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秉宸摇摇头,“不。”他又摇摇头。她不明白胡秉宸那有点伤感的摇头意味着什么。他们真的不能互相明白了。而在那个时期,他们之间用的语言是那样明确:报告,某某地区,敌军某某师、某某团正在向某某地区聚集……某年某月某日,在某某处,与某某某接头,暗号……
像他们这种人,怎么能有这样伤感的眼神?他们是洪流,是波澜壮阔……可胡秉宸现在好像脱离了这洪流的挟带,头也不回,蜿蜒地、力单势薄地流去了,流向那起起伏伏、坎坎坷坷的不毛之地……可她的原则又被战友情所摇晃,激怒又被怜惜所软化。
“我希望得到你们的理解。”胡秉宸看了看摆在床头柜上的那十六个人声势浩大的联名信,——由于几十年的同,志之谊,每个名字都有千钧之力。“回头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白帆说了,只要你回头,她可以不计前嫌,我们也都期待着你。”
他又摇摇头。“真是冥顽不化!这可是你要和我们决裂,而不是我们抛弃你。正因为我们是多年的老战友,所以我们绝不会迁就你的错误,我们会坚持……”她差一点就要说“我们会坚持和你斗争下去”,可她也不明白,平时说起来挺顺口的那句话,此时却说不下去了,“直到你改正这些错误的想法为止。
你可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
“知道。”发完火,她又觉得对胡秉宸太过残忍,效果也不像她预期的那样,也许她白白地残忍了一回却没有征服他。她太了解胡秉宸了,一旦认准什么是不会回头的。她心里很乱,甚至有些痛苦,好像预感到他们的刀将会毫不犹豫地向这个不肯回头的人头上砍去。她想起他们当年爱唱的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刀在他们手里拿着,可这刀似乎又不能为他们所完全控制,到头来,他们也许不得不亲手斩了这个和他们曾经亲如手足的人。她既为白帆不平,又为胡秉宸惋惜,痛心疾首地说:“老胡,你从来不是这样一个糊涂的人,我真想见见这个不要脸的下贱女人,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本事,用什么手段把你迷惑成这个样子!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种女人,还不是看上你的地位、你的钱,要不她年纪轻轻,怎么票上你这个老头子!”
“别说了!”胡秉宸大吼一声,可又马上缄口住声,然后尽量压低声音说,“对一个你们根本不了解的人,不能这样议论……她在这件事情上一点儿责任也没有。”
说完这句话,胡秉宸轻松了。自这段私情以来,他始终有一种负罪感,不论对白帆还是对吴为。
他的心一点也不安宁,即使把吴为拥在怀里的时候,即使他十分投入的时候,也感到那种腐蚀的隐痛。一直不清楚缘由何在,或是说,实在知道缘由何在,却不敢正视。现在这缠为一团的隐痛,突然被激发为可以显现的符号,而他也大声清楚地喊出了这个符号,于是对自己有了一种满意,一种为自己的勇敢而生的感动。也似乎越过了…个障碍、一个高度,因为他完成了男人对女人的责任,也就完善了作为…个男人的人格。
事已至此,她已无话可说,他们如同宣战后的两国元首,既客气又带着决一死战的决心分手了。
胡秉宸振作起精神,与她,以及由她代表的既是昔日战友又是今后的对手,告别。
“好自为之吧!”她满带感情地说。
“三十年后,人们会说我胡秉宸还是一条好汉。”
“这样做没有好结果。”
“没有好结果,比没有结果强。”
不到三十年,甚至不到二十年后,胡秉宸就回到了他们中间。那不能说是胡秉宸的投降、失败,确切地说,是归队。“你可能因此粉身碎骨。”
意思不外乎身败名裂,发病而死。
“劝劝那个吴为,让她好好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带上行李…,到工农兵当中去接受改造。”
她丈夫莫名其妙地在监狱里关了六年,天天只读《毛选》以改造思想,先是成为无知无觉的植物人,最后不治而死。
“过时了。”胡秉宸悠悠地说。她大跳其脚,说:“好,连毛泽东思想也过时了!”说完立即跑出病房,再不回头,好像要赶着去公安局告发反革命。除白帆外,胡秉宸起诉离婚的消息,实在让白帆那个作战集团弹冠相庆。如果说胡秉宸事件以前只是星火,现在是可以燎原了!
佟大雷的战略,还是以物质形式为主,马上笼络胡秉宸周围的工作人员,答应给他们弄房子,许愿他们职务提升、孩子工作调动……最后连胡秉宸的秘书也投靠在佟大雷门下。的确,清廉的胡秉宸从没为手下人捞过什么,跟随他有什么好处?
胡秉宸只能无奈地说:“我那个秘书,过去马屁拍得啪啪响,恭维信写得天花乱坠,现在却给法院写证明,说我有第三者。就算我有第三者,他又能掌握什么证据!”
这就是“宋明理学”与“安史之乱”的差异。吴为面临的形势更加严峻。
十几年前的旧景重现,不过这一次来势更猛,打击力度更具权威,远不是市井草民骂几句“破鞋”、扔几个石子;啐几口唾沫就可了结。其实,胡秉宸的对手与吴为并无大恨大怨,顶多看不起她,却没想加害于她,可谁让她甘当炮灰,挡在胡秉宸前头?这部机器只好从她身上碾轧过去。只要她顶不住,往胡秉宸身上推赖一句,对手们就可以丢开她长驱直人。可这女人却又臭艾硬,居然咬着牙根不松口,她不松口也就不好端胡秉宸的老窝。这样的女人居然还讲义气,宁死不屈,想必是真爱胡秉宸了。现在只好通过关系动用法律力量,一旦吴为成为阶下囚,看她松不松口?
“那位”原以为白帆会反对——换了另一个女人,不论怎样仇恨自己的丈夫,一旦要在全社会搞臭他,还是下不了手。白帆不愧为女中丈夫,很有魄力,二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派头,他们几次去胡秉宸家研究对策,白帆不是悬腕练习书法就是推打太极,一副气闲神定的样子。她要是没错长一对乳房和一副女人的生殖器,很可能成大气候、做大事情,甚至比胡秉宸堪可造就。
不过连他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人,也难免不为白帆的残忍心惊。他人哪里能体会白帆的切肤之痛?如果不斩草除根,将吴为这种女人置于死地,她还会去危害别的家庭。根据吴为屡教不改的前科,定个“坏分子”,送去劳动教养毫无问题。但吴为是名人,开庭时难保没有新闻媒体旁听。大家在佟大雷家里讨论如何在法庭上与吴为对质时,佟大雷问道:“派出去的四个人调查结果怎样?”“抓不到通奸的把柄。”
“其他方面呢?”
有人笑了笑说:“各方面工作居然都很热情。”
“情况可靠吗?”
“党委书记是老战友,‘延安一枝花’嘛。”
有人说:“这都是空口无凭的事,万一吴为死不认账怎么办?”
胥德章说:“不要在具体问题上和她纠缠,骂她一句‘无耻、败类’,调头就走。”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吴为都是这个地平面上的洼地、下水道、阴沟,所有需要排泄的东西,理所当然往她这里倒。
“怎么就搞不到有用的材料?”
搞不到材料?那还不容易。白帆在电话机旁连接了一台录音机,然后给吴为打电话:“吴为同志,你我真到了应该好好谈谈的时候,现在老胡提出离婚,只要对老胡恢复健康有好处,我愿意成全你和他。”和颜悦色,甚至称吴为“同志”而不是“婊子”。
这还是那个白帆吗?
“对不起,我没什么可说的。”“那就在电话里谈谈。”
没想到笨蛋吴为竟回答说:“对不起,我没什么可说的。”
真是反常!
芙蓉也来找吴为。
对芙蓉,吴为的态度还是诚恳的,“你父亲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怎么办呢?前途无非三个,最好的办法是保全你父母的关系,虽然我会痛片,但为了你父亲的生命,我可以接受。再就是违心地对你父亲说,我不爱他了……”
芙蓉说:“那可不行,等于杀了他。”
“最后一个办法是你母亲解放你父亲。”
“婚是可以离的,但我妈一定会大闹一场,恐怕我父亲吃不消这一闹。我母亲不是家庭观念很重的人。”“也许最后只能听由你父亲的选择,如果他不要我,我一定走开,决不纠缠。如果他要你母亲走开,如桌她还有一点人道精神,也应该走开。”
“现在我只好先陪他去疗养,还要说服母亲不要陪父亲去。其他问题,只好将来再说。”
10
白帆可能哭了,但是没有泪,只有一种黏苦的稠液在嘴里捅动。六个耳光把胡秉宸几平送进阴司,不是爱到极至又是什么?
与胡秉宸的对手联袂,不是为爱做出的惨痛牺牲又是什么?
竟有人风言风浯地说三道四!连孩子也不赞成她的行为,阴沉地沉默着。
白帆决定抽出女王的宝剑,交给杨白泉,像女王那样对他说:去,为你的父王复仇。
开始她还能像宣讲党史那样平静,“你也知道,你父亲与那个下流女人、偷人养私生子的吴为的关系,你还为我到她家里警告过她。可是事情没完,你父亲已经提出离婚起诉……今天,我必须把多年前的事对你谈一谈。三十多年前,除了你父亲,我还有另一个爱人,我与他的关系胜过与你所谓的父亲。但是,你可能还是你父亲的儿子。”说到这里,她昂起了头,如同宣布王位继承人那样尊严、肃然,“可是你父亲把几十年前的这桩旧案翻了出来,作为离婚的借口。希望你能和我站在一起,为保全我们这个家庭、保卫你父亲的名誉,还有为保障我们的权益而斗争。”
杨白泉陡然变色,一副受到突然袭击、猝不及防的模样。
“……你父亲当时原谅了我,而我那样做也是为了报复他对我的三心二意,他从来没有对我忠实过……”说到这里,白帆才痛哭失声。这是杨白泉记事以来母亲对他说过的最多的话,而且多半还是关于她自己的,于是觉得她近几日的亲善态度很值得怀疑。她还说:“以后就不必交房租了,你们夫妇两地分居,经济上的确有些困难。”她的亲善为什么不早点来?哪怕晚点来也好。
母亲的谈话,拨开了杨白泉自懂事以来的一些疑团。他始终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被排斥的,而母亲对他也分外苛刻,宁肯看着他与妻子长年两地分居,也不肯帮忙,而她是有这个能力的。不帮忙就算了,还假模三道地说:“你应该在基层多锻炼几年.不要急于回北京,你们夫妻还年轻,来日方长,”那她为什么背着父亲,利用父亲的关系,把舅舅安排到了大城市?父亲知道后好一场大闹。
又为什么把芙蓉从外地弄回北京?
这公平吗?
除了他,现在还有哪个部级干部的子女留在基层做一名小职员?与妻子寄居在父亲这栋部长楼里还要交房租,却拿出几千块钱让芙蓉到处旅游。
妻子生孩子的时候,居然只煮一个鸡蛋,在饭桌上,当着全家人的面,把那惟一的鸡蛋放在妻子面前,还说:某某同志请吃鸡蛋。这一枚鸡蛋真是赛过导弹哪。
这是他的父母,这是他的家吗?
北京对他有多少意义?惟一吸引他的是这里有他的妻儿。
原来母亲对他如此刻薄,是为了洗刷自己,是以此对父亲表示改悔,而父亲在这样的年龄,又于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
但她无论如何是自己的母亲,自己总该有——份孝敬的责任,不论她对自己如何……
看来,他也错怪了父亲对这个家庭的一贯冷漠——男人最大的耻辱就是老婆给自己“戴顶绿帽子”。想到这几个字,杨白泉脸红了。
这个家怎么能在这样的基础上维持凑合了几十年?还是个模范家庭,而他也是这个模范家庭的成员。可是他能戳穿这个骗局吗?不但不能,还得往这个摇摇欲坠、粉墙剥落的房子上继续添砖、添瓦、抹石灰。
“你父亲居然把我从前的这些事,告诉了那个下贱的女人,自然也说到你不是他的儿子……”
杨白泉皱了皱眉。这句刺耳的话她怎么一再重复,说来那样容易?好像在说保姆干活偷懒,应该换一个勤快的。一贯稳健的父亲,又怎能家丑外扬?
如杨白泉这样行为端正的人,却偏偏摊上了让人说长道短的父母,哪怕说他们自私、暴戾,都比这些绯闻好。他实在太不幸了,有不肖子孙之说,怎么没有“不肖父母”之说?
町是他更恨那个叫做吴为的女人,如果不是她,这些事情还可以永远包着,即使那张纸很薄,也是包着的。母亲自己不会捅开,死要面子的父亲也不会捅开,如今这些秘密很快就会随父亲和吴为的丑闻大白于天下。他们不要脸没什么关系,让他把脸面往哪儿放?以后还怎么做人?
“你父亲这一躺倒,这个家就要靠你来撑了。佟大雷又来过了,说吴为随时会闯到医院看你父亲,让我们当心……你怎么对这样大的事好像无动于衷?……”母亲要他怎样呢?难道让他举起拳头宣誓吗?她给了他这样难以消化的一块东西,没等他咽下去,就想让这块东西的卡路里马上见效。
在胡秉宸面前,白帆反倒收敛起来。不再提吴为,不再挑衅,嘘寒问暖,十分体贴,与过去的打闹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再表示:“只要你撤回起诉;和吴为保持什么关系我都不在乎。”
胡秉宸原来的要求并不多,不过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情妇,白帆的政策既然放得如此宽松,又何必在乎那个形式?又何必以带病之身打什么官司?他摇摇欲坠的地位,也再禁不起哪怕一根头发的重量了。想想与白帆多年夫妻,胡秉宸善良的心不安起来。
再说风云突变。
初始情况对胡秉宸非常有利。有关人士说:“我才不在乎上头说什么,当官的说不行就不行?没那回事,现在是实事求是。部级干部离婚早有先例。蒋南翔那个离婚案,邓大姐和蔡畅都不让离,不是也离了吗?何况还有第三者,那位女士等了他二十多年,头发都等自了。”理论上的确如此。但谁让胡秉宸“捅了这些宗派分子的马蜂窝”?结果只能是“这些王八蛋宗派主义分子把我打击得太厉害了”。可后来得知白帆属于那样一个作战集团,集团又有那样一个强大的后盾,后盾又下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指示”,有关人士的说法就变了:“办案人了解了一下,吴为亲口对人说她爱胡副部长,这就不好办了。”吴为是不是这样说了?不需要核实。虽然委托律师还常到医院求证一些不很清楚的事实,一丝不苟地记录着胡秉宸的申诉,没有记下来的地方,让胡秉宸重复说明,直到一字不差为止。可吴为知道,没有用,都没有用了,有关方面已经打了招呼,不批准胡秉宸离婚。开始接手这件案子的时候,从胡白二人的婚姻史到目前存在的问题,大家都认为胡秉宸可以在任何时候,理所当然地结束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
可是案子处理进程中,“某办”来了电话,只是电话而已。
律师问:“有文件吗?”“没有。”
既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既然中国又是一个法制国家,有关领导当然不会下达一个文件,干涉某人的离婚案。
听说还派出…个四人小组,“调查一下吴为是不是坏人!”听上去很像当年江青的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