发现你一肚子坏水!你差点引发了一场外星人对地球人的灭绝性进攻!
C:你们扯得太远了。我觉得,那是一个小品演员的手,他在胳肢蓝村。只要蓝村不笑,那只手就会永远来骚扰他。
D:蓝村,一定是被角碰了你一下。你太希望那是一只温柔的小手了 ,于是它就变成温柔的小手了。
E:那是一个小偷的第三只手……
蓝村跟着大家说笑,不过他笑得很勉强。
大家散去后,房间里又剩下蓝村一个人了。
他感到阴森之气从房间各个角落慢慢渗出来,慢慢把整个房间的空间都充满了。
墙体内的声音
这次聚会蓝村没喝一口酒。
他把残席收拾了,站到窗前朝远方眺望。
真静,楼的高度使他远离都市的吵闹。过去,他一直梦想拥有这样的环境,可是现在他却渴望听到喧哗声,哪怕是菜市场的讨价还价。
这个楼层让他离黑暗的夜空更近了,他感到无比孤独。
站了一会儿,他猛地转过身来。
他坚信那只手的存在,他担心它在背后突然推他一下,那样,他就会像石头一样重重地摔落下去……
他慢慢退到床上,再次脱毛衣。
这次,他先把两只胳膊抽出来,再把毛衣堆在脖子上,双眼一直警觉地观察着四周,最后,猛地把脑袋从毛衣里掏出来。
谢天谢地,那只手没有出现。
它没有机会。
蓝村躺下来,关了灯。
有一种人越害怕越开灯,有一种人越害怕越关灯,蓝村属于后者。
在黑暗中,蓝村感觉到那个画中的蒙娜丽莎依然在看着他。
房间里出奇地静,静得有点不正常,好像一切都处于等待状态,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声音正要响起。
其实只是一个很轻的声音而已:“唰——唰——唰——”好像就来自那个蒙娜丽莎。
蓝村的心狂跳起来,轻轻转过头,朝她望过去。他隐约看见,那个蒙娜丽莎在动,她的手上好像拿着一把梳子,正在一下一下梳头。
蓝村猛地坐起来,打开灯,死死盯住那幅画。
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蒙娜丽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静静地看着蓝村,似笑非笑。
蓝村使劲摇了摇脑袋,然后把灯关了,慢慢躺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再次响起来,好像清晰了许多:“唰——唰——唰——”
蓝村又一次转过头去,看到蒙娜丽莎又开始梳头了,一下,一下……
他再次坐起来,颤巍巍地打开灯。
蒙娜丽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静静地看着蓝村,似笑非笑。
蓝村陡然想起,前几天他搬进来的时候,借了一个电钻,还没有还回去。于是,他跳下地,把它找出来,插上电,对准她的手恶狠狠地钻起来。
“吱——”
电钻钻进了油画后的墙壁,由于急速摩擦,温度迅速升高,蓝村的手感觉到了那种可怕的热度。电钻的声音也迅速提升,变得尖利无比,仿佛钻进了人的耳朵……
突然,蒙娜丽莎的手流出鲜红的血来,可是,她依然在笑着!
蓝村松开电钻,傻了。
电钻停了之后,房间里变得无比寂静,只有那阴森的血在流淌:“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冯大爷在背后大喝一声:“小子,你赔我的画!”
他打了个冷战,一下从梦中惊醒了。
小 说
蓝村的小说一直没有动笔。
实在没感觉,他索性写起这只手来。
他像我一样写下了上面这些情节。他不知不觉地成了我的同行。
本来,他想写人类的贪欲,最后却写成了恐怖小说,这说明人类的贪欲跟恐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正好相反。本来,我是写恐怖小说,写着写着却写到了人类的贪欲,这更加说明两者之间密不可分。
前面说了,蓝村写作从不用电脑。
他写了几页纸之后,就把稿子扔到了写字台上。
他小说的主人公叫红村,他写的最后一行字是——那个冯大爷在红村背后猛然喝道:“小子,你赔我的画!”红村打了个冷战,一下就醒了……
接下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写了。他的想象力像鸭子一样,离地不过三尺高。他只有等待恐怖事件再次发生,才能把这篇小说继续下去。
我也在等。
如果蓝村的生活中不再有恐怖事件发生,我写什么呢?恐怖不会不发生的,而且还会升级,你们一定也预感到了。
这一天,蓝村回到家,又是半夜了。
他到各个房间看了看,没有什么异常,就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严了。
他走进书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中医理论》,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很快就放下了。接着,他又拿起那篇没写完的小说稿子,闲闲地翻了翻,眼睛突然瞪大了——
有人续写了他的小说!
他之所以一下就发现了,是因为他用的是蓝墨水,而后面的字迹是红墨水——那红色触目惊心,有点像血。
他呆呆地坐下来,陡然感到这个房子里潜藏着很多的眼睛,都在静静地注视他。
续写的内容是这样的:
红村回到家,发现他没写完的小说被续写了!最可怕的是,那笔体跟红村的一模一样……
是的,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这几行文字,真的跟蓝村的笔体一模一样!
他仿佛看见一条苍白的胳膊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来,长长的,一直伸到了写字台上,拾起笔,慢腾腾地在纸上写起来……
一阵寒意掠过他全身的汗毛。
存钱罐
蓝村越来越消沉,越来越缄默。
在这个房子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一只手曾经摸过他两次。
那绝不是幻觉。
他的肋部直到如今还保留着那一瞬间的真切感觉——硬撅撅的,凉森森的。
尽管在目前看来,那只手还不至于要他的命,可是,他知道,时间还长着呢,说不准哪一天,在他脱衣服的时候,那只手又会冷不丁摸他一下。
也许,每天他睡熟之后,那只手都会从黑暗中慢慢伸出来,在他的头上无声地摆来摆去,甚至用五指轻轻为他梳理头发……
一只看不见的手,一只不怀善意的手,一只莫名其妙的手……
这天白天,他拨通了冯大爷的电话。
“冯大爷,你不是说三个月前这栋楼死过一个老太太吗?她多大岁数?”
“六十多岁吧。”
蓝村陡然想起了他在黑糊糊的楼梯里遇到的那个白脸老太太,不由打了个冷战。
接着,他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冯大爷说:“被清洁车轧死的。她当时没死,只是一条胳膊被活活轧断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咽了气。”
蓝村又打了个冷战。
冯大爷叹了口气,继续说:“出事那天早上,她和这楼里的另一个老太太去公园晨练,看见马路上散落了很多钞票——当时天刚蒙蒙亮,还没有人发现。她们马上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捡钱。离开的时候,她看见马路中央还有一枚硬币,立即返了回去,想把它也捡起来。就在这时候,一辆清洁车开过来,把她撞个正着……”
蓝村说:“我感觉这栋楼就是不太对头。”
“怎么了?”
“一天半夜我脱衣服的时候,突然有人摸了我的肋骨一下,回头看,却什么都没有。还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小说稿莫名其妙地多了几行文字,那笔体跟我一模一样,我自己都难以辨别。另外,自从搬进这栋楼,我接二连三做怪梦……”
冯大爷静默了一会儿,直率地问:“你是不是想退房租?”
蓝村一下变得不自然了,说:“你误会了,我没想搬走。我两只手还怕它一只手吗?”
话虽这么说,可是,到了夜里,他躺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不敢睡。想来想去,最后他还是决定:再租一套房子,搬出这栋阴森可怖的老楼!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起风了,很大,肆无忌惮地呼啸着,这座大楼都好像摇晃起来。
借着月光,蓝村看见墙上有个阴影,那阴影在动,在不停地慢慢变化,他一直没看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猛地转过头,看见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了,一条没有来头的胳膊贴在玻璃外,慢慢地做着什么手势。
他一下就坐了起来。
那是一条苍老的胳膊,五根干瘦的手指微微地弯曲着,伸不展,骨节很大,指甲长长的,看样子很久都没有剪了。纵横交错的血管高高凸起来,好像手腕被勒住了一样。
它微微颤抖着,在风中做着各种奇怪的手形,不知道什么含意。
蓝村断定,它就是那个死掉的老太太被轧断的胳膊!
渐渐地,那五根手指开始变形了,越来越柔软,越来越不像手,最后,它们像五根藤条一样,互相撕扯,互相缠绕,互相抓挠,像是很痛苦,又像是很悲伤,又像是很愤慨,又像是很委屈,又像是很幸福……
终于,它恢复了手的形态,直直地指向蓝村。
蓝村大惊。
他定定神,发觉那只手是指他的背后。
他回头顺着它指的方向望去,又是蒙娜丽莎,她还在黑糊糊地微笑着!
这只手要干什么?
蓝村回头再看,它已经穿过完好的玻璃,直直地伸进来,一下下朝前抓着,似乎要把什么抓到手……
蓝村一下明白了——那幅画的下面放着一个小柜,柜上是一只存钱罐!(他之所以买这只存钱罐,就是把它当成座右铭,告诫自己不要忘记节俭。)这只手要抓的正是它!
难道那枚害死老太太的硬币就在他的存钱罐里?
难道那个亡灵仍然对这枚硬币念念不忘,不抓到手不罢休?
那条胳膊却突然扭转方向,抱住了蓝村的脖子,他感到它冰冷彻骨。接着,他听到一个嘶哑的老太太的声音:“我叫蒙娜丽莎!”
这时候,他醒了,满身冷汗。
外面的风更大了,从窗缝挤进来,窗帘一下下地飘动着。
他慢慢坐起来,盯着那个存钱罐,一直坐了一夜。
哪来的蒙娜丽莎?
这天,蓝村在外面和几个同道一起喝酒,回到家的时候,又是半夜了。
楼道的灯依然不亮。家家户户房门紧闭,一片死寂。
他慢慢朝十三楼上爬,又想起了那个曾经和他在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