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摸了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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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摸了我一下-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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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   
    他首先看清了矮的那个,他穿着蓝大褂,是个老头。   
    厉云打了个冷战——他认识那个老头,他姓卞,是停尸房里看死尸的。   
    有一次,这个老头拿着旧茶缸来到住院部,在饮水机前接了一缸子热水,走了。   
    正巧厉云从卫生间回来,回身看了他半天。那时候,厉云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只是觉得他穿的蓝大褂触目惊心。   
    护士长很不满意地对一个护士说:“以后不要再让他到咱们这里来接热水。”   
    厉云忍不住问:“他不是医院里的职工吗?”   
    护士长瞟了瞟他,说:“他是看死尸的。”   
    然后,她又对那个护士说:“外面不是有热水管吗?”   
    ……现在,厉云见了这个老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他马上联想到,很快,自己就要归这个老头看管了。   
    接着,厉云又看清了另一个高的黑影——他瞪大了眼睛:那个人很高大,他也穿着蓝大褂!   
    是他,焚尸人!   
    厉云僵直地把头转过来。   
    他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他发现!   
    他想马上离开花坛,回到病房,又怕站起来引起他的注意,他就没有动,木木地坐在那里,希望花坛枯干的草能遮挡住他的身子。   
    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好像是在谈一笔交易。   
    厉云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长时间,他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走过来。   
    他还是不敢回头。   
    那个脚步声终于停在了他身旁。   
    他惊骇地转过头看了看——正是那个焚尸人。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凶险。   
    厉云的脸“忽”地一下又红了。现在,他是一个快死的人,这个鬼一样的焚尸人又来了。   
    “你干什么?”厉云全身都在激烈地颤抖。   
    那个人压低声音说:“我——是——弟。”   
    “你走开!”   
    “我是来找老卞头的。”   
    然后,他重重地坐在了厉云的身旁。他和厉云坐得很近,厉云感到了窒息。   
    他又闻到了这个焚尸人身上的那股烧棉花的味道——他一直不认为这个人是什么“弟”。   
    “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焚尸人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好不容易接到一个火化电话,可是去了以后,人还没死呢,白跑一趟!”   
    厉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焚尸人也看着厉云,又说:“北郊那个火葬场总是和我们争抢尸源,我们得经常到这里来转转。”   
    厉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想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把这个焚尸人打倒——他一辈子都没有打过人,再不打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不但打不倒这个像铁塔一样的家伙,自己反而会跌倒在地。   
    焚尸人回头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另外,我们每拉走一具尸体,还得给这个老卞头一百五十元的回扣——现在办事都是这个样子,真没办法。”   
    厉云的手攥得紧紧的,在不停地颤抖。   
    那个焚尸人突然把脸俯在厉云的脸上,轻声问:“……你生病了?”   
    厉云不说话,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老卞头告诉我,说有个得肺癌的病人,还有一个月活头,说的是你吗?”他关切地问。   
    “滚!滚!”厉云终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接着,他愤怒而无助地四下张望,希望这时候有个护士走过来,把这个来自地狱的人赶走。或者,老婆走过来也行。   
    可是,四周没有一个人。   
    那个人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别生气了,对你的身体不好。我走了,不过,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他的话意味深长。             
    这天晚上,厉云又失眠了。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他躺在一片荒凉的草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   
    他想看儿子一眼,想看老婆一眼,可是,儿子和老婆都不在身边。四周只有萋萋的荒草和没完没了的冷风。   
    突然,一条黑狗走过来,它围着厉云的身体转来转去。   
    它的肚子很空,看来很久都没有吃食了,不停地抽动着。   
    它的眼睛恹恹的,挂着大大的褐色的眼屎。它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嗅着厉云的脸,手,脚脖子——所有露肉的地方。   
    它嗅得出,这个人快不行了。   
    它在急躁地等着他咽气。   
    只要他的瞳孔慢慢扩散,身体一点点僵硬,它就会张开大嘴,饕餮大吃。   
    厉云呆傻地看着它。   
    它避开厉云的眼睛,继续嗅……   
儿 子   
    这天,老婆眼睛红肿地来了。   
    她给厉云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疙瘩汤。   
    “我没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去,他病了……”老婆说。   
    “什么病?”   
    “发烧。我先是给他物理退烧,用酒精搓,不行。又去了诊所,打了两天吊针,还是不退烧。诊所的大夫说,这孩子不是感冒引起的发烧,而是情绪性的……”   
    “还有情绪性发烧?”   
    “……他想你。”   
    厉云慢慢把头转向了墙壁。   
    老婆低低地说:“厉云,让儿子来见你一面吧。”   
    厉云摇了摇头。   
    “那我怎么办呀?”老婆又发脾气了。   
    “你让他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更难受!”   
    老婆“呜呜”地哭了出来。   
    过了会儿,她止住了哭,擦干了眼泪。她似乎想到了这时候不该再影响厉云的心情。   
    “医生说,化疗的效果怎么样?”她问。   
    “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化验呢。你回去吧,去照看孩子。”   
    “你姐和你妹怎么没来?”   
    “我没让她们来。”   
    “你别袒护她们了!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们还当缩头乌龟!明天,我找她们去!”   
    “桂芬,你别闹了。昨天,二姐还送来二百块钱呢。”   
    “只拿钱有什么用!”   
    “大姐明天就来了。你回去吧,好好照看孩子,你就对他说,只要你一退烧,爸爸就回来了……”   
探 望(1)   
    第二天晚上,厉云的大姐、大姐夫还有二姐都来了。   
    厉云骗他们,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快乐些,说:“大夫说了,我的化疗效果不错,有希望慢慢好转起来。”   
    “那可太好了。”大姐强打精神说。   
    厉云发现,三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他想,也许他们早就到医生那里询问过了。   
    大姐夫也是个语文老师。   
    他回避着厉云的眼睛,编故事安慰他:“厉云,得这种病,药物治疗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要在精神上战胜自己。我们一小有个老师,七年前就检查出了胃癌,说他活不过半年。他却像没事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半年过去了,还活得好好的。后来,他更放松了,觉得多活一天都是格外的收获,天天早上坚持锻炼身体……现在,他的身体还硬邦邦的,什么事都没有……”   
    一个人要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太难了。   
    夜深了,厉云把他们赶走了。   
    病房里又剩下了他一个人,另几张病床都空着,孤寂一下就把他包围了。   
    他多希望此时儿子在身边啊。   
    他多希望晚上搂着他的肉肉一起入睡啊,哪怕只有一夜!   
    或者,病房里再住进来一个病人……   
    医生都下班了,护士检查完病房也都回到了值班室。   
    黑糊糊的楼道里没有一点声音。   
    病房里的白色让他感到极其恐惧。他想起了蒙尸布。   
    他伸手把灯关了。   
    窗外没有月亮,房子里漆黑一片。   
    他的胸口疼得厉害,喘息越来越艰难。他不时地咳嗽着。   
    他在黑暗中又看到了那个焚尸房,又看见了那个焚尸人。   
    他把一具尸体推进焚尸炉,使劲地烧,还拿起一根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把尸体烧得更透一些……   
    那个狭窄的焚尸炉,那个四面是铁板的焚尸炉,那个固若金汤的焚尸炉,那个看一眼都喘不出气的焚尸炉……   
    他感到自己正朝它走去,离它越来越近了。   
    他想止住脚步,但是,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他,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突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烧棉花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脸近近地贴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几乎把他覆盖了,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把他笼罩了,他无处可逃。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呆若木桩。   
    “我——是——哥。”   
    一股腥臭的气息冲进厉云的鼻子。   
    “我知道你快完蛋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都等不及了……”   
    厉云想喊,却喊不出来。   
    他连喘息都十二分的艰难。   
    他像一条案板上等待宰割的鱼,嘴巴一张一合,连挣扎都不会挣扎了。   
    “你家人会把你交给我,然后,我把那两扇铁门锁上,那焚尸房里就剩下咱俩了,你就属于我了……”   
    厉云想扭过头去,躲开这张脸,可是他做不到……   
探 望(2)   
    那个焚尸人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厉云身上的骨头,说:“我会把你烧得很好,一点骨头都不剩,都是灰。”   
    厉云全身的机能似乎都丧失了,现在,他只有听的份儿。   
    “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会干活的尸体。其实我很专业。你不要去北郊那个火葬场,那里宰人。能省点就省点。虽然他们烧的是液体燃料,我们烧的是固体燃料,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要看烧的质量。再说,液体燃料应该是轻柴油,他们用的却是重柴油……”   
    此时,厉云的耳朵超乎寻常地灵敏,他不但能听清对方的喘息,甚至连对方的气流刮着鼻毛的颤动声都听得见……   
    “我们会提供一条龙服务,把所有的事情都帮你操办了。这些事是很麻烦的,对我们来说,却是轻车熟路……”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首先,我替你开死亡证明,再到你的驻地派出所注销户口——是黄家岗派出所吧?没错儿。然后,我让我弟来拉你,他开车很快的,从这个医院到我那个焚尸炉,只需十五分钟。”   
    他的手伸进蓝大褂的口袋,掏出一盒脂粉,放在厉云的鼻子前,一股古怪的浓香弥漫了整个病房:“我还会找人给你整容。人死了是很难看的,整了容就不一样了。最后,还要给你化妆……”   
    他一边说一边把脂粉小心地揣进了口袋。   
    “另外,我还要找刻字师给你刻纪念币和灵位。小字三元,大字六元,这钱得你自己出。”   
    他越说越兴奋,脸贴得更近了:“有些骨灰盒卖天价,说是什么什么材料造的,其实那都是骗人。我给你选一个货真价实的。你知道骨灰存放有几种方式吗?我告诉你——第一是骨灰堂,就是一排排铁架子;第二是骨灰墙,就是墙上砌的用石板封闭的格子;第三是骨灰亭,在室外;第四是骨灰林,埋在树下;第五是深葬,存入地下室,封闭起来;第六是骨灰墓,在地下修建坟墓,地上立碑;另外,还可以把骨灰撒入大海,这个是每年春、秋两季办手续……”   
    说到这里,焚尸人突然面露凶光:“你高兴得太早了,其实你别无选择——我会像对待你奶奶一样,把别人的骨灰给你家人领走。我要把你的骨灰留下来,留在我那个焚尸房里,这样,你就可以日日夜夜跟我在一起了,看我怎样烧人……”   
    他慢慢直起腰身,到门口朝黑糊糊的走廊里看了看,又走回来,俯在厉云脸上,厉云又被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淹没了。他继续说:“咱俩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你眼熟,我就感觉你离我不远了……”   
    是的,不远了,厉云的鼻尖都快挨到他的鼻尖了。   
    他慢腾腾地伸过粗糙的手,扒了扒厉云的眼皮,在黑暗中仔细看了半天:“快了,你别急,我看就是三五天的样子。”   
    然后,他掸掸手,站直了身子。   
    “我会耐心地等着你。”   
    然后,他慢慢地朝门口退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留下一句:“我还会来看你的……”   
末 日(1)   
    厉云再也起不来了。   
    老婆、姐姐、姐夫、妹妹、妹夫,都在床前守护着他。   
    厉云艰难地喘息着,说话都断断续续了。   
    医生跑来了几次。今天值班的正是给厉云诊断的那个傲慢医生,他不停地摇脑袋。   
    厉云只能听见自己“呼啦啦”的喘息声,再也听不清大家说什么了。   
    有一件事他心里清楚,那就是,今天他没有再吃那大剂量的化疗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婆一直抓着他的手,在哭。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看过的一个女作家写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他印象特别深:   
    等待黑暗升起……   
    他在等待黑暗升起。   
    窗子外的黑暗一点点地浓厚起来,房间里的灯越来越刺眼。   
    他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泪眼婆娑的老婆。   
    妹妹躲在妹夫的身后。厉云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哭。   
    这一刻,厉云最牵挂的是还在高烧的儿子。   
    他忽然反悔了,现在,他如饥似渴地想见儿子一眼,但是,他已经有气无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病房里很静,大家都在静静观察他。   
    隔壁的水房依然有水在滴落:“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厉云又闻到了一股烧棉花的味道!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见病房的玻璃上,露出了一张古铜色的脸,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厉云不知道他是哥还是弟。   
    他想举起手,示意亲人赶走门外这个人,可是,他的手颤颤地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抬起来……   
    家里人不认识这个穿蓝大褂的人。   
    他们不知道他是火葬场的焚尸人。   
    他们不知道他在急切地等着把厉云推进焚尸炉。   
    他们都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根本没有注意门外站着一个人。   
    厉云慢慢、慢慢回过头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了老婆的手一下,但是,他的力气太微弱了,老婆没有一点感觉。   
    他感到灯光越来越刺眼,气息越来越短,心脏跳得越来越慢。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飘向了另一个时空。他感觉自己是朝下飞,下面是黑暗的万丈深渊……   
    有一只手在紧紧抓着他,那是老婆的手,在高处,在光亮刺眼的高处。   
    他像一个风筝,一个朝下飞的风筝,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飞舞着,就是挣不脱那根细细的线……   
    老婆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对其他人叫喊着什么。   
    大姐夫跑出去了。   
    厉云还在定定地看着屋顶。   
    接着,医生跑进来了,护士也跑进来了。他们搬来了氧气瓶。   
    厉云的鼻子里插上了氧气管,他又飘飘忽忽地回到了光亮刺眼的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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