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作者: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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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作者:张洁-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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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电话接通的时候,吴为想起从当年坐在干校的原木上第一次看到胡秉宸,到现在这个电话,差不多十年过去了。她突然感到荒唐,怎么就能把这个根本算不上认识的男人苦苦地等了许久?
  难道在那样的耻辱之后,她还没有把他忘记或怀恨在心?
  她为男人受过的地狱之苦,还不能让她猛醒?还不足以让她止步?
  转过身来,将背靠着放电话机的窗台,目光落进公园的树丛,树丛里有两豆萤绿的光,让她心头一悸。人的还是兽的?
  这时她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轻响,有人拿起了电话筒,接着是一声贴得非常近的问话:“请问是哪一位?”她一惊,将话筒移开,向那话筒望着,好像说话人就在电话筒里或在她的身体里。她等这个声音等了这么多年,现在它来了,把她的身体刺啦一声撕成两瓣,好痛!
  “是我。”“我在报纸上看到那个消息,我想是你,一定是的。”
  “谢谢。”
  “你可以来看看我吗?”“当然。”
  当然,她无时不在等待着他的一声召唤,她甚至看见自己,摇着尾巴,像一只忠心耿耿的狗,不论主人怎么踢它、踹它,只要一声亲昵的呼唤,或是一个亲切的眼神,都会奋不顾身地向主人奔去。
  夜很黑,她在那一排排极其相似的小洋房前徘徊,敲错一家门之后才找到她要找的那个号码。她的手指,被乍暖还寒的春雨以及晚冬的残雪交相揉搓得冷硬冷硬,当它们在镶花木条的玻璃上敲出第一响时,简直不像人手敲出的声音,忽然吓得想要扭头就跑。可是,“你可以来看看我吗?”含着恳求,是恳求她的原谅,还是恳求她?
  吴为就这样站在了胡秉宸的面前,像一只被淋湿的狗。
  当了作家的吴为竟不如干校时挥洒自如,可见一个人的心里有了鬼,跟着也就失去了自由。
  趁吴为还在喘息的瞬间,胡秉宸很快将她全身打量得一清二楚。
  淋湿的棉袄上散发着湿毛皮的气味,从这气味可以想像得到,吴为没有条件每天洗澡、洗头,换她的内衣或外衣。
  像个读中学的女学生那样含羞地望着他。两只脚藏在椅子底下,饱浸雨水的鞋,弄湿了地毯。那是一双手制的,又为了耐穿钉了胶掌的布鞋,在她的脚上寒碜朴拙得可怜。脚很小,不像她那样身高的女人的脚。深色的袜子紧绷在脚面上,肉乎乎的,比她身上哪个部位都性感。其实他早就看过她的脚,夏天,在于校,吴为穿着短衣短裤,赤脚在地里干活的情景,甚至和她肩并肩地割过稻子,那时他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还有这么一双性感的脚。胡秉宸站起身来,在地板上踱来踱去,这样可以比坐在对面更好地观察吴为,“妈妈好吗?”
  “好,谢谢。”
  “女儿好吗?”“好,谢谢。”吴为始终低着头,盯着自己交叉在一起的那双手,这使胡秉宸可以从容打量她。她的双颊泛红,鼻尖有汗,时不时用手指擦擦眼睛,好像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影响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没有手绢吗?还是手绢不干净?
  他们谁都设有提起她的那篇小说,其实那篇小说很幼稚,像眼前的她一样,女学生似的,问一句,答一句。如果不是他来引导这场谈话,局面可能就很尴尬,她怎么不抬头看看他呢,傻女人?“我不知道你平时看哪些书,其实民间文学也有很丰富的内容。”吴为还是低着头。“我这里有一本民间小曲,”他很容易在书架上找到了那本书,让人不得不怀疑那本书早就蓄谋已久地放在那里。翻到他早就选出的一页,“你要不要看看呢?”没等吴为回答,就把翻开的书递给了她。
  吴为接过那本书,心不在焉地浏览着。她现在哪里有心思看书?但既然胡秉宸要她看,也就只好翻看下去。一看就皱了眉头,都是情哥哥、蜜姐姐、好妹妹什么的,还有许多不堪人目的调情,实在黄得不得了。从小到大,吴为也没读过这样的书,便翻看一下封面,原来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出版的旧书,然后就把书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你觉得怎么样?”胡秉宸问。她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只好模棱两可地笑笑,像猛然到了异国他乡,又被当做上宾款待,品尝了一道显贵而又不习惯的菜肴。
  怎么又像几年前,对她说“带水枪的女工”那样毫无反应?显然不是淡漠,也不是故作姿态,是真正没有理解他的用意。
  坐着,坐着,吴为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您爱人呢?”。
  胡秉宸一愣,“哦,她出差了。”
  两人同时有了些尴尬,而且他清清楚楚感到了她的尴尬,她也清清楚楚地感到了他的尴尬,也同时意识到从这句问话开始,他们的关系有了一个关键性的转折。他忙慌慌地高谈阔论,天上地下,滔滔不绝,生怕有个停顿,那又怕又期望、不甚明了又很明了的东西就会迅速蔓延开来,以致把他淹没。
  “百乐门”之后,胡秉宸再也没有为女人失控过,始终像个老练的司机,驾驶着一辆得心应手的“老爷车”,在险情丛生的路面上游刃有余地穿行着。即便现在,也是自信地驾驶着那辆“老爷车”。
  “我想和你谈谈……”“不,请您什么也别说。”“我还是要说说。”“您千万别说……”“……将近十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不愿意你为我牺牲什么,不愿意耽误你的青春,因为这是没有结果的事情……”
  吴为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从这句话里,又嗅到了胡秉宸对“责任”一推六二五的陋习。
  难道她想要过一个结果吗?结果都是胡秉宸闹腾出来的。
  “看过《你到底要什么》那本书吗?”
  “看过。”
  “当我看到那一段时候,我想:千万不要让她看见这本书。”
  “您是说,伊娅该不该爱上那个人……”
  “记得在干校,有一次看电影,黑暗中不知怎么发现你就在我旁边,我坐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好意思地走了……希望你有时能给我打个电话。”
  “我不会给您打电话的。您大概不知道,我爱惜您比爱惜我自己多得多。”
  “朋友多吗?”“……女儿是我惟一的朋友。”“那么我呢?”是不是太快了?吴为不觉得自己是个慢节奏的人,但现在这个节奏却快得让她措手不及。
  不但胡秉宸的快节奏让她吃惊,而后又很快发现自己突然身价倍增。
  “看过《带叭儿狗的女人》吗?看过《带阁楼的房子》吗?看过《车队》那个电影吗?对女主角的印象怎么样?”“没大注意,男主角倒是很有个性。”
  “总是这样,男人注意女人,女人注意男人。那个女主角并不漂亮,却很有风度。知道吗,你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勇气和真诚?……好几次我从你家门口经过……以为能够看到你,结果没有看到——怎么办呢?听其自然吧,简直不卸道会怎么样,一定会闹出笑话来的,大笑话!越陷越深了,而且,坏事,我要吃醋了。”
  可是二十多分钟前,胡秉宸还在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不愿意你为我牺牲什么,不愿意耽误你的青春,因为这是没有结果的事情……”
  倒让吴为想起刚才谈到的那本书的书名《你到底要什么》?!
  尽管吴为很想坐在这间暖和的客厅里,听胡秉宸无休止地说下去——他说什么并不重要,她甚至不记得他说过什么,有声无声的春雨和他的谈话声混成了一片,她只想在这声浪里摇曳;但她牢记几年前的教训,还是从那舒适的摇曳中爬了出来,按原计划坐够一小时就起身告辞:“胡副部长,已经很晚了,我该走了。”胡秉宸的谈话停在了半空……“现在你是作家了,将来免不了要给人签名什么的,”他尽量说得戏谑而轻松,“我有支签名笔,是出国时洋人送的,一直放在那里没有用,现在送给你算是物尽其用吧。你愿意跟我一起上楼去看看我的书房吗?”说罢自己就意识到这是在找借口,哪怕将她再多留几分钟。领她上楼的时候,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好像领着一个稀里糊涂的“孩子妻”。女人嘛,顶好是稀里糊涂的,她们的可爱之处也正是在这里,哪怕因为她们的稀里糊涂出了上千个足以让你跳脚的错,以证明男人的不稀里糊涂。对一个成熟的男人来说,男女间的乐趣之一就是领着一个稀里糊涂的女人过日子。白帆就是太清楚了,如果丈夫清楚,妻子也清楚,那日子就清楚得没了意思,当然也不能全是稀里糊涂,而是不十分清楚才好。
  这只能说胡秉宸对吴为还不了解。糊涂的定义本就千差万别,吴为又与他这个公式满拧,他十分清楚的吴为十分不清楚,他不清楚的吴为又十分清楚。不像他和白帆,他十分清楚的白帆也十分清楚,他不清楚的白帆也十分不清楚。
  吴为局促地站在书房门口,不知应该坐下还是继续站着,只好翻翻书架上的书。
  更没有在他那张单人床上留下目光,或马上意会他和白帆并不同房,随之再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而是像梦游人那样,有种被意外弄得恍恍惚惚的傻相。胡秉宸在抽屉里怎么找也找不到那支笔,原来笔就在手里捏着。他同时想,除白帆之外,吴为是第一个走进这个纯属他个人空间的女人。吴为没有说“谢谢”,接过那支笔就揣进了口袋。她的手,在口袋里紧攥着那支笔,不管是洋人送的或不是洋人送的,不管它金贵或不金贵,哪怕是一支如她常用的一角二分钱的圆珠笔,她也会这样珍爱地捏着。毕竟这是从胡秉宸身边来的第一件可以摸得着的东西。
  “恐怕路上不安全,我还是送你回去吧。”胡秉宸连想也没想就领着她往前走。
  他们在没有抽条发芽的树下走着,那时的夜还很清寂,行人车辆不多,好像整个城市就剩下他们两个。也许因为刚才说得太多,也许他又反省起来,直到分手再没有一句话。
  
  10
  
  日子又像以前一样平淡无奇地过下去了。那个下着雨和雪的夜晚,足够吴为回想一生。如果她还有什么奢望的话,就是要写得更好、更多,以回报胡秉宸给她的这个夜晚。
  可是胡秉宸不让吴为安静地写,安静地活。
  逢到召开全部职工大会,他就在一排挨一排的座位上,寻找她那张并不美丽、毫无特色的脸。
  大会休息时,他不在休息室里与部长们高谈阔论,而是跑到台下,在下属中穿来穿去,一旦瞥见她的身影就会停下与距她很近的某个职员寒暄几句,一旦从眼睛的余光看到她被雷电击中的样子并向他这边痴痴地望着的时候;便匆匆走开。
  或在大庭广众之前,克伤大雅地拦住吴为,说几句关于她创作的话。即便部里职工看见他和吴为谈话,作为领导,关心一下她的创作也是应该的。吴为远远地、暗暗地抗拒着胡秉宸设下的陷阱,也抗拒着自己。可是她怎么能抗得过胡秉宸?有时写封短信给吴为,她闹不清要不要回信——如果不回信,他就会在家门外等她;如果回他一封信,说不定就会惹上一通教训,口气之冷与若干年前他们夫妻二人联手写给她的那封信大体相同,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签名。
  吴为好不容易得到两张《茶馆》的戏票,打电话请他去看,却得到这样一封回信——不要再打电话来,也不要再这样写信,不论你怎么“亲启”、“内详”都是一样。我每天收到若干封信,也有写“大人”亲收的,也是一样按公文程序处理。至于电话,参加听的人至少有一打,还不算那一头的,徒然增加许多麻烦。如果要我办什么事,可以写信到家里,还要对家中人间好。所以首先是不要这样打电话和写信。
  你那个火车站的主题,我看有些像十九世纪的东西,什么“传宗接代”!都是十九世纪的事,离我们已经很远了。还有什么“统一论”!在许多地方已经无可挽回地一去不复返了。在我们这里,二三十年内也要成为历史陈迹。那些电影喽、小说喽,只在人们怀旧时才去看看,读读。老太太们叹一口气,说声今不如昔。在实际生活中很快就要不存在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历史是无情的。
  当然,无论如何,我们还处在变革的时代,各种胃口的人都有,所以祝你成功。
  她又没在电话里说什么,再说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又有什么可说!这一通无名之火从何而来?这一通“如果要我办什么事,可以写信到家里,还要对家中人问好”的维权运动,又让她想起“胡秉宸白帆联手战吴为”的那个雪夜……
  吴为真正不懂了,胡秉宸想干什么?好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在笼外吊着一块食物,撩逗着一只笼中的饿兽。原来自己不过是只关在笼里,无法逃遁、供人消遣的兽。
  原来又被胡秉宸玩儿了一把。她开始怀疑胡秉宸的人格,反抗在心里滋生。
  哐当一声,把自己锁进黑暗的角落,敛起被胡秉宸撕得支离破碎的自尊和脸面,再一块块拼凑起来;又用这个实际上无法完好如初的自尊、脸面,把自己严严实实罩了起来。没人能够知道,吴为是如何修补这个脸面、这个自尊的,就是胡秉宸也永远不会知道。
  收拾好自己这堆破烂垃圾,又从这堆破烂垃圾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无论胡秉宸怎样花样翻新,也不再理睬他。
  她回到只要努力就永远不会抛弃她的文学。她付出多少,文学就实实在在回应她多少,永远不会耍弄她。
  这不也是对胡秉宸最好、最有力的报复?
  胡秉宸非常失落,何曾有女人这样对待过他?向来是要哪个女人,哪个女人还不像得到皇上宠幸那样受宠若惊?
  罢,不就是个女人!也就停止了与女人的游戏。
  那天翻着翻着报纸,吴为的名字又闯进了眼睛,胡秉宸无望地扔下报纸,明明白白知道,事情变得糟糕起来。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在窗前站了很久,已是青草铺满院落,玫瑰含苞待放的暮春时分,离那个春风杏花、飞雪飞雨的日子已经很远了。突然听见白帆在他身后说:“噢,吴为,是那个吴为吗?”
  胡秉宸没有回答,听着她把报纸翻得哗哗有声,有一种吴为被她捏在手里揉来揉去的感觉。
  白帆只是随便一问,没有再往那个名字上看第二眼,“想想也不会是她,她那个名字是上得了报纸的名字吗?”除了胡秉宸和组织部门,没有一个人能看出这个张口党的政策、闭口党的政策,连脸都长得像贞节牌坊那么方正的女人也曾风流过,用她说吴为的话是“浪过”。
  吴为真是白帆一块再合适不过的垫脚石。
  当胡秉宸这样忿忿想着的时候,完全忘记了“信件危机”时为了洗清自己,正是他对白帆这样说到吴为:“那真是个浪娘儿们!”真是“今夕何夕”!
  正像他和吴为结婚后,亲戚向吴为反映她出国访问期间,胡秉宸并没有归还他们结婚初期借用的住房,而是与杜亚莉,或芙蓉与她的情人,在他们借住过的房间里同出同进,被居委会反映到房主亲戚那里,“……居民群众对这两对男女在你这套房子里进行的勾当义愤填膺!”胡秉宸也正是这样向吴为解释,他对杜亚莉并没有过什么壮举,“杜亚莉?那是个骚娘儿们,你想,我怎能和这种女人如何如何?即便和女人鬼混也轮木到这种女人头上。”
  将报纸翻到第一版,白帆从头条看起,一字不落地看到最后一条,“老胡,你看,关于……的提法,这里有了变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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